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喜欢违背自身意愿,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譬如实验室进行的药物耐受实验、学生时期的体质能力测试、各类凑学分课程必须要撰写的冗长课程论文等。就像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前往最中央的那一扇墙内,参加那劳什子宴会。我又没有理由拒绝,总不能写封信对扎克雷总统说: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利威尔兵长的养女,而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苦逼学生,无法参加此等宴会。或者跑去埃尔文团长那儿哭丧说我真的不想去吧。
好吧,倘若我十岁出头,我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毕竟中二时期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是太阳系里唯一的太阳,说不定我还会大喇喇地暴露超能力者的身份,与所谓的国王、总统对峙,批判他们怎么把这个世界搞得这么糟糕。
现在的只是生理上的十岁的,饱受现实毒打后的我早就醒悟,知道自己不过是随处可见的空气,水滴,泥土,没什么稀奇的。世上少了一摩尔空气,动物照常会呼吸;即使一滴水蒸发,奔腾的河流照常流动;土壤少了一些泥土,植物依旧生长;理论上我可以使用矢量反射夺取地球自转的能量,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地球离开了我也照样转动。
长大了就会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这里没有琦玉老师,没有杰诺斯,没有那些我可以敞开胸怀裸露出所有情绪的人。就连我最熟悉的,接触最多的韩吉,佩特拉,利威尔这些人,估计他们也很难过度包容我的无理与任性。当然,我也实在不愿意麻烦他们、置他们于尴尬两难的境地。
心理上的抗拒再多又如何,解决不了当下的问题;不喜欢也又能怎么样,我不是真的十岁小孩,早已过了哭一哭闹一闹就万事大吉的年龄(何况在巨人世界里,墙内的贫困的十岁小孩更没任性的权利,大多都在为自己与家人的生存而奋斗)。在异世界,身后没有人会为我无底线地收拾烂摊子。遇到事情,脑内的第一反应是低调的解决方法,而不是情绪翻涌,热血上头,操纵着矢量反射和超电磁炮就向前冲。
我甚至宁愿选择欺骗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前往王都对于论文的写作一定会有帮助。这种自我欺骗无疑也是一种开解之法,至少臃肿繁复的心境确实在登上马车的那一霎,伴着轰轰隆隆的车辙声而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我坐在前往希娜之墙的马车上,身体随着颠簸的土制路面起伏晃动。在车厢内呆得时间一久,我总觉得自己有些晕马车,无论看什么都是上下晃荡的,模模糊糊好似蒙着一层纱布,我不得不将遮掩车窗的门帘拉开呼吸新鲜空气来缓解这糟糕的感受。
没有比现在更让我怀念高铁、飞机、地铁等出行方式的时候了。在这里,除去野外生存的那段日子,我所跨越的最长距离也不过是从艾尔米哈区到了当时调查兵团所在的临时营地,并且是使用的双腿丈量土地的行走方式。那种动动手指就可以买到票,乘着交通工具能够在各地之间乱窜的体验实在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了,我甚至都怀疑等我回去之后会不会忘记乘地铁该如何买票。
在这个世界,我完全不希冀短时间内科技突然腾飞到数百年后的程度。毕竟做人还是要实际些,不能好高骛远,能够坐上蒸汽火车或者轮船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虽然极大可能我根本呆不到这个时候)。乐观地粗略估计一下,倘若埃尔文与商会能在下个月将蒸汽机投入市场,精钢冶炼推进也得十分成功,说不定火车与最传统的汽车能够很快制造出来呢。为了有幸能够见证人类乘着汽车在巨人群中肆意穿梭的末日废土型赛博朋克画面,我帮助韩吉与埃尔文团长沟通都更有动力了。
以我个人的观点来看,钢铁产量上来后,最容易传播开的交通工具、我首先能够接触到的应当是自行车。在冬日训练暂停期间,难以试验火炮的技术组成员们将无处安放的满腔的热情都发泄在了制作装上了链条和链轮,利用前后轮的转动的自行车上,论上三轮的两轮的,能用的不能用的,整个兵团里至少有着数十辆实验品。大致一个月前,技术组人员在食堂吃饭时透露说,托罗斯特区的中型商会对自行车这一产物非常感兴趣,早在试验中就已经联系过他们,希望能够得到等比例的简易模型。
这么一想的话,这个世界虽然没那么好,但似乎也没那么坏。
我给自己找寻了一个积极的可能性:太好了,以后如果人手一辆自行车,调查兵团的伙食又有机会改善了。
但估计是因为乘坐马车时间太长而太过无聊,于是考虑更多现实因素后,闲着无聊胡思乱想的我又莫名矫情了起来。
制作自行车肯定是需要钢铁的,钢铁价格在一开始肯定是居高不下的,大部分挣扎在温饱线的人肯定不会散尽家财来买一辆除了出行更方便些几乎毫无益处的工具,最后传播的范围可能还是在资产阶级与贵族之间,平民的出行方式依旧是行走。有钱人和贵族们怎么会骑着车辆在大街小巷乱窜呢?这可彰显不了其高贵的地位与身份。如此推论的话,归根结底,自行车最后很大可能会沦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摆设。
如果不改变整个社会的腐朽制度,那么调查兵团做得一切影响仍旧将会大打折扣。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要将这种悲观的可能性扔出脑海,于是将视线又转回了行进的马车内部。
对面坐着的是我名义上的监护人,他半阖着眼正在闭目养神,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高冷。
其实在大众眼里,对这位人类最强的印象往往停留在武力值高、讨伐巨人数量多上面,间而产生他是难以接近,不近人情的刻板印象。这几个月的实际接触下来,我反而认为利威尔兵长比想象中的好相处多了。譬如每次我提出一些要求时,类似于“想要去看看士兵们的平衡力训练”“想要拆一拆立体机动装置研究结构”,“想要了解一下各个地区的地图以及历史”之类的,他总是默不作声地会尽力帮我安排好,往往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最佳的处理方案了。
我突然记起一小段与他的对话,具体时间就在不久前。
现代文明中,“谢谢”二字总是非常廉价的,而作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里思想品德课程的青春期少女,我还算是一个懂礼貌并且足够虚伪的人,总会将敬语与感谢挂在嘴边。但是利威尔兵长显然对于这种虚假且频率过高的客套很不适应。
所以在某一次我又下意识说了句“谢谢”后,他开口询问:“小鬼,你从见面以来已经朝我感谢了快上百次了,你以前是贵族吗?”
我只是一个五讲四美的好少年。
我立刻摇头,解释道:“我的世界里几乎没有贵族这个概念了,只有一部分的国家与地区存在着。”
当然,隐形的阶级依旧是存在的,并且阶级的分化愈发剧烈。
我当时认为自己并没有自来熟到能和他聊这个问题,所以还是点到为止地停下了言语。利威尔兵长也是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探究下去。
作为比我大将近十几二十岁的成年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话题的尽头是什么——大致又会针对到墙内腐朽的统治上面,这种作为调查兵团兵长也难以改变的现状。我相信在他心里对于王政其实是嗤之以鼻的(以这位监护人平日里对中央宪兵团以及贵族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但在无力改变的情况下,即便聊到这个话题发泄情绪也没有作用,关键是得找到解决办法。实际上,大部分人都心照不宣地知晓暂时没有合适的办法,所以选择避而不谈。
“最后一面墙内的王都,会是什么样的?”
所以,我也只是轻声开口询问利威尔兵长这一浅显的问题,“和艾尔米哈区,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吗?”
越过车窗的边沿,浅色的浮光落入马车的座椅之上,我的余光能够瞥见外面形形色色的景与人。
农田、河流、森林、弯着腰的劳动者、沿着道路佝偻着乞讨的衣衫褴褛者、途径的城镇大门外排着队希冀能够领到食物的人......
生出同情的同时我又开始厌恶自己生出的这类廉价而无用、居高临下的共情感,毕竟一切的接近于愤怒的负面情绪都来源于自己的无能。
他回答道:“垃圾更多些。”
“除此以外呢?”
利威尔兵长睁开狭而长的眼,言简意赅:“没了。”
似乎离王城越近,他的心情也越差。
我再次叹了口气。
看来,被自愿来这儿的人不止我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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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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