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啊哥哥。”少年在轻轻叹息。

路明非的眼珠在眼皮下滚动，他想睁开眼睛，但眼帘却仿佛有千斤重。

路鸣泽的手指在他颈间滑过，电流带来的刺痛感还留在他皮肤上：“同类想要帮你，你躲开了；园丁要利用你，你配合了……这些也就算了。”

同类？什么同类？路明非的意识仍有些混沌，是在说菟丝子……榕树……是那个人形的核心？

“我的傻哥哥，”微凉的手指覆在了路明非眼皮上，像是在感受其下的微微挣动，“‘麒麟’都追上你了，难道你没感觉到直觉在催你逃命么？”

不舒服……我确实觉得不舒服了……

……“麒麟”又是什么？

“是流着独特血液的人类，是我们的根源，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死神。”

路明非眉头紧锁，眼前似乎有强光照耀。

“哥哥，看清自己！”

路明非身体一颤，没有睁眼，视线却好似看见了自己胸腔内的脏器。心脏轻轻地跳动着，维持着这具身体的生机。

它泵出的血液，流过四肢百骸时是鲜红的，然而越靠近它，却愈发泛出青色，青得犹如春天复苏的枝条中涌动的汁液。

路明非感受到了——它与那些变异植物的核心无异。

原来如此。

我现在，就是个人形核心。

路明非如同被惊雷震醒，气流流经咽喉急速被吸进肺叶，胸腔猛然上弹，让他发出了动物般的诡异嘶吼声。

吴邪一把抓住张起灵，阻止了后者想再给路明非来一下的意向。

他被消化液洗了个遍，好在滚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抱住了楚子航，灼伤最严重的位置都在后背……可能还有后脑勺，一摸就能把头皮和头发一起摸下来。

张起灵可能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粗暴地滚进来，但他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丢下昏过去的路明非和黎簇，拔刀划破手心，剥开吴邪的衣服往被灼伤的位置快速涂抹起来。

他的血液对缓解消化液灼烧般的疼痛有奇效，吴邪抓住他也是为了阻止他再这么泼水似的涂血，闷油瓶不心疼他心疼。

楚子航自己把外衣甩掉了，他被吴邪包在怀里，沾到的不多，吴邪从痛楚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他已经扑到了路明非身边，用破破烂烂的外衣盖住了路明非，一脸警惕地回过头。

“小哥，都这样了——”吴邪攥着张起灵的袖子，想替路明非说几句话，至少在他们处于这世界的期间，是可以放下戒备合作的，那样效率更高。

出乎他意料的是，张起灵还未做反应，刚醒转的路明非先暴起了。

少年的躯干弓弦般绷紧，翻身把楚子航挡到身后，一手撑地，死死盯着张起灵淌血的手，半蹲着龇牙咧嘴：“嘶——”

吴邪愣了一下：【……路明非？】

路明非表情一怔，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一样，身体慢慢放松，但是还是盯着张起灵。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不好意思，你能先包扎一下吗？止血也行。”

吴邪在处理割伤方面已经经验丰富，从衣服内袋里翻出应急纱布给张起灵做了简单的止血。直到血腥味稍淡以后，路明非才好像能顺畅地呼吸。

碰见张起灵的血后，这种反应吴邪不是没见过，不过，一般做出这种反应的，往往很难再被称作是“人”。

吴邪克制着表情看向路明非，少年好像恢复了状态，但手还和楚子航紧紧牵在一起，在阴暗的地下，脸上几乎显不出血色。

黎簇也光着膀子，裤子被消化液烧出不少破洞，但整体看起来没什么皮外伤。张起灵打晕了路明非，却没有对黎簇做什么，这小孩正缩在通道阴暗处，似乎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0。

吴邪走过去，半强硬地伸手把他拉起来，黎簇不敢不配合，却感觉到掌心吴邪的手指似乎有规律地动了动。

黎簇有些意外，如果他没有感觉错，这是吴邪曾经教过他的、叫“袖里乾坤”的那套手势。这套手势最初作用是在某些需要隐蔽的交易时暗中报价，吴邪/教给他的稍做了改动，胜在隐蔽性，但终归传达不了太多复杂信息。

而此时传过来的信息也很简单：“小孩，情况？”

黎簇稍一琢磨就理解了，这大概是在问路明非的异常。

他不是很能理解，吴邪又在装什么？麒麟血能驱赶它们还是吴邪告诉他的，现在又来问他？

但吴邪发神经也不是第一回，以往经验告诉黎簇，这时候最好乖乖回复。在两人的手松开之前，黎簇快速地做出了回答。

随即他便看见吴邪笑了笑，露出一种“不错，你还没忘”的表情。

……奶奶的，原来是在抽查考点啊！黎簇自以为猜到了吴邪的用意，暗自骂了一句。

吴邪当然不可能是在抽黎簇背知识点，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程度，他知道的可能还不如黎簇多。在和张海客会面以后，对方在握手时传递过来的暗号让他意识到，有些细枝末节的信息，在这个世界居然也可以同步——例如这套稍做过魔改的手势。

这让他联想到很多，不过那都不是眼下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可以用这套手势来试探黎簇。黎簇此时显然还是个被他玩得打转的孩子，吴邪的举动只要不过火，这个孩子都不会那么快起疑，这是成本最低的试错……而如果在闷油瓶身上试错，说不定反过来成了他自己被试探。

而黎簇也没辜负他的苦心，给出了有价值的反馈——他传过来的同样是两个简单的词：“麒麟血，黑飞子。”

黎簇站直后，吴邪就松开了手，为了糊弄小孩的笑容也飞快敛去。大脑在飞速运转，将这两个词同已有的信息一一对应起来。

麒麟血好理解，是以闷油瓶为代表的特殊体质者的血，在吴邪的世界，麒麟血的功用从辟邪到除虫，几乎就是祛除负面物质的“万用药”，而在“吴邪”的这个世界，显然也能产生一些对应。

至于“黑飞子”……吴邪想到这里，嘴角绷了绷。

他曾遇到过一种似人而非人的怪物，这种怪物原本是人，却在一定的“处理”后，变得能被一类毒蛇寄生。与蛇“共生”后，在体质得到极大强化提升的同时，也转化为了会被人完全操纵意识、失去自我的怪物。

吴邪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在这个世界和路明非的初见。

他当时正在追杀那个小女孩模样的人形核心，路明非斜刺里杀出来，当着他的面结果了那个“女孩”，随后就跟不认识吴邪一样，同样突兀地离开了。

知晓“路鸣泽”的存在后，他自然而然以为那是所谓的另一个人格在主导身体，却没想到情况竟可能恶化到了如此地步。

最糟的可能是，“人形核心”其实就等同于被蛇寄生的“黑飞子”，是被变异植物寄生的人类。原本那个“路明非”早已死了，“路鸣泽”才是这具身体被寄生后产生的、能主导身体的新人格。

……不，或许还不至于这么悲观，说不定“路明非”之前也只是陷入了沉睡。吴邪轻轻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如果“路明非”已经完全消失，那么路明非穿越过来相当于挤占了路鸣泽的身体，路鸣泽的态度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友善；就算路鸣泽完全替代了“路明非”，那么按前一个世界的经验，路明非穿越来以后也应该直接“覆盖”掉路鸣泽，这个人格不可能出现并与他对话。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路明非”变成人形核心后，意识暂时陷入沉睡，但能与路鸣泽共存，路鸣泽也有保护“路明非”的意愿……还没有发展到最糟糕的程度。

吴邪这堆心理活动看起来复杂，实际也就是数秒内进行的梳理。他再抬起眼时，正对上了张起灵的目光。

信号弹已经发射出去，王杰希带队退走，吴邪也不可能再独自穿过通往地面的通道。眼下，就算张起灵再不赞同吴邪参与进来，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已经打亮了战术手电，光束照亮了通往洞穴更深处的路——之前有着铁门阻隔的方向。张起灵没有说话，但吴邪知道，他默许了。

吴邪往黎簇后脑勺盖了一巴掌：“愣什么？走啊！”

路明非产生了一瞬间的迟疑，他还在担心进入D区的问题；但他也迅速意识到，如果把楚子航强行留下，只会让他直接撞上嘉世的人。其实他也没有选择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显得安分的楚子航，突然很想掐着他的脸颊逼问他：“你跟下来干什么？我现在比你能打你知不知道！”

但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对楚子航说：“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松开我的手。”

张起灵的目光从两人牵紧的手上扫过去，在路明非脸上停留了片刻，锋利得好像能剜下一块肉来，看得路明非汗毛倒竖，却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一行人默然地动了起来，张起灵理所应当地走在最前。吴邪看看路明非牵着楚子航，隔着一点距离跟在后面，又看看左顾右盼的黎簇：“你是陀螺吗？非要我抽一鞭子你才能动起来？”

黎簇像要跳起来一样，一个箭步，贴着路明非往洞穴深处钻。吴邪紧跟在后面，作为队伍里唯二的成年人，自觉地选择了断后的位置。

仅够一个人通过的狭小洞穴，前有张起灵，后有吴邪，路明非的鸡皮疙瘩是一阵刚平，一阵又起。

叶修好像在跟吴邪交流地面上的情况，两人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响起，一定程度上打断了源源不断的不适感。

路明非尝试把注意力转开，放在观察周围环境上。

手电筒的光柱一扫而过，厚重的铁门似乎是收进了岩壁，两侧岩壁上都有开凿出的宽阔石槽，如果由此推断门的厚度，恐怕比他小臂还长，门合上时两端深深嵌在岩壁中，单靠蛮力的话或许得把这个洞拆了才能破门。

前方的张起灵忽然矮下去一截，路明非一惊，才发现他是翻身跳出了洞口。

几人陆续过了铁门，狭窄的洞穴忽然四散延伸开来，像是从茶壶嘴钻进了壶身。光柱上下一扫，照出一段约有两层楼高的地下空洞，随后又往洞穴两侧照去。

路明非盯着手电的光斑，往空洞尽头看，光斑却消失在了黑暗深处。这是一段更大的地下通道，宽阔得可以塞下一条双行道。

【这是挖地铁呢？】叶修听完吴邪的语音播报，随口回道。

地铁……路明非心一提，抓紧了楚子航的手。楚子航不明白他为什么好像紧张了，但还是默默地把路明非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吴邪左右打量了一下，【你别说，还真能塞下辆地铁。你说这么大的空间他们是怎么悄悄挖出来的？挖出来的土都没办法安静地处理掉吧？】

叶修不知道同那边的谁沟通了，等了片刻才回复，【可能是利用了一些之前废弃的地下工程。不过这样就方便我们在地上定位了。】

走近了，借着手电的光，能分辨出地面上沟沟壑壑的，像是曾有巨蛇从地面爬过一样。吴邪已经适应了自己重新恢复嗅觉的事实，抽了抽鼻子，并没有闻到什么腥气或者异味。

“植物生长过。”张起灵道。

吴邪有些吃惊，他拿脚粗略量了下，最窄的一道沟也够他横着踩进去：“……这么大？”

【这个大家伙死了没有？】吴邪看了眼路明非，【你能感觉到吗？】

路明非突然被点名，一时间慌乱了几分，反应快于思维地开始装傻：【什么？怎么感觉到？】

看见吴邪变得复杂的眼神，路明非才开始后悔自己装的这拙劣的傻。

他显露出来的种种异常已经太多了，超常的体能和恢复力，不畏惧消化液，能和变异植物能做简单沟通，甚至对“麒麟血”仿佛厌恶天敌般的反感……吴邪这人精得很，既然他会这么问，就一定是有了足够的把握。

而路明非怕的也就是吴邪的精明。这个人很会算，也很能演，他能感觉出来，吴邪只会在乎自己在意的那些东西。路明非尚且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被吴邪划进“在意”那一栏，更不用提楚子航了。

……直白地说，路明非怀疑没有了自己这层关系，吴邪可以轻易地把楚子航作为任务道具“交”出去。

但是也不该这么明着装傻的……！这不是直接挑明我不相信他了吗？路明非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们现在身处地下，后面有嘉世的人追，吴邪身边又有张起灵在，他和楚子航两个小孩如果真被对付，跑都没处跑。

吴邪并没有做出别的反应，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你能感觉到吗？】

【……感觉不到。】路明非还是如实回答了。在答案上撒谎没意义，黎簇同样能感觉到，只要吴邪一问就会露馅。

吴邪没有再说话。

一行人在静谧的黑暗中靠着手电的光前行，光柱像是劈开黑暗的一扇长斧。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还不至于那么……狠。】吴邪道。

路明非庆幸大家都泡在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尴尬的微表情。

吴邪又去问叶修了：【我看起来很像会卖小孩的人吗？我觉得我长得也不凶神恶煞吧？】

【你长得还行。】叶修答道，【不说话的时候不像吧。】

吴邪沉默了，路明非有点想笑。而走在吴邪前面——被卖过的小孩本人——的黎簇，好像感觉到了某人若有所思的深沉目光，后脖子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忍住没回头，往前使劲跨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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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每次都站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