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安妮以为蒂博会感到震惊。
他至少需要表现出类似于意外、惊诧的表情。
但出乎意料的是,后者的神情依然很镇定,就仿佛她只是说了一个很平常的信息。
她瘫坐在他房间的床铺上。
看着他手指灵活地拆开验孕棒的包装——
他五分钟之前刚买的。
一个浅粉色的、巴掌大的纸盒子,表面用双语标注着“HCG检测”字样,里面包含了一支验孕棒、十条早孕试纸以及十个尿杯。
安妮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家药店购买的,有没有佩戴口罩,是否被熟人认出,毕竟她的脑袋早已嗡嗡作响。
她苍白着一张脸,愣在原地,只能够麻木地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蒂博在阅读说明书。
和大多数药品说明书一致,那同样是一张很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单词。
他截取着其中的重点:
拆开包装,验孕棒检测端淋尿5-10秒,平放,10分钟以内观察结果,对照C区和检测T区同时显示红杠则表明怀孕。
他和安妮逐步照做。
他们在卫生间进行这一项测试。
等待的过程是令人心焦的,安妮几乎要绝望了,她卑微地乞求着上帝,她希望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她愿意用任何东西去交换这个结果。
但事实是——
她怀孕了,三个月。
验孕棒显示两道红杠,C区一道,T区一道。
这个场景令安妮近乎昏厥。
在得知结果的下一秒,她几乎是双腿一软,整个人都要瘫倒在地上,但一旁的蒂博·库尔图瓦伸手牢牢拽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
安妮几乎是立刻落泪。
她喃喃自语:
“蒂博,我会恨你。”
“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
而库尔图瓦为她擦去眼泪。
他用大拇指的指腹为她细心、妥帖地擦去滚落至颊边的泪珠。
随后,只听他这样说道:
“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已经升入亨克一线队了,我是一名职业球员,我为比甲排名第一的球队效力。”
“以后我会去更大的联赛、更好的球队,我向你保证这用不了多久,可能只需要一两年。”
“钱不会成为问题。”
“安妮,无论是你,还是这个孩子,我们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说着,蒂博将她从地上拉起。
他用左手掌揽住她的腰部,整个人微微俯下身,将脸凑到安妮的颊边,接着他看向卫生间的镜子,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那一刻,安妮甚至都忘了哭泣。
她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因为他说:
“这是一个好消息。”
(Dit is goed nieuws.)
蒂博很快向全家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就在餐桌上。
当天的菜单甚至是啤酒炖牛肉和清蒸贻贝。
因为安妮喜欢吃这个,她最近两个星期一直闷闷不乐、吃得也很少,所以范妮姨妈专门做了这两道美食,希望安妮能开胃。
当所有人都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时,蒂博面不改色地抛出了这个“炸弹”。
他把这一切归结于爱情,归结于情难自禁。
这个孩子是“爱情”的产物,而他会承担起作为一名父亲的责任。
安妮不愿意去回忆当时的情形——
她的记忆有些模糊。
但范妮姨妈脸上的表情一定是震惊的,或许还有失望,她不敢看,她感觉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于是她在内心尖叫了一声,然后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安妮看着四周熟悉的布置与陈设。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白色的床单与身上天蓝色的病服。
蒂博在削苹果。
床头柜上还摆着一盘被切成了八瓣的橙子。
只见他用左手捏住果身,右手拇指抵住刀刃靠前一点的位置,刀刃和果皮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周遭一片安静。
安妮轻轻开口说道:
“你真的不怕我去告诉姨妈和姨夫,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吗?”
她缓慢眨动着眼睛,睫毛仿佛一只振翅的蝴蝶。
此刻的安妮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破碎感。
无论是蓝绿色的眼珠,它们干净得就像四五点的清晨、郊外青草地上弥漫着的一场雾,还是她的金发。
那是太阳的颜色。
纯净、热烈,仿佛一束跳动着的光。
蒂博挑了挑眉。
他的眉骨总是显得立体而深邃。
“我记得我说过,这是你的权力,你当然可以把这一切全盘托出。”
说着,他放下刀,转过头看向安妮:
“但你为什么没有呢?”
(24)
第一个来找安妮的是瓦莱丽。
她刚刚拿到世界女排锦标赛的冠军。
那是一个上午,阳光清亮,瓦莱丽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安妮的病床边,事实上,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装作轻松地说道:
“没事的,父母都很开明,他们会祝福你和蒂博的爱情。”
怀孕三个月其实还来得及做流产手术,它属于“早期妊娠终止”。
相较于中期流产而言,早期流产对身体的危害性降低不少,但仍存在一定风险,例如:
术中出血、子宫损伤、盆腔或生殖道感染以及子宫内部妊娠组织残留所导致的不完全流产,最后一点往往需要进行二次手术。
蒂博把这一切都“包装”成爱情。
他不厌其烦地在所有人面前讲述他和安妮的爱情故事,从第一次见面时的一见倾心,到后来相处过程中的日久生情,再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圣诞之夜,他们俩情难自禁、偷尝禁果——
他简直是一个天生的表演家。
安妮这样想道。
一个人自说自话就可以将所有人摆平并圆上其中的逻辑漏洞。
“爱情(Liefde)”这个单词弱化了故事的丑陋性,并为它增添了一丝浪漫色彩。
当蒂博选择在餐桌上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时,安妮的突然晕厥简直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对于范妮姨妈而言,这就像两个孩子被同时摆上了天平两端,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她精心养育了整整十七年,另一个则是她的外甥女,她故去姐姐的唯一后代。
虽然蒂博同安妮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接受这二人之间的感情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因为这是违背伦理的。
“伦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词语。
它无影也无形,却活在每个人的心中,不可逾越、不可触碰。
所以尽管范妮姨妈和蒂埃里姨夫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基督教徒,但这样的关系仍是挑战到了他们的认知极限。
他们无法去苛责安妮。
一是考虑到她的身体,车祸过后,即便已经修养了两到三年,但同安妮第一次来到亨克时的模样相比,她似乎并没有变得健康一点——
她仍是苍白且瘦弱的。
浅金色长发顺着脊背滑落,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仿佛一枚丝做的茧。
二是在一段亲密关系当中,女方是很难去强迫男方的。
范妮姨妈了解自己的儿子。
很多时候,蒂博只是看上去友善,但实际上,他反倒意外的有想法和脾气。
当初他们所有人都劝他放弃足球。
因为青训教练在不断地将他的位置后移,从前锋到中场、再到后卫,受限于不断增长的身高,最后蒂博只能去守门——
十三岁那一年,他正式成为了一名门将。
当所有观众都在为“进球”而欢呼的时候,他的目标是守住球门。
守门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
几乎很难有小孩长时间坚持下来,这个位置需要忍受寂寞、保持专注,还需要足够冷静。
他游离于球队之外,当场上的另外十名队友都压过己方半场的时候,只有门将一个人孤独地守在门框前。
所以为什么不改练排球呢?
所有人都对此感到不解。
父亲蒂埃里·库尔图瓦就是排球运动员出身,退役后成为教练,在他的规划下,大女儿瓦莱丽的职业生涯平稳且有序地发展着,前途远大。
这几乎是一条已经被证明过的康庄大道。
没道理不去走。
但面对足球&排球二选一的难题,蒂博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就是非常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他要踢球。
他不要打排球。
从那个时候,范妮姨妈就知道:
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他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运行流畅且逻辑自洽。
别人很难真正地说服他。
所以如果一定要为这段关系找一个过错方,那这个人只能蒂博。
但对方已经不再是小孩了。
他不再是那个个头只到父亲腰部,剪着一头齐耳短发、整日抱着皮球在花园里玩耍的男孩。
蒂博如今的身高接近1.93m,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他甚至已经能够独立签下和俱乐部的合约,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父母对他施加的影响将会非常有限。
(25)
安妮在医院住了三天。
医生说她存在“贫血”的情况。
在解释病状的时候,对方用圆珠笔尖轻点着验血报告,着重挑出了其中几项数据,类似于血红蛋白(Hb)、红细胞计数(RBC)、红细胞压积(HCT)等等,然后告知安妮她的指标低于正常范围下限。
“你的血红蛋白浓度只有95g/L。”
“红细胞压积也低于正常值35%。”
诊疗室内十分安静。
一时间,只能够听见医生的说话声。
安妮穿着病号服坐在皮质座椅上,她的目光透过面前的男人,看向对方背后的玻璃窗——
窗户朝北,上头蒙着一层阴翳似的薄雾,隐约能看见住院楼外、光秃的梧桐枝桠上积着未化的残雪。
现在是三月份,冬雪未销,气温仍徘徊于0℃上下,比利时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安妮下意识将后背往硬质椅背上靠了靠,不锈钢扶手渗出的寒意浸透病号服,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另一边,医生仍在继续说话:
“我会为你开一些药,其中硫酸亚铁片和富马酸亚铁混悬液需要餐后温水送服,每日3次,记得避免与茶碱、乳制品同服。
“还可以考虑多吃一些富含维生素C的食物,例如柑橘、草莓、番茄等,以促进铁的吸收。”
他写字时圆珠笔尖在病历本上沙沙游走,一旁的打印机“咔咔”地吐出医嘱单。
男人看向安妮:
“另外,根据你的孕周和健康状况,我建议你每日补充叶酸。它能够有效促进红细胞生成、降低妊娠并发症以及预防胎儿神经管缺陷。”
“这里是一瓶叶酸片,5mg*100片规格,每日1片,同样是口服,建议与早餐同服。”
……
聆听这些话的时候,蒂博就站在安妮的身边,他的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虚虚握住。
仿佛一个可靠的护卫者。
角落的加湿器发出细微嗡鸣。
这一刻,安妮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体外,她整个人都被盖在了一层厚重、模糊的玻璃罩下,隔着罩子,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去理解医生的话语——
但她失败了。
即便已经怀孕三个月,她似乎仍是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各种变化。
那些复杂、深奥的单词,例如孕酮、绒毛膜促性腺激素、TORCH筛查、无创DNA或羊水穿刺,从医生口中说出后,就仿佛变成了另一种语言,在她耳边“嗡嗡”地回响着。
它们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将她牢牢捆住。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
你的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它很健康,它正在蓬勃生长,或许现在只有一粒豌豆那么大,但是它是“活”的,以后它会越来越大。
蒂博基本每天都在蛊惑她生下来。
他向她保证他会好好照顾她、照顾这个孩子,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以后他会变成一个好父亲。
“我们会幸福的。”
“安妮,你难道不想真正地加入这个家庭吗?”
“我们会拥有相同的姓氏,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你会有一个家,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
“我也会对你很好。”
……
年轻的比利时门将握住她的手。
他为安妮勾勒着未来,双眼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
这一秒,他短暂地变温和了,又变成了那个亲切、友善、好说话的蒂博。
就仿佛那些事都不是他做的。
和他毫无关联。
他只是照常地上学、放学、训练、踢比赛,双休日和喜欢的女孩一起玩游戏。
生活是如此幸福、顺遂,为了奖励他,于是仙女教母决定送给他们一个孩子。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现在的结果是他应得的。
蒂博似乎真情实感地这样认为着——
这个孩子就像一根无形的“纽带”,将他和安妮牢牢捆绑。
这份特殊性谁也带不走。
无论过了多少年,任世事如何变化,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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