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我和织田作之助之间有些联系的人。而我觉察到这一点时,是刚刚调动到情报部门没多久的时候。
那天临近下班的时间,我照例向他汇报工作。汇报结束之后,他没有做出相关的批示,反而突然发出了一起去吃晚饭的邀请:“菅原还没有吃晚饭吧。”
我点点头:“坂口先生也还没有吧,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吗?”
“我请客去外面吃吧。”他这样说道:“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今天晚上菅原你应该没有事吧?隔壁街上那家居酒屋怎么样?”
于是在半个小时之后,我和坂口先生坐在了他说的那家居酒屋里,一边吃着热乎乎的关东煮一边聊天。
“菅原有异能吧?”不知道聊到了什么,他忽然这样问道:“我稍微有点好奇。”
我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块萝卜放到碗里,“心眼”自动自发地判断他是真心实意地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非必要的情况下,我并不喜欢撒谎,况且当时我和坂口安吾的关系还算得上友好,索性随口说道:“嗯,我有异能哦,名字大概叫‘文书地狱’吧。”
“……”坂口先生大概是对我的玩笑不太感冒,沉默了一会才继续道:“菅原,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点头:“我知道您没开玩笑。那么我来问一个问题吧,坂口先生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
我侧脸看过去,这位可怜社畜上司的脸上露出一种相当纠结的表情,没什么自觉地开始用筷子狠狠戳着碗里的丸子。就在那个丸子彻底变成肉泥之前,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终于开口:“因为一些不能说的原因,以及我个人的好奇,想知道菅原你有没有异能。”
这样并不坂口安吾的回答着实震惊了我,也让我猜测出了他这样回答的原因:“坂口先生——是织田先生这样教您的吗?”
“……是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相当爽快地这样回答:“‘那孩子最喜欢听真话了,所以把能说的真话都告诉她就好了’,织田作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叹了口气。
他说的都是真话——也就是说,他口中的不能说是真的,他口中的好奇也是真的。而为了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他居然能够觉察到我和织田先生之间的微小联系、并从织田先生那里得到这个答案……想必,我的这位上司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来观察我。
“我有异能。”我放下筷子诚恳地说:“但是既然坂口先生有不能说出口的原因,我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原因。虽然您是我的上司,但还请允许我不说出我的异能到底是什么吧。”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不欢而散,反而一起喝了不少酒。坂口先生默契地没有揭露我其实是个未成年的事实,我也默契地没有揭露坂口先生应该回去面对文书地狱的事实。
因为那个吃着关东煮喝着酒的、热气腾腾的晚上,在坂口先生找到我,向我介绍现在这份“洗白”的工作时,本来不打算再重新找工作的我并没有拒绝。
在他带来的合同签上“菅原沙希”的名字之后,我和他都沉默了一会儿。没多久,他像是为了打破这份微妙的尴尬一样清了清嗓子:“现在能和我介绍你的异能了吗,菅原?”
“现在坂口先生您问我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呢,还是出于某些不可说的原因和个人的兴趣吗?”我这样提问:“刚才我们签的合同里,并没有需要了解或使用我的异能的条款吧。”
坂口先生静静地看着我。
“而且坂口先生已经猜到了吧,我的异能。”
毕竟织田先生和我已经给出了那么明显的提示,而坂口安吾是能够当间谍的聪明人啊。现在找到我、给我这份工作的原因也并不是为了“洗白”,更不是为了可笑的共享“文书地狱”……而是出于某种愧疚吧。
破坏了他们三人组的生活的愧疚。无意推动了织田先生死亡的愧疚。对于太宰无法言说的愧疚。
以及对于我的、细小的愧疚。
*
然而后来开始在异能特务科工作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或许坂口先生是真心想要来一个人和他共享“文书地狱”。
凌晨三点,不知道身边哪个工位的同事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嚎:“我想睡觉啊——!”
我从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死心吧。就算我放过了你,坂口先生也不会放过你的。”
哀嚎戛然而止。
许久未见的太宰治是这时候又来到我的工位前的。他穿着沙色的长风衣,捧着杯黑咖啡,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朝气:“咦,沙希你还在加班吗?”
在加班的地狱之中,连太宰治这种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而出现的超巨大烦人精都能够成为某种乐趣。我放下手中的档案,抬起头和他对视,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毫不隐瞒的幸灾乐祸:“……是啊,怎么了,您有意见吗。”
紧跟在这句话后面的本应该是,“如果就这样加班加到猝死,虽然听起来有点悲惨,但好像也是一种不错的死法。”
但我没有说出来。
因为我并不想引起太宰治这个自杀狂魔的兴趣。
“当然没有意见~”太宰治欢快地说着:“不过我最近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沙希难道不想要听一听吗?”
我果断地摇摇头——虽说超巨大烦人精某些时候能给我带来些乐趣,但我总感觉,现在再让他说下去,乐趣就要变成麻烦了。
毫不意外的,太宰并没有妥协:“既然沙希答应了我,那我就说了。沙希留在这里足足两年,是为了‘赎罪’吧?”
……
我猛地站了起来,揪住了他的领子:“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沙希稍微冷静一下啊,”他歪了歪头,“别人可都在看着呢。”
我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能生气:“……我们出去说。”
虽说大多数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洗白”,处于被狠狠压榨的状态,但是这里毕竟是官方机构,待遇也还算是不错,休息室和茶水间是每个办公区都有的标配。我没有犹豫地将太宰向休息室拉过去,一路上没有理会他的喋喋不休,而是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才让他对我留在这里的原因产生了兴趣。
——明明他已经相信了我没有撒谎啊?!
如我所料,休息室空荡荡的,并没有人真正在这里休息。我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扭过头便看到了太宰那张好看的有点过分的脸。
“太宰先生,”我后退一步,沉声说道,“请您不要再探究我的生活了。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您去发现的秘密,您现在的猜猜看行为让我感到非常、非常不适。”
他“诶”了一声,随后握住了想要推门离去的我的手腕,毫无歉意地说道:“有多不适呢?”
事已至此,我反而冷静下来,叹了口气:“有多不适呢,大概就是像在家里打死一只蟑螂以后,不到几天就看到了新一只吧。”
“嗯——没体会过啊。”太宰这样对着我说:“但是我,可是感到了惊吓啊。沙希之前说过要带给我更多惊吓的吧?”
啊,这样吗,把我之前的话当真了吗。
加班加到缺氧的脑子这样无力地思考着,异能也给出了“实话”的判断。我没了反驳的力气,只好捂着脸无力的靠在了墙上。
“哇啊、不会吧?”太宰轻浮而夸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才说了这么两句,沙希就哭了吗?”
“没有哭……”我完全猜不透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干脆自暴自弃地把心里想的全都说了出来:“只是觉得好累,一时间微妙地体会到了中原干部的感受。太可怕了,幸亏那时候没有按照森首领的提议升职,否则不仅仅是躲避蟑螂的问题了,还要给蟑螂干活。”
太宰笑了起来,再一次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的手从我的眼前挪开:“好孩子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才行。不过沙希真的把我当成了蟑螂的话,我是有点伤心的。”
“这样吗,蟑螂先生。”我仰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默念着:啊啊,那就请蟑螂先生快点伤心的死掉,不要再探究我的秘密了。
太宰叹了口气:“真伤心啊,沙希。要知道,一件事越是神秘便越容易引起人的兴趣,你越不想让我知道,我越是想要知道。所以与其让我这位蟑螂先生在你的眼前一直晃来晃去,还不如直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对吧?”
我下意识地想要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仍以不可抗拒的力道紧紧攥着我的手腕。
那是“人间失格”。通过身体接触带来的异能无效化。
“我知道了。”我只好妥协般的这样说道:“不过请太宰先生先放开我的手腕,有点疼。”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松开了我的手腕,大概并没有怀疑我是否拥有异能力这件事——毕竟就算在最开始那段我备受期待的日子里,我也没有暴露我拥有异能力的事实,一直宣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唯二两个知道我拥有异能力的人,一个是已经逝去的织田作之助,一个是因为间谍身份暗自观察了我很久的上司。
虽然他们都和太宰治有着某种联系,但那时候的太宰治应该对我并不感兴趣,而他们也不会擅自提起、暴露我的秘密。
这件事理清了,下面该轮到太宰的问题了。
“我的确是为了‘赎罪’,”我看着太宰的眼睛说道,“至于我有没有那么大的罪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并不是我关心的内容。这只是一个人给我的建议,建议我尝试一下这样的生活。”
*
“我曾去过现场,用我的异能力读取了织田作留下的遗物。”
其实,在坂口先生找到我的那时候,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坂口先生的“招聘”,甚至没有给他开门,于是那个一向文质彬彬的男人就隔着门这样和我说着:
“菅原,不要拒绝这份工作,尝试一下吧。不管曾经是否犯下罪过,不管罪过是大是小,至少尝试着‘赎罪’吧,在‘赎罪’完成之后,再去思考死亡的可能性。虽然说起来卑劣又自私,但是这个世界上是有人想要你继续活下去的,至少织田作这样强烈地祈求着。”
我听着他的话,蹲在门后难过地哭泣起来。
得知织田先生死讯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但是那时候我几乎泣不成声。
——坂口说的是假话。
——织田先生并没有这样的遗愿。
是坂口安吾,我的上司,一个失去了朋友的胆小鬼,在祈祷着我活下去。
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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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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