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芬夏想着。
她想和谁接吻来着?西蒙尼吗?他们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成了好朋友,他们的友谊已经持续了三年多。要是让她去亲他,她准会笑起来,笑得打破了宁静,笑得天旋地转。
那班里的朱利奥呢?他是一群男生里最高大的那个,女同学们起哄说他喜欢她,芬夏却嫌他老是在她面前晃悠,一问他找她干嘛,他就红着耳根,绞着手指,结结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说接吻,其实姐妹俩在很小的时候就互相亲吻过,在天真无邪的被窝里,在淡彩色调的娃娃屋里,在电视剧浪漫桥段结束后的沙发里,胳膊缠着胳膊,胸脯贴着胸脯,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两个傻笑的瓷器小天使。
但和男孩子嘛,吉儿自认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她们中带头冲锋的那个人,在这点上也不例外。“茱丽叶十四岁就结婚殉情了,我们可得抓紧时间挑选!”小吉儿翻身跳上被褥,庄严宣称。
“挑选殉情的对象?”小芬夏托着下巴,仰头问。
“当然不是。”小吉儿挥了挥手,感到妹妹问了个傻问题,“现在哪还有殉情这种傻事。我们要挑选男孩子!十四岁就太晚啦,过了那个年纪,我们就只能走下坡路了,或者,只能成熟了。”她故意把“成熟”这个词说得格外夸张,仿佛那是个令人沮丧的终点。
当然,小女孩子们绝不愿意去想,她们到了十四岁可能还未臻完美,事实上,还离得远呢。这不,现在她们十四岁生日都过去半年了,依旧被人当做孩子看。
小小的吉儿很快就将她的豪言壮语付诸行动。在伦敦上小学时,她就亲了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小个子,狮子鼻,像只软毛耷耳的查理王小猎犬,“他的嘴干得像张砂纸,没有你的香甜。”吉儿嘻嘻笑着对芬夏说。
之后嘛,她的冒险清单越拉越长。有的“散发着橡木和玫瑰的味儿”,有的“像在喝柠檬苏打水,浮上来的气泡越来越少”,还有的“像被春天穿过那样,让人忍不住一哆嗦”。
亲男孩子会和亲吉儿的感觉不一样吗?
会不会像书上说的“蔚蓝、清凉的流水,微微颤动”?
或是“少许阳光,一个天使的光圈,还有雾,还有树,还有我们”?
我们,谁是我们?芬夏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她从书本和诗篇里幻想出来的情人?用甜腻腻的声音唤她“亲爱的”?
她的初吻在哪?会是轻轻小小的一吻,蝴蝶般的一吻吗?
她的初恋是谁?眼睛黑得像洇开油墨的旧报纸,皮肤被南欧的日光晒得像块琥珀。
有个名字,是一枝长着倒刺的玫瑰,她从不轻易去想。一想起他来,她就从胃底升起一股奇特的震撼,一种喉咙微微发麻,半是心慌半是愉快的感觉。
可是,吉儿说,他们——吉儿和因扎吉,菲利普·因扎吉,接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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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因扎吉把她错认成了吉儿。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阵子吉儿很爱把头发分成厚厚的两绺,在耳边打成两条辫子,模仿《洛丽塔》里的“性感少女”。那时,因扎吉从城里回家养伤,他的腿在青年队比赛上骨折了。“被对方后卫恶意滑铲。”西蒙尼告诉她们,她们一致认为那个可恶的家伙就是故意的,因为“菲利普上一次把他们踢了个4-0”。
那是暮春的一天,芬夏踮着脚扒在窗台上,看见因扎吉正倚在屋后的那座小山丘上。他右脚踝打着厚厚的石膏绷带,在阳光下白得晃眼,一旁的拐杖斜插在松软的泥土里。
那几天姐妹俩在玩交换身份的游戏。吉儿松散着一头金发;芬夏让姐姐把她的头发编成两尾沉甸甸的麻花辫。游戏总在熟人喊错名字时达到**,看到对方惊掉下巴的模样,两个小姑娘就捂着嘴咯咯笑着跑开了。
平日里外人就常被这对双胞胎搅得晕头转向。即使芬夏老觉得她们是用同一块布料,在同一时间,剪裁出的两件不同衣服。但旁人只能通过两个女孩子不同的个性来辨认:吉儿风风火火往各处蹿,芬夏却连走路都带着轻缓的韵律。可当两人同时抿着嘴,歪着头扮乖巧时,连屋后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打转,分不清该冲谁喳喳。更别提今天她顶着和吉儿如出一辙的辫子。
“吉儿?”因扎吉望见女孩走过来,喊她的名字。
芬夏提着裙摆,爬上山坡,挨着他坐下。她理了理裙子,没有说话。和任何一个人一样,他把她认成吉儿了。不过,吉儿正和爸爸一起在城里的商店。昨天晚上,爸爸带回来一对洋娃娃。她的套着蓝白水手服,吉儿的是粉色蓬蓬裙缀着蕾丝。“领口的蝴蝶结太丑了。”吉儿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抱怨。今天早上,她抱着娃娃钻进爸爸的车里,磨着爸爸带她进城去换。
今天天气很好,芬夏心想。天上飘着云,阳光沾染了阵雨,长草的茎条接近根部处有些潮湿,但又清凉,又明亮。他们像坐在一个倒扣的花钵上似的,到处都裹满了泛绿的五月花朵。
今天,她要不要玩那个游戏呢?
“你怎么没和你妹妹在一块儿呢?”他随口问。
“她进城里去了。”她说。她没有公布答案,没有吓他一跳——“嘿!我是芬夏啦,傻瓜,哈哈哈。”她没有这么说。
“我们也不总在一块。”
“是吗?”他没有疑惑,仍然是一种不放在心上的语气,“我还以为你们总是形影不离。”
过了一会儿,他把头转过来,冲着女孩儿,“你知道,你的头发很漂亮吧?很漂亮的淡金色,很像我昨天傍晚见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金色的天空,落日,小小的雏菊花心,一只黄金小鸟停在窗前那棵板栗树的枝头。”
“真美。”她喃喃,想象着那幅场景。
“很美,路上的每个人都溶成了淡金色的影子。”他看着女孩儿,微微笑起来,露出一个他向来很少在芬夏面前露出的笑容,一个鲜亮、惹眼、坏男孩式的笑。
“呐,吉拉索,你为什么要死命地把头发绑成这样呢?”
现在,他像是正伸出狐狸的掌心随意逗弄着她玩呢。
“不为什么。”
“把头发散开来也很好看。”
她瞪着他不说话了。
他还在笑,“你这样不说话又很像你妹妹了。”
他认出来了吗?她心想。她应该活泼些,就像以前和吉儿一起混淆身份,骗那些大人的时候一样。
“怎么了,你今天不开心吗?”
“没有。”她回答。
“这样安安静静的你可真难得。”
芬夏没有搭腔。她伸手掐住脚边的狗尾草,指尖用力一折,草茎断裂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声。
“疼吗?”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已经不疼了,就是,”他敲了敲硬邦邦的石膏,“脚动不了,让人挺难受的。”
“常常会这样吗?”
“什么?”
“骨折呀,受伤呀,新闻上的足球运动员好像总是会受各种伤。”
“难免的。”因扎吉心不在焉说道。他在想什么?她看着垂在他颧骨旁的黑发,一根根黑得像沥青。他这阵子一定很无聊。
“难免的。”他又说了一次,“足球是对抗性很强的运动,受伤总是难免的。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暴力?”
“有点。”她把目光移到手心里的断草上,手指轻轻捻动,慢慢地,一点点地,把草叶撕成细碎的绿色粉末,“在球场上奔跑时那么耀眼,背后却要承受这么多伤痛。那些摔倒、扭伤的瞬间,一定疼得难以忍受吧,却还要咬牙站起来。”
“这些都是应该的。”少年淡淡道,“踢足球的人,就得咽下这些苦。当我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孩子时,足球就已经进入我的生活。踢球给我能量,待命却让我停滞不前。只要能够进球,一切都值得。疼到麻木也值得。”
只要能够进球,一切都值得吗?芬夏摊开手掌,看着手缝里的草屑簌簌撒落,跌进草丛最深处,那里无人问津,它们默默结痂又裂开。
“伦敦是个怎么样的城市?”他问,“能和我说说吗?”
芬夏怔了怔,她现在是吉儿,她应该用最好的词来描述伦敦,但她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说不出来。
“是一个有时候美丽,有时候阴郁的地方,有……很多人,很多繁华,很多梦想,很多颗破碎的心。”
他听了这话又笑了笑,“是一个大城市啊,”他往后一靠,就那样仰卧在山坡上,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很多颗破碎的心,真好。很多人的心,被挤得小小的,实实的,什么东西都装不下,想破碎都没法子呀。我呀,真的好想,好想……”
他没有说下去,芬夏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好想什么?”
他看了一眼女孩,忽然又笑了一下:“好想离开这里。”
“这里?圣尼科洛?”
“圣尼科洛,皮亚琴察。”
“为什么?”
“想离开一个地方需要理由吗?”
“有时候需要,有时候不需要。”
“我老是觉得,我不会一直属于这里。”
“你想去哪?某个大城市?像伦敦,像米兰那样?”
“去……山的另一边吧。”
“山的另一边是海。”
“那,会离开意大利吧?”
“离开亚平宁。”女孩纠正道。
“那我再跨回来,”他说,把双手枕在脑后,阳光跌进他微眯的眼睛里,闪着金黄的光,几乎和她的头发一个颜色,“你不是飞越了山海才来到这儿的吗?”
“嗯,坐在一只白色的大鸟上。”
“钢铁做的白色大鸟。”看到少年挑起了眉毛,芬夏噗嗤一笑,终于活泼了一点,她的指尖绕啊绕,卷着麻花辫的发梢玩。
微风漫过草尖,她的发丝被风揉成了蓬松的弹簧卷,他的额发也随着风飘啊飘。他的耳朵长得很好看。她想着,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他的耳朵小小的,薄而透亮,像半面虫儿翅膀。
“是一只好大好大的鸟,铁肚子里能放进好多人呢。”她说着,“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唔,我和芬夏第一次坐飞机。”她心虚地觑了他一眼,他却好像没留意似的。
“从大鸟眼睛里看出去,是什么感觉?”他问。
她想了想,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双臂环住蜷起的双腿,像要把什么拢在怀中,“一开始,我简直掉进了会流动的雪色梦境里,我们和大白鸟一同变成了一小片羽毛,就那样浮在风里。等我睡了一觉醒来——”她顿了顿,忽然弯起眼睛。
“我发现我能望见底下的世界了。大的城市,小的城市,全都缩成了积木城堡一般大,高高的楼是积木块,长长的街是积木缝。那些人啊,树上的小鸟啊,撒欢的小猫小狗啊,也一起变成了积木世界里的小不点。”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悬在半空,仿佛真的托着整个微缩世界。
“这样呀,很有意思吧……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他有些遗憾,“不过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他的声音又变得像下在芬夏心里软绵绵的一阵小雨了。
“我乘着风,那样快活,飞过了亚平宁、地中海,看到了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雪冠,大西洋翻涌的浪尖快要把我掀翻……真好啊。”他的嘴角泛着笑,“那是个美梦。等我老了,老得骨头缝里都渗着疲倦,老得连影子都拖不动了,等到那个时候,我会回来的。我才会回来。”
芬夏静静地看着他,直到心底那阵雨淅淅沥沥地停歇。他刚才是一只狐狸,现在又变成了碧空里的一抹云,东悠悠,西悠悠,时而聚,时而散。
鸟儿会被狐狸吃掉吗?鸟儿又怎么能抓得住云朵呢?
她攥着掌心微微发潮的裙摆,一会儿觉得他的梦真是好啊,一会儿又别开眼,不想再去看他。
“那里,山的另一边,能让你的心装下很多东西吗?”她问。
“会吧。”少年回答,他一直望着远方,远方的碧空,远方的云絮,远方连绵的黛青色山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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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狐狸、鸟儿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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