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即(椿花),自古至今为日本的贵族社会所钟爱,为武士阶层尊崇,因为此花是当年“夺取天下”的丰臣秀吉出兵朝鲜时,由人从朝鲜带回椿花品种至日本栽种,故而称之。
奈良时代重梅、平安时代重樱,到了江户时代,则椿花盛行。
它被绘入图谱中,
被写进诗歌、和歌、俳句中,
被印刻在甲胄、刀剑、食器、酒器、漆器、屏风、和服上……
而鹤见家的(鹤雅别院),正是崇古之风强烈的老式高级温泉寮,所以可称占地广袤的鹤雅别院里,遍植山茶。
待到冬至盛放之时,那平日里稍显素雅的庭院,便充斥着山茶花浓艳的大红色彩,让人满目秀丽脱俗,空气中的芬芳清新怡人,
这秾丽至极的冬日胜景,便是常年因为身体原因,只能蜗居于自己小院落的鹤见亚,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
可是,鹤雅别院所种植的山茶品种为(寒椿),它比(薮椿)开花要早很多,大致是冬至和早春,
而八岁的鹤见亚,当时正因为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感冒而卧床不起了一段时间,当他好不容易将病丝抽去,获得了他母亲的许可,可以去看看庭院中的山茶花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寒椿)的花期,已至末尾。
那覆盖着雪花的低矮枝条上,还残留着的山茶花稀稀拉拉的,就连完整绽放的山茶花,也没有几朵了,因为椿花和它的近亲茶梅不一样,向来都是整朵坠落的。
此刻,反而是地上凋落的山茶花朵异常的多,重重叠叠的,堆积在一起,因为被来来往往的人所践踏过,一地破碎。
眼看一年的期盼,因为自己虚弱的身体,就此化为了泡影,正值八岁的鹤见亚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内心失落的低声啜泣起来,
因为他自出生以来,一直是以女孩子的方式养育的,因此,也并没有人教他(男孩子是不能随意哭泣的,会被人斥责软弱)。
就在他捂脸啜泣,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之中的时候,一个踢踏有力的脚步声从他身边经过,过了一会儿,又由远及近的朝他走了过来,来人清越的少年音在他背后响起,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哭泣?”
猛然听到身后有人,被厚实和服裹得比较圆润的男孩背影一颤,有些怕生的他,想要当场跑走,却又在看到自己抬脚时,脚底下落椿的“尸体”而越发的伤心,想要找人哭诉的心思盖过了他的怕生。
于是他捂住自己不断溢出泪珠的眼眸,抽抽噎噎的哽咽道,
“是椿花,椿花……没等我来,它们就自顾自的落了……呜呜呜……”
听到他哭泣的理由,身后的少年却没有像鹤见家佣人一般的温柔安慰他,反而有些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嗨!原来不过就是花落了而已嘛~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这么伤心,
果然,(女孩子)就是麻烦……”
最后一句,身后的少年说得很含糊,鹤见亚没听到,但是他前面话语中的不以为然,却被他准确接收到了,
顿时,感觉自己不仅没有被安慰,还被“嘲笑”了一番的他,哭的更大声了,
而身后的少年,这才发现,自己虽然本意是好的,想要安慰一个,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哭包,
要不然,他也不会特意停下脚步,又返回来把人叫住了,
结果,实际上,他的倒来,却把小哭包弄得更加伤心了,
一时间,少年不禁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然后把心一横,从藏青色的和服领口中,取出一张洁白如雪上面绣着俳句的手帕,
那是他那个出生风雅俳句名门的母亲,绣好了之后,硬是要他塞入衣襟里的,
说是什么,自日本平安时代以来,随身携带由仿唐丝绸而成的日本绢手帕,就是一个知礼守礼的贵公子的象征。
而实际上,早就从六岁起,就知道自家一之濑家是由(黑,道)转(白道)的少年,对所谓的遵循古礼的贵公子说法嗤之以鼻,
不过他母亲绣的日本绢手帕确实轻盈柔软光洁,其上绣上深色的俳句,具有典雅的美好,还残留着一丝丝兰花般的清幽芳香,
每每都能让他,在那群同样猴子般顽劣的同伴们面前,得到羡慕的目光,因此,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随身携带一张日本绢手帕了。
拿出手帕之后,少年就不再迟疑的绕到小哭包身前,动作略显青涩的,抬起那张低低哭泣的脸,
他忍住那张脸上此刻涕泪横流的“丑模样”,心里给自己做了个(这是女孩子,母亲常说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的建设,才一鼓作气的把干净手帕覆上小哭包的脸,把那些黏糊糊的液体彻底擦干净,
一边擦,少年的嘴里还一边生硬的哄着,
“好啦好啦!不要再哭了!
离这里不远的我家的度假别院里,还有一棵正在盛开的玉之浦山茶花,这可是长崎市五岛县的名物!一般人想看还看不到呢!
不过只要你不哭了,我就带你偷偷去看看……”
“真的吗?”
听到还有山茶花可看的鹤见亚也顾不上伤心了,他顺从的任由少年擦他脸上的脏污,在手帕后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换来少年一句大包大揽的直言,
“那当然了,我一之濑冬吾,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啊,【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说的就是我,我可是不会食言的!”
少年刚刚说完,他正在细心擦拭的双手,就被一双和他截然不同的,细长又略带冰冷的小手握住了,
那双小手上的凉意很深,让一之濑冬吾不禁低头看去,发现那双小手虽然手指纤细好看,让他陡然想起了昨天刚学过的俳句【水鸟嘴,沾有梅瓣白】,却苍白透明到可以窥见底下细细的青筋的脉络,
他向来大大咧咧的心底,后知后觉的产生了一丝怜惜之意,
【原来这个女孩子的身体这么不好啊……她的手好冰,我刚刚真是不应该把她惹哭的……
那就,马上带她去看山茶花来弥补吧……】
这样想着的少年,抬起了头,然后,就被那擦干净之后,掩映在雪白狐裘里鼻尖眼角微红的那张小脸,给掳去了全部的心神……
一刹那间,洁白的冬日深雪,稀稀落落的花枝,秾艳至极的落椿,这些原本堪称“美丽”的景色,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板,
一之濑冬吾视线里,唯一闪着光的,就是那张小脸上绽放出的,欣喜而满足的小小笑容,
那笑容,让他一时间想起了,曾经母亲要他死记硬背下来的,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名句【雪融艳一点,当归淡紫芽】,
一时间,头脑里又冒出了一句大岛蓼太的感叹【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
于是,这个已经十二岁可以“情窦初开”的少年,才带着被母亲所锤炼出的俳句基本功,恍恍惚惚的低声道,
「椿花落了,春日为之动荡。吾之心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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