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羊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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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哥哥接连过世那年我还不到六岁。1993年的春天,母亲在首都医院独自熬过了艰难的分娩。小莎琳出生后不久,我们便举家搬迁到了外祖父在恩伯罗斯山脚下的葡萄园。

舅舅西蒙尼住在那里,替年事已高的父母做些跑腿的工作。以前爸爸在世时,每年八月,都会带我们过去帮忙。

我和哥哥在那些高低错落的鹅黄色院子里度过了无数个属于地中海的芬芳夏日。而现在,舅妈蒂娜含着泪接待了我们。

“这叫什么事,”她裹着一条薄毯,暗红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可怜的小卢卡,可怜的斯蒂凡诺先生啊!”她咏叹道,伸出双臂抱住我的母亲。

母亲带着墨镜,俯身拍了拍女人的背,轻声安慰了几句,仿佛去世的人是西蒙尼舅舅。她是个典型的拉沃劳尔人,金发,高颧骨,个子高挑。此时,她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摘下墨镜,终于露出那双因流泪太多而红肿起来的眼睛。

她的语气却依旧冷静,“走吧,蒂娜,我们进屋去。”

舅妈擦去眼泪,拉起我的手。我们穿过葡萄园,沿着一条疙疙瘩瘩的鹅卵石小路,走进那扇漆成白色的花园木门。

她带我坐到餐桌旁,用拉沃劳尔人特有的紫色眼睛哀戚地看着我,“瑞弗,不要怕。”她轻抚我的脸,跟在母亲身后上了楼。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很快觉得无聊,便跳下椅子,走向屋后花园。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着围墙,南墙边果树架前,有一条开满鸢尾花的小径,紫色的花朵在杂草间格外显眼。我走向果树架,翻开锄头堆,找到了哥哥去年藏在那里的皮球。

我把球抱在怀里,轻轻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和土屑。“你在干什么?”一个苍老且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去,原来是外祖母安娜。

我忙将皮球藏回花架,背着手走出来。然而祖母迅速摇着轮椅来到了架子边,用眼神示意我把它拿出来。

我俯身取出皮球,不情不愿地交给了她,猜测祖母会把球交给母亲——自从哥哥患病,母亲便陆续将他使用过的一切物品焚烧殆尽,包括他的床垫、枕头、被褥、衣物鞋子,甚至他的书包、文具和课本。我曾偷偷将哥哥的围巾带回家,藏在书架深处,以为能保住它。但在一次大扫除时,母亲不知怎地发现了它,随即面无表情地推开我,不顾我的哀求,带着那块蓝布离开了房间。

然而,祖母只是把皮球放在手里压了压,说它快没气了,她让我从储物间拿来打气筒,然后亲自给皮球充满了气。“去踢吧,好好踢,”她把皮球交给我,微皱着眉,“要比你的哥哥,比你的舅舅踢得更好。”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阵风似地跑出了花园。

下午时分,舅舅和祖父从镇上回来了,前者手里牵着一只巨大的黑山羊。

“小刺猬!”他兴高采烈地喊我,草帽下那双迷人的紫色眼睛像一潭花泉。祖父拄着拐杖,沉稳地走在他身边,向我微微点头。

西蒙尼舅舅虽然已经三十岁,但工人们都说,他依旧和十六岁时一样漂亮。祖父则说,他的小儿子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舅舅把黑山羊拴在花园外的白门边,得意地告诉我这是他赢来的,没花一分钱。祖父摇了摇头,径自回了屋。舅舅连忙大踏步地跟了上去,不忘揉乱我的头发。

我站在门边,观察着这只和我一样高的黑羊。它的毛发很长,几乎遮住了眼睛。我凑上前,想撩开它脸上的毛看看它的眼睛,但它突然一缩脖子,吐出一口口水。我惊恐地跳到一边。

花园外的酒庄司机笑起来,随后懒洋洋地靠在引擎盖上抽了一口烟,“小少爷,当心呐,黑山羊最爱吃人的手指了。”

我并不相信他的鬼话,瞥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屋。

我的房间在小院二楼,窗户朝南,室内宽敞又明亮,摆满了红褐色的樱桃木家具。我坐在床脚,望着对面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一排书柜——母亲把故居的所有书都搬了过来,希望我能继续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名律师或医生。

然而,在恩伯罗斯山,没有了大记者父亲的严格监督,我不再需要每读完一本书就写读后感,也不必在他严厉的目光下背诵法语或练习小提琴,我可以尽情玩耍,每天睡到自然醒也无人过问。于是近来我很少看书,多数时间都在和邻居家的孩子们踢球——踢的是普通足球,哥哥的皮球早已被我悉心收入柜中。

母亲依旧沉郁,话少,时常抽烟。她怀莎琳时曾经戒烟,现在却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即使喉咙被熏得沙哑也毫不在意。我困惑于烟草的魅力,某天悄悄从花园茶桌上的烟灰缸里捡起一根尚未熄灭的烟,吸入一口,含在嘴中,学着过肺,然而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再一抬头,西蒙尼舅舅正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小小年纪就学起抽烟了?这可不好,瑞弗。”

“我只是想知道烟是什么味的。”

“味道如何呢?”

“很糟糕,”我丢掉烟头,上前扯着他的衣角,“我们去踢球吧!”

西蒙尼是我和哥哥的第一位足球老师,他的球技很高超,尤其擅长头球和各种花哨的盘带技巧。祖母告诉我,11岁时舅舅去了米兰青训,教练管他叫“小海豹”,后来因为一场意外,他受了腰伤,再无法长时间跑动,不得不放弃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理想。

除了踢球,西蒙尼还会吹一种埃及的笛子,叫奈伊笛。他一吹笛子,黑山羊就会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很有意思。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母亲的脸庞不再像怀孕时那样消瘦,她的气色逐渐好转。有时,她甚至会来观看我和舅舅踢球,这让我们更加起劲。“教我马赛回旋!”我拉着西蒙尼的袖子喊道。“那不是马赛回旋,是马拉多纳转身。”母亲边看边纠正我。

无线电台在小茶桌上播放着悠扬的交响乐。

贝多芬,瓦格纳,还是奥涅格?我神游天外地想着。

但就在下一秒,乐声被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取代,一条紧急播报突然插入,播报员连珠炮似地讲述了政府计划炸毁恩伯罗斯山以开采珍稀矿石的计划。不过很快,交响乐声再度回归,播报员最后留下的是一阵尖锐凄厉的吼叫。花园里的我们,包括母亲在内,都愣住了。

“大概是一场恶作剧。”母亲是最快醒过神来的。她抽了一口烟,静静地望着虚空。我点点头,把球踢向西蒙尼,但他心不在焉,皮球滚到了一边。

“…他们想用圣山还国债!”西蒙尼攥紧了拳头。

“冷静点,这不一定是真的。”母亲试图安抚他。

“千真万确,这就是他们能干出来的事!”舅舅咬牙切齿地说,随后大踏步跑向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树篱间。

我对西蒙尼的反常行为感到困惑,但母亲的镇定让我认为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于是,生活一切如常。

我每天都带着葡萄叶去喂羊,日复一日。渐渐地,它习惯了我的存在。到了第二年夏天,它终于不再躲避我,甚至允许我靠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看书。不过每当我尝试撩起它脸上的毛,它还是会对我吐口水。

生活总体很平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城里的人开始频繁地往乡下跑。后来的某天我听到祖父和祖母谈论,物价正越来越高。

“一瓶油40欧,我差点以为漏看了一个小数点。”

“一群疯子,政府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要炸山?”

“怎么能炸山?那可是我们的圣山!”

1994年10月一个温暖的午后,我正悠闲地靠着黑羊看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一位意大利摄影师悄无声息地对着我按下了快门。两天后,他递给我一张洗好的相片:错落有致的小院,野蛮生长的杂草和紫色小花,粗糙的鹅黄色墙面布局地漫不经心,白色矮门旁,毛发卷曲的黑山羊安静地趴在地上,一个穿背带短裤的男孩正靠着它,专心致志地捧着一本书。

摄影师说他在旅行,然后指了指身后的自行车,告诉我他从佛罗伦萨一路骑到这里。我惊叹于他的意志力,问他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他说他计划在热河乘船去突尼斯,然后骑行到阿尔及利亚,沿着西地中海一路返回意大利。我吹了一声口哨,问他需不需要什么物资,他坦言自己有些饿了。我于是立刻跑回屋子,给他拿了两个熏猪肉三明治,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其中一个,把剩下那个小心翼翼地放进自行车上的包里。当天傍晚,我目送他推着车远去,心中涌起淡淡的忧伤,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然而第二天我就又见到了他——他在半山腰的一个斜坡上摔断了腿,被路过的酒庄司机运回了我们的葡萄园。我拉来西蒙尼舅舅,给他看了那张照片,舅舅挠了挠头,同意让他暂时住在葡萄园养伤。

马塞洛先生和葡萄园的工人们同吃同住,腿伤痊愈后并没有急着离开,我们也没有催促他,于是他每天在恩伯罗斯山脚附近晃悠,进行艺术创作。

圣诞节前夕,舅舅从镇上采购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小提琴。我的旧琴在离开热河前被我故意落在了旧居。看到这把新琴和琴弓,我差点吐血。

“小刺猬,”舅舅眨着眼睛,讨好似地看向我,“想不想让妈妈开心起来?”

我长叹一声,“你这是道德绑架。”

不过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我们在平安夜共同演奏了舒曼的梦幻曲,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曲子。

舅舅不甚连贯地弹着钢琴,我则在旁边一脸深沉地拉小提琴,心中默叹如果不是自己活得久了点,琴技大概永远比不上哥哥,他才是天生的演奏家。

祖母停下了织毛衣的手,祖父假装不在意地继续看着电视,却把音量调地很低。舅妈抱着小莎琳坐在母亲身边。母亲起初冷静地看着我们,然后突然间小声啜泣起来,最终将脸埋在双手中放声大哭。

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琴弓,看向舅舅,他起身,似乎想要道歉。然而,母亲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我们。

“谢谢…谢谢…”她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做得不够好。”

舅舅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知道的——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棒的姐姐。”

舅妈的眼眶红了,一岁半的莎琳在沙发上笑得很开心。1994年12月24日是我在波庞度过的最后一个平安夜。酒庄的工人们早已返回各自的家中,我们邀请马塞洛来共享丰盛的圣诞晚餐。

我们围坐在温暖的壁炉边。马塞洛不仅为每个人拍摄了单人照,还为我们拍了一张七人的全家福——哦,不,应该是八个人,因为那时舅妈的肚子里其实已经有了小宝宝。

我们在充足的食物储备中度过了冬天。1995年1月中旬,蒂娜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坚持让我来为即将到来的小宝宝起名,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深思熟虑,最终决定: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西罗,如果是女孩,就叫她佐伊。西蒙尼和蒂娜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如今回首往昔,西罗出生前的那段时光,无疑是我一生中最为宁静和美好的岁月。那时,每个人都在新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母亲开始教授邻居的孩子弹钢琴,舅舅大部分时间都在照料葡萄园,偶尔去镇上小酌,每次回来总不忘给我带来礼物。祖母则忙于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编织一件件可爱的衣物……我本应为生命中有过这样一段宁静而感到幸福,尽管这份幸福转瞬即逝,却早已灌注在了我的心脏深处。

然而世事无常,如今再次回想起那段时光,我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海面。每多注视一秒,就立觉即将陷入海底,心中涌起钝痛,几近窒息。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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