7.
莎朗在十六岁那年就明白了复仇并不能让人感到快乐。
因为仇人太多了。
她不知道她应该怨谁,是该怨那个把她抓起来的士兵,还是该怨造成这扭曲世界的男人,亦或者是把她生下来却又抛弃给舞团的素未谋面的夫妇?
所以自称邓布利多教授的巫师到来和离开并没有引起什么波动,被他用魔法控制的两个军官自然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的。
莎朗不说,这个秘密就烂在了奥斯维辛里。
奥斯维辛那么多秘密,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走过路过都不会有人愿意看一眼。
所以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莎朗想,让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和巫师一同见鬼去吧。
8.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莎朗埋葬了她最后一个同车抵达的人,莱诺。
拳击手没能见到1943年的夏天。后来莎朗才知道,距离他们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只有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让死亡人数从五位数累积到六位数七位数,莎朗习惯了见证死亡。
莱诺没能摆脱肥沃土地的命运,但他留下了几块碎布片,莎朗把碎布片扔进开着不知名野花的杂草丛里,希望他下辈子能在鲜花包围中死去吧。
送走了最后一个同伴,莎朗开始变得憔悴。即便憔悴的主要原因是足以压垮任何一个人的繁重任务和连猪都嫌弃的食物,而不是心哀。
她仍然在某个时候想着,就这样死去好了。
死在夏天灼热的阳光里。
远比死在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来得愉快。
很快莎朗就听说了,在另外一片大陆上有一个很有名的士兵,他英勇无畏,他战无不胜。
他是美国人的精神支柱,连集中营里那些壮硕油腻的军士也在讨论着他。他们当着奴隶的面聊天时从来不会说那个男人如何神武,只会放肆地嘲笑英法联军的愚蠢弱小,还有远东那边瘦弱的矮子也敢拿着石头反抗,妄图拯救他们的国家。
愚蠢又天真。
但莎朗在拐角隔着铁皮听见他们在议论那个蓝眼睛的男人,说他是魔鬼,是疯子,更多的是嘲笑他成为那个几百年前由奴隶们建立的国家的一把刺刀。
但藏在他们嘲笑下是深深的恐惧。
“你看,他们也会害怕,”莎朗突然记起莱诺曾经说过的话,他当时盯着通红的火焰,喃喃自语,“他们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能被打败,没有一个拳王能活到最后。”
“希望我们能活到他们被打败的那天。”莎朗轻声回答。
莱诺没有活到那时候,但她说不定可以。她可以用她的两只天空般湛蓝的眼睛,代替阿尔克、代替莱诺、代替和她同车的四十一个人、代替倒在奥斯维辛里的千千万万人,去看一眼被打败的德意志,去看一眼自由的瑞士里翩飞的海鸟白鸥,看一眼覆满冰雪山下花开的雪山。
那时候,诗歌将会重新传诵至辽阔的土地,往北去到冰封的海洋,往南去到终日阳光灿烂的海滩雨林,往西跨过大洋抵达那片大陆,往东飘到好人的家乡,生长着茶叶的地方。
那么灿烂和安宁。
莎朗被日复一日的劳动折磨得脱了形,幸运地成为整个房间里仅存的几个没有在夜晚被叫去忍受折磨的女人。
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还被称为少女。
9.
熬过了漫长灰暗的冬季,房子里被抬出去很多人,又进来了很多人,气氛愈发紧张了。
天真的艾佳丽变得沉默,最终枯萎在去年的深秋,她甚至没有被抬回来,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被拖出营房的时候,莎朗就有一种预感。
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莎朗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喉咙干涸得彷佛吐出一个气音都很勉强。
她没有抬头去看天空,只是深深俯下身子,任由橡胶刺鼻的味道淹没她的鼻腔和肺部。
第二天回到营房里,艾佳丽的东西已经被收走了,新搬来了一个瘦瘦小小的深红色头发的女孩,比她矮了大半个头。
无人讲话。
小女孩仓皇地用余光注视着她人,莎朗沉默良久,直到中午发放泔水的时候才好心拉了她一把,让她速度稍微快一点——说不定能抢到一点能填报腹部的烂纤维或糟糠。
最人性化的就是灰色的煮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泔水表面浮着一层青灰色的油。
那是她们的荤腥,所有人碗里的泔水都能有一点油,比其他营房的待遇要好得多。隔一天甚至还有干瘪的黑面包。
每晚被拖出去的女人甚至还有洗澡的权力,但那与莎朗无关。
她听说那个英勇无畏骁勇善战的士兵给德意志带来很大的麻烦。
没有少女不曾想过白马王子从天而降救她于苦海。莎朗小时候幻想过有人把她从歌剧院里接出去,但来到奥斯维辛以后,白马王子救不曾进入她的梦境中了。
大概是害怕弄脏他的白马吧。
莎朗只是想,希望那个士兵能再坚持得久一点。她不曾奢望过超级士兵能打败德意志。
战事愈发吃紧的具体表现就是集中营里来来去去更多的军官和士兵,进来了更多的不成人样的人,焚尸炉建的更多了,日夜烧个不停。
或许是那个教授暗中用魔法保护她,莎朗成功变成最不起眼的人,不被关注,也不会遭遇可怕的事。
现在,奥斯维辛最可怕的折磨已经变成了被抓去做人体实验。
每次体检,既不能太健康,也不能太孱弱。两者都会被拉走,他们被拉走,就再也回不来了,甚至连肥沃土地的资格都没有。
凄惨的不成调的哀嚎日日夜夜盘旋,淹没在机器轰鸣声中,消散在轰炸机飞过的气旋里。
莎朗头一回感到害怕。
为男人服务这种事在歌剧院里她就做过了不少,换个地方也一样,但人体实验不同。
那是最可怕的折磨,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却永远得不到解脱。
几十年后,她成为国际著名影后,暗地里是黑衣组织闻风丧胆的千面魔女,强大得无人小觑,她却仍然能回忆起当年被拖进毒气室的恐惧。
恐惧到多年后她仍然本能地憎恶一切做人体实验的所谓科学家。
她并没有体验到奥斯维辛内让人闻风丧胆,在史书上都留下深刻痕迹的毒气室。那是她最幸运的一天,她被送进去的时候正巧碰到艾森哈特的起义。
集中营的军官和士兵一片混乱,莎朗趁着这片混乱疯狂地迈动她的双腿,从毒气室跑出去,一路跑,呜咽的风刮过砾石,她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
从她冲动迈开脚步的瞬间,她就没有退后的余地了。她只能逃亡,直至被德意志的士兵杀死。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更可能的是,莎朗成为他们的玩物,他们的实验体。
后来回想这段记忆的时候,莎朗始终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逃出奥斯维辛的。一个手无寸铁身体虚弱的女人,从奥斯维辛逃出去,不敢遇见任何人,穿过荒野,走到一个村庄。
那个村庄里,有人挥舞着木棍子——那是魔杖,莎朗力竭前想,就算被巫师抓起来也好,至少不是回奥斯维辛,不是吗?
当时的魔法界确实比奥斯维辛好太多了,莎朗后来很庆幸那个姓格林德沃的先生不像飞跃死亡的巫师那样残暴。
但最终救下莎朗的是一个年轻的富豪。
富豪来自东方的国家,怀抱着可笑的愿望和野心,一眼看中了莎朗身上独特的气质,认为她不是普通的人。
在诊所醒来时,莎朗神色空茫,什么都没想,静静听乌丸莲耶讲述他的理想,他的事业。
莎朗接受了他的邀请,那是黑衣组织成立伊始,无人知晓,也不被任何人庆祝,只有几十年后记录在档案中的罄竹难书的罪行。
莎朗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想逆转世间,无论是十七岁的她,还是七岁的她,她都不喜欢。
但莎朗无处可去,那便答应吧。
反正不会更糟了。
10.
莎朗的身体情况很糟糕。
乌丸莲耶并没有吝啬金钱和药物,莎朗逐渐恢复了一点元气,原本蒙着一层阴翳的湛蓝眼珠又清澈起来。
乌丸莲耶很喜欢她的金发,但和莎朗见过的其他男人不同,乌丸莲耶眼中的**落在她的脸,她的身段,和他畅享中游走于高层晚宴的曼丽身影上。
乌丸莲耶让她去美国,进军演艺圈,获得上层的资金支持。
莎朗很高兴有一个明确的任务目标,哪怕没能去北欧看一眼,她也见到了不一样的蓝天。
拖着孱弱的身体飞越海洋上空,从炮火网中掠过,莎朗不知道乌丸莲耶用什么方法让飞机从交战区中安全飞行,当时她蜷缩着身体,按照她贫瘠的经验,如果真有炮弹,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小体积。
莎朗不知道和她擦肩而过的另一架飞机上,是让德军忌惮的年轻人,也不知道那架飞机后来发生了爆炸。
年轻人彻底失踪。
但胜利还是迎来了曙光。
德军节节败退。奥斯维辛被解放时,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莎朗在学习基本常识,学习演戏,学习礼仪的时候,经常能从报纸上听到这些消息。
大洋彼岸的国家和平得好像世外桃源,她不会在每个夜里被噩梦惊醒时听见和梦里如出一辙的轰炸机的轰鸣声,这里的晚风和煦,空气清甜,整齐的路上看不见太多野草。
她抛弃了过去惨痛的经历,迎来了新生。
莎朗成为贝尔摩德的时候,成为组织闻名的千面魔女时,她仍然感谢乌丸莲耶。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成为贝尔摩德,并不仅仅是因为感恩。
莎朗在举国欢庆时,白鸽盘旋下恍惚意识到,她似乎抛弃了十六岁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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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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