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沉，有雪花不断落下。木府医的小徒弟快活的堆雪人，小孩子的笑声回荡在府里。几片雪花飘进长廊，落在桌面的纸上，晕开刚写下的墨迹。

刚从宴席回来的宋延裹着厚衣靠在门边，看着漫天舞着的雪花，慢慢的打了个哈欠。

古代相比现代有诸多不便，可贵族们其实有很多资源和办法来弥补这种不便，最不便的只是平民。这是感想一，感想二是这时代什么都慢，就连打哈欠都可以变得很慢，而这样的慢可能还要持续八十二年。

“殿下以前不是不喜欢这种茶吗。”原主的侍女一边添茶，一边不经意说。

这些都是跟随原主很久的人，不同于其他人好糊弄，能察觉到也很正常。若是短期例如几个月的任务，宋延还能勉强用一下自己平庸的演技，可这任务期限太久，就有些没必要。

更何况人有变化很正常，尤其是燕质子今年总有祸事、年初还差点死掉不是吗？他再怎么和原主不同，以这时代的身份，旁人也做不得什么，至多像侍女这样说说。而唯一有能力做点什么的，又有十年没见他。

因此宋延又提起笔来，敷衍着：“渐渐发现些趣味了。”

照原主的笔法写了几帖字，他已经在朝自己喜欢的字体改变，再需几月就能过渡完成。宋延放下笔，捏了捏眉心，又拿起医书。夜色已经降临，面前的烛火跳动着，书上的字都忽明忽暗，不宜太过用眼。

今日的宴席，倒是得到两个消息。

一是魏质子终于好运来临，新魏王即位，并立魏相之女为后。新派的质子已经启程，他可以归国了。魏质子来的时候才七八岁，同原主一样，在这越国已近十年，还能回去原主是真心为他高兴。

二是三公主同他道了句“今日小心”。

因着这提醒，宋延特意晚睡了。他按着额角，不解公主为何要嫁到燕国。不过她在越国经营多年，既然命运早定，也不可能不做准备。

正困倦之际，头顶上突然有轻轻的“咔”一声，宋延还未反应，只见立在一旁的亲随大步上前，“噌”的拔出剑来喝道：“有刺客！”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打斗的声音。乒铃乓当的，叫喊声催促声一齐涌进来，安静的夜瞬间沸腾起来。

宋延将书合上，无聊的看了会茶杯上的花纹。

看来这次越二花了大价钱啊，这刺客居然能撑这么久。若不是有援助，光靠他自己府里的侍卫，恐怕还应付不来。

他打个哈欠。

终于，外头的一切动静停止。一个黑衣男人推开门，走到宋延跟前跪下：“殿下，四名刺客已经全部拿下。”

“张统领快快请起，这次有劳了。”

三日前，燕国的商队到达越都。这支说是商队，其实是燕王派来保护宋延并将他安全接回国的护卫。

今天有事发生自然也同张统领说了，但宋延不确定具体是什么事，他便带人在屋外巡逻。府内的侍卫用处不大，张统领只得多费些心，盘查所有可疑的人事。

刺客一现，他就立刻组织人手捉拿。

这些刺客都受过专业训练，但也抵不住张统领经验丰富，可查出的一连串名字都是越国人，张统领迷惑了。

宋延将情报烧掉：“这事证据不足，先不追究，一切以我回到燕国为重。”

不得不说，这几个月越二的进步很大，在别的王子那受挫后终于学会收敛，也学会隐在幕后了。以往的两次动手痕迹不难寻，可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宋延也没办法，因为证人总会莫名其妙的死掉，证据总会莫名其妙的消失。

张统领既已到来，那么说明燕王派来的使臣也在路上了。果然不过一月，燕使和燕四王子一同到达。燕王说收宠爱便收的不剩一分，这就立刻把四王子打发过来当质子，换回一个还可以被观察的儿子。

一切事项准备妥当，已是春初之际。

天气渐渐回暖，积雪融化、从房檐上滴落。树上的新芽长出，一派生机勃勃。质子府的主人已经换了，马儿打着响鼻，车辆也全部装好。

宋延同四王兄告别，扬鞭、马儿迈开脚步，身后的车队也跟着前行。

一行人走过闹市即将出城之际，却听府衙那边闹开，一行衙役正飞快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个匆匆赶来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

“二王子府上突然出现四具尸体，死了有一两天了吧，王子叫我们立刻去查呢！”

这队衙役走的快，几句话的功夫就消失在视线里。宋延望了眼越二府邸的方向，就听张统领低声提醒道：“六殿下，我们快走吧。”

宋延笑笑：“张统领功夫很俊，不必担忧，不会被耽误行程的。”

还有三周就到越王大寿，这事可够越二愁的。他未见过自己派出的刺客，因此才会震怒报官，可惜这一堆烂摊子得他自己收拾。再加上有三公主，估计越二可腾不出手来对付他。

只是……三公主？

在这离国都五公里的路边，停着一辆华贵马车，有数个护卫立在一旁，一直朝这方向看来的正是三公主的侍女。

宋延催马上前，唤了句：“公主。”

一只手探出来，指节修长，指甲涂着宋延叫不出的颜色，衬着白皙的皮肤很好看。挑开帘的公主嫣然一笑：“我来送送六殿下。”

三公主容貌昳丽、平素以温婉贵气扬名，端的一副世人最理想的模样。只是今日不知是阳光还是什么缘故，她从车窗里望着他时竟带了几分少女的娇态。

宋延拉着缰绳的手顿了顿。

也不知她是怎样说服越王的。三国以越为尊，越王透出口风来，新魏王这才立后。此次燕使来，不仅是换质子，也是来商量婚事的。

既如此，也只能接受了。

这两年来同公主的交集较以往都多，宋延对她的美貌已经免疫。更何况她要嫁到燕国本就是给他添麻烦，他点点头、语气平平：“多谢公主。”

“此去路途遥远，还望殿下保重身体。二王兄这边有我看顾，殿下不必担忧。”

看顾？恐怕是找麻烦吧。也不知越二到底是怎么想不开，这短短两年竟会同时对宋延和公主下手，使得他俩迅速联系起来。

宋延随口道：“公主之恩我铭记于心，望公主一切小心，莫着了小人的道。”

*

原主八岁被送去越国，现在十八了才回来，虽也同越国的王子们一起念着书，但不好表现太出色。现在回来后不仅要补课程，燕王也尝试让宋延办事、指点他。

燕王当年也是这样培养原主的，又有原主的一生记忆，宋延学起来很是得心应手，也常常得到夸奖。

“此事办的甚好。”燕王说着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宋延忙上前，他摆着手示意自己没事。用手帕擦了擦，抬起眼来的燕王面色苍白，唯有唇角一点血色。接过茶喝口，这才看起来稍好些。笑着道：“孤甚慰。”

宋延恭恭敬敬的同燕王说几句，这才告退。他退出屋外，亲自关上房门。临关门的那刻宋延抬眼，便见燕王正眯着眼看着自己。目光如冰，哪有刚才那样慈爱。

宋延似没发现、将视线落在门上，待走出五十多米这才缓口气：“去母妃那里。”

原主生母早死，在越国时也没人管过这事，如今回国便认贵妃为母。大王子和三王子是王后所生，如今一同遭难，王后一直呆在佛堂祈福。管理王宫事务的是贵妃，这位的亲子是断腿的二王子，且二王子也未生子。因此这位母亲，对宋延还算上心。

其实他回国时已成年，要不要认母无所谓。燕王的这一决定也算是为他考虑，毕竟贵妃出身武家，宋延自然而然同朝内武将熟悉起来。

可如今燕王却有了忌惮。

宋延政事开始手忙脚乱起来，日夜扮演着忠厚的好儿子，这样平庸的度过两年。

终于，燕王病死、他顺利继位。

“陛下万岁！”庄严奢华的大殿里，朝臣们一齐跪下，向新君展示着他们的忠诚与服从。

宋延坐在王座上，血液流动的声音刺激着鼓膜，胸腔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涨满。指尖不自觉临摹着扶手内侧龙形的雕刻，从龙头至龙身龙鳞龙爪。

跪着的人得了允许才起身，一个个站着笔直、却眼不能抬。

雕刻精致，每一片鳞甲都数的清，胸腹部仿佛浮动着光芒。龙这一存在于想象中的物什此刻好像突然有了血肉，正在这里俯瞰着一切。

“陛下。”丞相出列，“越三公主封号昭华，昨日已启程，将于三月后抵达王都。另外，越王有意立越二王子为下一任国王。”

宋延顿了顿。

这两年来他忙着做不逾矩的好儿子，忙着处理政事、培养势力，不得不将越二暂且放下，越国发生的种种也只是听说，从未插过手。

如今登上王座后才接手燕国的情报组织，还不算很熟练，可这个消息告诉他已经等不得。

宋延看着大殿上的朝臣。丞相很爱惜他的胡子，每日打理整齐才出门，哪怕上奏时也很小心的不打乱它。大将军低着头看起来像是又在神游，他没仗打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户部尚书抿着嘴，轻轻鼓了下腮帮，看着是强行憋住哈欠。

雕刻的龙再逼真，那也做不得真，这个世界没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超然。

宋延按了按额角，挺直背、将手放到膝盖上。

“我可是要活一百岁的。”他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