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安妮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
事实上,她是在第三天才联想到“怀孕(pregnant)”这个单词的。
这听上去简直骇人听闻——
难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任何一个女孩在自己年仅16岁的时候就考虑“成为母亲”这件事吗?
过早地结婚生子是不明智的。
而16岁是一个大部分人都在读高中的年龄。
处于这个阶段的青少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没有发育成熟,他们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更何况是成为父母。
但安妮必须正视“自己很有可能怀孕”的事实。
虽然这看起来就像一个恐怖故事。
女孩们一旦步入性成熟(流血、来月经),当她们开始和男□□欢,进行纳入式行为,那她们就具备了怀孕的能力——
在原始社会中,人类由于无法理解生育现象,从而产生了生殖崇拜,他们用不同的花纹象征男女性生殖器官,并将它们雕刻在建筑上。
但与其说“生育”是神灵的恩赐,倒不如说它是一种诅咒。
女性需要花费长达数十个月的时间来孕育一个新生命。
其中超过三成的人可能会经历自然流产。
生育除了使母体衰老,还会导致一系列产后问题,例如:盆底肌松弛无力(导致漏尿)、□□膨出(容易患□□炎)、子宫脱垂等等,长妊娠纹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问题。
羊水栓塞甚至会导致产妇死亡。
安妮会联想到“怀孕”这个单词并不是偶然。
当时她正坐在沙发上,旁听范妮姨妈和蒂埃里姨夫聊天,每逢假期他们总是这样消磨时间,偶尔还会有客人上门拜访。
他们谈到一个认识的朋友最近又生了小孩,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电视上正好播放着婴幼儿的奶粉广告。
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安妮突然面色苍白地站起,只见她彷徨地走了几步,然后转过头去看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蒂博·库尔图瓦。
她在看他,而后者此刻也正好抬头,径直对上了前者看过来的双眼。
那是一双棕色的眼珠。
偶尔会淡漠地眨动。
但在遇上比赛零封对手、职业合同顺利签约这样的重大喜讯时,他也会露出属于这个年龄段男孩所特有的那种表情:
有点幼稚,又有点天真和孩子气。
安妮一直是把蒂博当成一个比自己小的小孩来对待的,在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点纵容和迁就。
因为她觉得对方生活优渥,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挫折,比较任性和自我,所以可能不太能够接受自己的家中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
安妮对范妮姨妈的收留心存感激,所以她尽力让自己融入这个家庭。
最起码,她不能去破坏它。
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在实际相处过程中,安妮常常会看上去没有什么主见。
每当其他人征求她的意见,问出类似于“今晚吃什么”“周末我们去逛街可以吗”“你喜欢这个吗”的问题时——
她总说可以,好的,没问题。
这种纵容和迁就时常会给人一种错觉。
虽然安妮在努力改正这一点,但“先给予、再剥夺”的处理方式无疑将整个局面推向了更糟糕的方向。
“过来。”
安妮动了动嘴巴。
她没有说出声,但她明白蒂博看懂了自己的口形。
而后者也正如她所预料的一般站起身,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从沙发旁边离开,他们两个人沿着楼梯缓步走上二楼。
为了掩盖相同的秘密,这一刻,他们成为了共犯。
安妮想要去药店购买避孕药。
但社区药店里都是熟人,除非她打车去十公里以外的商业区药店购买。
保险起见,她最好戴上帽子和口罩。
但另一个崭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像亨克这样一个二三线小城市,商场在周末和节假日是不营业的,尤其是在圣诞节期间,店员们通常要到30号才会上班。
紧急避孕药的最佳服用时间是在发生性行为的24小时之内。
当然也有72小时的那种。
时间越往后拖延,避孕的成功率越低。
安妮有些坐立不安,她甚至不太敢去计算时间,因为她害怕得出一个让自己完全无法接受的数字。
安妮和蒂博站在二楼的楼梯处,从这个方向可以清晰看见一楼布局,视野很广阔。
这是他们时隔数日后的第一次私下交谈。
“我需要避孕药。”
安妮垂下眼睛,冷淡地说道。
她尽量让自己的目光落在别的地方,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落在另外一个人的脸上。
“没问题。”
蒂博答应得很爽快。
事实上,他也确实很快就搞来了药片——
大概在两个小时之内,他中间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手里就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盒左炔诺孕酮片。
药品的包装已经被拆开,说明书也不知去向,是别人吃剩了一半的。
蒂博解释他是通过朋友拿到药的。
他为此耸了耸肩。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安妮明白:职业运动员的私生活一般都比较混乱,他们的女伴也会吃这种药,所以家中常备。
这一点令她感到万分荒诞。
但事已至此,她无暇、也无力再去对蒂博说任何话,因为那并不值得。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着温水,仰头吞服下那枚小小的白色药片。
安妮为此而祈祷。
正如她在2006年1月,那个布鲁塞尔的下雪天所做的那样,她虔诚地祈祷,并卑微地乞求上帝能够眷顾她一次——
让一切归零,让她的生活重归正轨。
(22)
经期失调是一个困扰了安妮很长时间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以前动过手术的原因,她的月经一直不太规律,有的时候是一个月来一次,有的时候是两个月来一次,可能上个月还在月初,这个月就挪到了月底,简直毫无规律。
除了经期失调,在来月经的过程中,尤其是前三天,安妮还会感受到一种剧烈的疼痛。
疼痛呈痉挛性,疼痛部位主要集中在小腹,月经期间食欲明显下降,与此同时还伴随有腰酸和强烈的反胃感。
这一点令她备受折磨。
她尝试过寻求药物上的帮助,医生通常会开很多止痛药,一瓶上百粒的那种,但却没有根治的方法。
安妮以前其实不太关心自己的经期。
因为这不可控。
她也不喜欢来月经时的那种感受——
黏稠、泛着异样腥味的经血从身体内部流出,没完没了,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引发它的渗漏,无论是站立还是走动,就好像她是一个破了口的玻璃瓶子,正“汩汩”地往外冒血。
冬天还好。
但一旦到了夏天,随着气温上升、衣物减少,同学之间甚至能够用鼻子闻出那股特殊、新鲜的血腥气味——
男孩们用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着这些信息。
而安妮不喜欢他们看待她的眼神。
这令她感到孱弱。
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异性随意评价的客体。
距离那场平安夜已经过去足足两个月了。
但她的月经却还没有来。
一开始她以为是压力过大,毕竟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每逢考试周,在巨大的复习压力下,她的月经就会来得比往常更晚一点,她以为这次也同样如此——
直到第三个月、第四个月,它也没有来。
上帝一如既往地没有垂怜她。
安妮站在卫生间里。
她脱去了外套,仅仅穿了一件裸色的文胸,然后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肚子,它看上去和两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还是很平坦。
她甚至能够看到在受到低温刺激后,皮肤表面迅速浮起的一层小而密集的疙瘩。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好像有点陌生。
但又似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她仍是她自己,无论是外表、长相,还是眼神。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她的头发,它们比两年前长了一些,现在已经快到腰部了。
她怀孕了吗?
在2009年三月初,一个离她的生日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安妮发现了一个异常可怕的事实。
虽然它仍留待验证,还缺乏最直接的证据,但看上去已经基本确定无疑了。
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几乎已经忘了哭泣——
如果“哭泣”有用的话。
在这一刻,安妮甚至开始痛恨起自己的年龄。
如果她今年不是十六岁,而是二十六岁,她生活在布鲁塞尔,或者是别的什么大城市,类似于阿姆斯特丹、巴黎、伦敦这样的地方,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她每个月按时领取薪水。
那她就不会在面对人生困境时如此无力。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无论是范妮姨妈、蒂埃里姨夫还是瓦莱丽表姐,这些她曾经试图依靠过的家人们,他们的确对她很好、非常好,她相信即使换一家人也无法做到这样的地步。
但这依然无法掩盖问题的本质。
因为他们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的母亲、父亲,以及姐姐。
蒂博,蒂博。
这三个月她的心头曾反复出现过这个名字。
全称其实是“Thibaut”,但在实际生活中,一些关系亲近的人通常会喊他“Tibo”。
每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无论是老师、同学还是队友,他们认为他风趣幽默、沉稳可靠,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同时也是防守线上的中流砥柱、是球门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安妮无法理解。
她不明白为什么蒂博对其他人都很好,却唯独这样残忍地对待她呢?
她想了很久。
她试图找出一个原因。
因为如果她知道原因,那她下次就可以避开这样不幸的遭遇。
但没有原因。
事发之后,除了那句“我需要避孕药”以外,安妮没有再和蒂博说一句话。
这可能也是一种逃避吧,因为在凶手面前,受害人总是会无可抑制地感到害怕,她会下意识地颤抖,甚至是泣不成声。
安妮想要变得坚强起来。
但她的努力总是在碰到蒂博·库尔图瓦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时迅速溃败——
因为后者竟然毫无愧疚之心。
他表现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亲切、温和,那种感觉就像房间里生活着一头大象,但他对此视而不见。
他每天正常地和她打招呼,偶尔还会主动给安妮拉开椅子、递纸巾。
迫于范妮姨妈就坐在餐桌的另一旁,正微笑看着他们俩,安妮不得不点头答应,然后僵硬地接受对方的示好。
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三个月。
原本还将继续这样下去,直到月经的缺席打破了这一切。
安妮不得不告诉蒂博,她是这样说的:
“我可能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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