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8日,罗马奥林匹克球场。
索科洛夫戴着队长袖标站在更衣室中央,主帅诺巴洛夫斯基掐灭香烟伫立在门边,等待他为这个并不宁静的夏天、等待他为此刻所有发生在意大利的故事拉开终结的帷幕。
“这是最后一场比赛。”他说,“从预选赛、小组赛到英格兰、西德,再到现在的阿根廷,我知道,你们曾经都对我在球场上的作风感到不满。”
“在座的来自苏联各地,有的比我年长七八岁,有的已经拥有我还未曾企及的荣誉,还有的是各自俱乐部的核心球员,你们或许在心里问过自己,我凭什么佩戴苏联国家队的队长袖标,又凭什么对你们指手画脚。”
“其中有部分原因归功于诺巴诺夫斯基先生对我的信任。”说到这里,索科洛夫停顿了一下,靠在门边的苏联主帅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他沉声告诉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人,“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赢——我很想赢,我对胜利的迫切远远胜过当下的任何人、任何事。”
“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对国家失去信心,我承认,我同样也对现状感到失望。但这是我们的先辈经历过十月革命,经历过卫国战争,从莫斯科到柏林,从立宛陶到白俄罗斯,一路牺牲无数英烈才建立起来的苏联。”
这可真像是索科洛夫会说的话,21岁的年轻中场萨利莫夫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想——
就在1990年世界杯开始之前,所有立宛陶球员都选择了退出苏联国家队,不再接受苏联政府的征召,也就只有索科洛夫才会毫无惧色地提到那个被多数人视作叛徒的国家,也只有像他这样的家伙才会把他们也理所当然地视作苏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不是其他更加复杂而吵闹的形象。
“我不想再去讨论空泛的理想,也不想去说那些没用的大话,我只希望你知道,那些用生命建立起这个国家的先烈里有母亲,有孩子,有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他们中的很多人在端起配枪的时候甚至还对战争这个单词的含义一无所知。”
“你们应该记得,这一路上我们从未有过轻松就能获胜的时刻,你们应该记得,斯大林格勒的土地里至今还埋葬着累累的白骨,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怀揣着恐惧和绝望倒在黎明来临的前夕,他们中的许多甚至得不到一小块刻字的墓碑。”
“足球无关政治,但足球有关国籍。”
他用一种如海般沉静的目光看向周围所有穿着红色球衣的队友,他们脸上都不由得浮现出了肃穆的神情。
“我们是在为苏联而战,这是我们的苏联,她不属于斯大林,也从来不属于戈尔巴乔夫。”
“我们都来自苏联,我们都有责任在国民对苏联产生动摇的时候从另一个战场上带给他们信心。我知道我现在的地位和职业其实改变不了任何事,但只要我还站在球门前一天,只要我有鼓舞一人、两个人的可能性,我都有责任为他们带来胜利。”
“这是最后一场比赛,我不想再用多余的形容词去叙述它究竟有多重要,我现在想做的只有把大力神杯带回莫斯科。无论眼前的对手究竟是巴西、阿根廷还是德意志,我要你们知道,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赢下这场比赛——”
索科洛夫握拳敲了敲胸前的队徽,声音喑哑而沉静。
“Ypa!”
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高举着手臂震声呼应。
“Ypa!!!”
萨利莫夫的声音永远是最响亮的那一个,他清楚索科洛夫原本可以不说这些,原本可以什么也不做,他本来可以当一个纯粹的球员,而不是其他更危险、更具个人英雄主义的形象。
这些在坐的苏联球员未必全都和他一样,他们中的许多未必喜欢索科洛夫,但那并不妨碍他们从他的话里找到群情激昂的共鸣。他是个合格的领袖,他眼中不息的焰火再过去许多年也能轻易将那些追寻他片刻的光辉时刻而来的见证者俘获。
诺巴洛夫斯基站定在嘈杂的人群背后,把戴在头上的方格软帽夹在胳膊下方为他鼓掌。
他忽然想到他前几年从斯巴达克找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那时索科洛夫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失意者,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氤氲着切尔诺贝利的滚滚浓烟。他深陷于那场爆炸对他的生活造成的巨大灾难,或许还有戈尔巴乔夫时代对过去一切的全盘否定,他是如此愤怒,充满攻击性,对一切可能带来束缚的规则嗤之以鼻。
诺巴诺夫斯基起初觉得失望,于是他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他问他足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索科洛夫迟疑了片刻,刻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冷淡语气回答他,“谋生的职业。”
巨大的失落感将他慑住了——他意识到,他彼时甚至都没有把它当作一份需要认真对待的工作。诺巴诺夫斯基几乎就要放弃他另外寻找其他的守门员,但教导这个年轻人成为足球运动员的门将教练在他离开之前找到他,语句诚恳地希望他再给索科洛夫一次机会。
乌克兰人在莫斯科的旅馆写写画画地思考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他找来自己的得意门生,曾经获得欧洲足球先生的苏维埃闪电别拉诺夫,他让别拉诺夫作为进球手和他进行了一整个下午的守门训练,索科洛夫起初无动于衷,而后很快又觉得愤怒。
他找到诺巴诺夫斯基向他质问情况,于是他告诉他,“我需要一个能守住球门的门将,我认为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但你的教练认为你是,所以我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猜错了。”索科洛夫抑制住怒气对他说。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些关于你的资料,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但他的儿子却是个懦夫。”乌克兰人的语气近乎冷酷,“你甚至不敢面对他的死,你宁愿相信那些愚蠢的留言,也不愿相信他是为了你,为了所有像你这样的孩子心甘情愿前往切尔诺贝利清理辐射遗留物。你把愤怒发泄在球场上,你用愤怒仇恨自己的国家,你的愤怒让你的老师一次又一次对你失望——”
“够了!”他攥住他的衣领,用那双灰绿色的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那个‘雅欣二代’的称号,但你已经配不上这个称号。”诺巴诺夫斯基继续说,“我见过列夫·雅欣,他是我平生所见最优秀的门将,而你只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和莫斯科的任何一个年轻人一样,甚至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要糟糕,如果没有足球,没人会多看你一眼。”
“□□的!”索科洛夫用沸腾的怒火和他对视,他几乎以为他就快要和他大打出手,但他最终只是松开手把他用力推到墙上,“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是苏联国家足球队的主教练,阿列克谢·索科洛夫,直到你能坦然面对这些质问之前,无论你在俱乐部表现得有多出色,我都不会让你踏入国家队。”
那一年的苏联门将仍然是铁幕达萨耶夫,但命运如此奇妙,几个月后,莫斯科斯巴达克因为在转会窗口大量清理球员倍感动荡——
诺巴诺夫斯基并不清楚当时的斯巴达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能看到结果,他只知道索科洛夫在球场上的表现忽然稳定起来,年轻门将在冷嘲里接过了俱乐部的队长袖标,就像任何富有担当的队长。
彼时报社的记者用远比他更加尖刻的用词咄咄逼人地追问他对那些质疑和嘲弄的看法。
阿列克谢·索科洛夫在报纸的扉页留下了一个紧皱着眉毛的侧脸,他说,“我们都不能肯定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只能让时间来回答。”
诺巴诺夫斯基久违地怔愣了一瞬,然后放下报纸笑着摇了摇头。
几日后,他抽出时间在餐厅里和索科洛夫再谈了一次,诺巴诺夫斯基不能确定自己之前和他的谈话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但他所能看到的是,短短几个月,索科洛夫经历了无数质询,那些笼罩在年轻门将周边的阴云消融怒火,化解阴郁,让他显现出惊人的顽强与坚韧。
“足球是我最擅长的东西。”索科洛夫告诉他,“而我最需要的,是胜利。”
在这场简短的谈话结束之后,诺巴诺夫斯基把他纳入了世界杯预选赛的大名单,并宣布阿列克谢·索科洛夫将顶替达萨耶夫成为苏联新的一门。
后来再从记忆里回想,他们的渊源其实早在许多年前——
那时索科洛夫还是斯巴达克的预备守门员,他们前往基辅和基辅迪纳摩踢了一场联赛,诺巴诺夫斯基至今还记得那个替补上场的年轻门将,他像一道春雷乍响,将比赛的结果变得再难用常俗的眼光预测,乌克兰人坐在靠椅上,无比笃定地告诉自己的助手他将在这个夏天将他带回基辅迪纳摩。
但那个鼓噪的夏天,他最终因为种种原因和不满19岁的阿列克谢·索科洛夫失之交臂;正如多年后的意大利之夏,他又亲自将队长袖标戴在他手上。
瓦列里·诺巴诺夫斯基培养过许多有天分的球员,索科洛夫始终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他是未经打磨的原钻,当他从沙砾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注定不会沦于平庸。
诺巴诺夫斯基从未真正教导过他任何东西,但他实在给了他太令人惊艳的出场,给了他耿耿于怀的遗憾,给了他蹉跎沉沦的两年,现在他又将奖杯近在咫尺地带到他面前。
于是他知道,他终于见证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这已经不是乌克兰人第一次见证那些名声鼎沸的球员过往仓皇青葱的少年时光,他培养过两个欧洲足球先生,斥骂过许多在一个时代里熠熠生辉的足球明星,有人畏惧他,有人尊敬他,也有人发自内心地爱戴他。
24岁的索科洛夫穿着一套黑色的门将球衣和队友挨个击掌,看着他们陆续走出更衣室,索科洛夫慢了半步,落在最后一个。
年轻门将把手搭在主帅诺巴诺夫斯基的肩膀上轻拍了两下,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充满冷硬的男子气概。
一切激愤失意都停留在过去。
现在,他是苏联国家队的队长,是1990年世界杯赛场上最出色的门将,他是十月的儿子,是人民的灯塔,是索科洛夫一代,也是衔接大陆的白令海。
“走吧。”他说,“把大力神杯带回莫斯科。”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泰戈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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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索科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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