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

世家大族出美人。这句话是有现实依据的。

从基因层面看，这是因为流传了数代的豪门总是挑选美丽的伴侣来做权势的点缀，美人复美人，下一代的基因层层筛选保留，生下来的孩子便都有着胜于常人的样貌。

从外部环境看，有权有钱的家族总不忌于给子弟们更好的教养和生长的环境，金玉堆砌诗书打底，代代风雅代代人，耳濡目染中，便是几岁的孩童也通身清贵的风仪。

源氏也不例外。

309.

今日的白槿依然开得如火如荼。

白发的年轻人坐在封印之塔对面的楼阁屋顶上，看着被严密守卫起来的塔下。那里有面容秀美精致的武士从影子的状态脱出，小心地护着一枝刚刚从恒温的暖室里折下的樱花匆匆而过。

“明明是邪神，却对这种娇弱的东西感兴趣，”他咳了一声，眉眼间病容荏弱：“真可怜，是不是？”

感兴趣的根源，是未曾见过。

连樱花都没见过，岂不可怜？

“您在可怜神明吗？真傲慢啊。”

站在年轻人身边的是女性的式神，她踩着高木屐稳稳当当地站在屋脊光滑的瓦片上，声音极冷，手上却毫不拖沓地将厚实又温暖的斗篷展开，给主人严密地披上：“高处风大，您何时下去？”

初秋已经过了，风也褪去了上个季节残留的些微暖意，吹到身上便冷进骨子里。式神的衣摆被风撩动，微微露出苍白不似活人色的大腿。

“骨女，”源经基一边咳嗽一边笑：“小声一些啊，被我们的神明大人听到，会被要求建造更多暖室的。”

“您不喜欢吗？”

骨女觉得自己的主人很难伺候。

明明在三代的源氏家主中——这里包括板上钉钉会继任的源赖光——看起来是最符合贵族们审美、也最合群的那一个，笑容可掬温柔孱弱的样子，做事却一天比一天冒险，心思也一天比一天难以揣摩。

比如刚刚还吐槽过的樱花，明明就是在他接手了邪神祭祀之后，第二次与邪神见面就送过去的，还成了惯例一直延续到现在。

再比如对邪神的不敬之言，挑起话头的就是他自己吧？现在又对手下的式神很好心似的劝诫。

【真是虚伪的男人啊。】

她淡淡地想。

而且虚伪的光明正大毫不掩饰，就连她这样只剩一具骷髅的妖怪，还会找一层人皮来作为遮羞布披上呢。

源经基笑笑：“樱花的确不讨人喜欢。”

这话说出去会被嘲讽粗俗的。

但他是很认真的这么觉得，跟几十年前兴致勃勃下令建造暖室的人不是他一样：“我更喜欢秋天的枫树，满树的血，满树的火。”

张扬热烈，虽死犹生。

此时又一阵冷风吹过，被松软厚实的斗篷紧紧包裹的前·源氏族长顿了一下，掩着唇发出歇斯底里的咳嗽声，淡淡的血腥气被吹散在风里。

骨女蹲下来扶住源经基。

他已经六十多岁，不再年轻了。虽然面容因为灵力的缘故还停留在年华最盛的青年之时，但身体内部的老化和陈年旧伤的堆积爆发却并不是灵力充足就能阻止的。

是人类，就会死。这是天注定的事，连神明也无法更改。

任你惊才绝艳如何，都逃不过生老病死。

对面的封印之塔里，被隔绝的结界层层削弱后依然尖利刺耳的少女惨叫声突兀的响起，断断续续，越发低沉。

神明睁开眼睛，在高塔的阴影中亮出殷红的竖瞳。夹杂着蛇类嘶嘶声的笑声若有若无，听起来就阴冷黏腻，像是要把人的耳朵都粘起来堵住。

“真难咳咳……听……”源经基顽强地坚持吐槽：“他咳咳……他肯定是故意的……”

骨女面无表情，不想说话。

年轻时候的源经基并不话痨。但自从源满仲长大，成熟，接任过族长这一重担，他整个人就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越发毒舌。

然后还为了保护源氏祖传的族长包袱，只在她和源满仲父子面前吐槽……

比如源满仲纠结该给儿子找什么样的贵女来联姻时。

源经基：“你看看满族的白槿，就该知道他不用你费心。呵，联姻。”

虽然有很多妻妾也有好几个庶出的孩子，但就是没爱过的源满仲：“……”

族长疑惑.jpg

【这跟白槿有什么关系？】

比如源赖光发愁应该怎么教育分家的弟弟源博雅时。

源经基：“族里供养的老师都还没白头呢，你是他兄长又不是父亲。”

和弟弟一起走出去就一个黑发一个白发，显得格外沧桑的源赖光：“……”

少族长沉默.jpg

【发色不是本家遗传吗？】

类似事例，不胜枚举。辛辣讽刺，简直扎心。

骨女本身随侍在源经基身边，兼顾照看保护听凭差遣各种职务，每天从早到晚都暴露在源经基的视线里，受到的荼毒比那父子俩加起来还多。因此也更随意些。

至少比对方二十岁的时候随意。

所以她等这位前任族长停止咳嗽、微微喘息的时候，又问了一遍：“高处风大，您何时下去？”

言下之意是年纪大了就不要在这种地方摆姿势了，回去再有个头疼脑热，受苦的还是自己。还是赶紧下去吧。

惨叫声已然止息。神明也收回了那只红的不祥的眼睛。源经基默然许久，才道：

“你可知，今年的祭祀为什么在这里？”

跟邪神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源经基当年一接到这个任务就在黑夜山建立了一座“复兴之塔”，表面上说是将完成天皇的任务视为源氏的荣耀，实际上却只是为了本家的安全而已。

历次祭祀都是在那里完成的，唯独今年……

女妖摇头。

内里已然老朽的“年轻人”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不是假笑，却比虚伪的敷衍的假笑还要难听，断断续续的，比刚才邪神的还不如。

“骨女，”他像是笑够了，轻声道：“明天开始，你自由了。”

310.

灯烛灭了，室内一片昏暗。

这里本就是无窗的地下密室，光线昏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安倍晴明僵硬许久，才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以为还不到时候……”

他身边，乌发白肤的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

日和坊捧着一朵阳炎，还没反应过来，正按在她脑袋上的人类的手已经滑落下去，落在被随意丢在地面上、上面还画着涂鸦似的符文的废纸上。

“……可否告知，是什么让你不惜时机不完满，也要提前现世？”白发的阴阳师很温和地点了下下巴，幢幢的式神的影子在他身后若隐若现，把室内映得越发诡秘阴冷。

日和坊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小太阳似的少女式神蹦跳几步，倒退到式神们的影子的中间，杀气萦绕周身，阳炎的颜色也随着温度的升高越来越阴森。

那夜盛装花容的女鬼从藤原红叶的身体上空泡沫般浮现出来，哀怨的幽幽叹气：“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小狐狸？大人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被一口道破血脉的阴阳师还坐在那里，不为所动，甚至被逗笑了似的温和的笑起来：“夫人的事，自然是与我等小辈无关的。于情于理，我都没有妨碍您的资格。”

女鬼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听安倍晴明冷声道：

“所以，您也不该将后辈牵扯进来，不该伤害无辜的人！”

他身后白狐落地，仰天发出尖利的狐鸣！

那是他们约定了“情况有变”的信号。密室之外的武士和阴阳师听到之后隐隐骚动，阴阳师的呼号与武士来去的声音覆盖在一起，却依然秩序分明！

“式神召唤！急、急、如、律、令——！”

幢幢的鬼影落到实地，妖鬼们手中持着伞剑、长弓、刀剑等各式武器，周身环绕着或霜雪或疾风或流火，坐倚者青色的灯笼、人皮的匣子、翠绿的竹筒等等事物……

百鬼现身，分散开将女鬼包围在正中间，而白发的阴阳师手握蝙蝠扇，身后双尾的巨大白狐虎视眈眈，画出完满的五芒星！

“言灵——星、守、灭、缚、生！”

一双双似燃烧着鬼火的眼瞳将不见天日的昏暗密室都照亮，女鬼这才发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藤原红叶的尸身已然被坐在匣子上的人偶女孩悄悄收进了匣中！

“哈哈……”一触即发中，女鬼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她衣裙上枫叶熊熊燃烧起来，逐渐将整个房间都燃烧起来，殷红的血液在衣摆和袖口上流淌：“天真！”

“就凭你们……也想拦我？！”

在下一秒就会被打斗波及而崩塌的墙壁之外，源氏的阴阳师们已然结好阵势，布下阵法和结界，召唤出了蜂拥如潮水的傀儡和式神。

而墙壁之内，女鬼一声尖啸，拉开了648年平安京红叶之祸的序幕！

311.

刀九跳跃在房屋之间，身上佩戴着的屏蔽仪器时时发烫，证明她刚刚从什么厉害人物——或者厉害的大妖——的探测之下经过。

“红叶狩尸体的前进方向、正常、确认！”她一手捂着脸颊边的耳麦，眼睛紧紧地盯在那道即将进入朱雀城门的身影上：“她在徘徊……嗯，城门口有大量守卫，她进不去。”

通讯的另一边是桔和百鬼。

前者正带着好几队裁判所的人马远远地跟在后面，因为隐蔽需要而分散开来，所以耳麦上分出好几个频道。

桔看了看天色：“距离逢魔之刻还有六小时。源氏那边怎么样？”

后一句话就不是对刀九说的了，百鬼翻出监控源氏的屏幕看了一眼：“邪神祭祀正常举行，禁地密室那里聚集了很多人，好像打起来了。”

她轻快地点点头：“看来女鬼红叶也已经苏醒了，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坐在百鬼旁边的草薙却忽然按住她的手：“等等，这一张，放大！”

虽然对裁判所抱有很大的敌意，但轻重缓急分得很清的短发少女二话没说照做，将后方角度的监控屏幕拉回来，迅速放大。

首先进入眼帘、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的，是被许多若隐若现的结界笼罩的高塔的背面。

放大之后，才能依稀看到些许高塔对面的屋顶。

屋顶上，纤瘦荏弱的白发的年轻人与衣着有些暴露的女妖一坐一蹲，面容模糊。但根据重重情况和情报组的信息分析，那个年轻人应该就是源氏的前任族长，源经基。

草薙皱眉，眼镜反过冰冷的光。他思量片刻，伸手调整好焦距和角度，让画面更看的更清晰……

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行动有变！”百鬼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嗓音：“前线线人刀九注意隐蔽！二队潜入支援！”

清晰的画面里，源经基正正好盯着监控的“镜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我们被发现了！”

全文大修77/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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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遥相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