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柠檬切诺(上)

吉儿跟着爸爸踏上跨洋飞机后,芬夏在班里落了单。

原本班上有几个姑娘和双胞胎关系不错,但自从吉儿和菲利普·因扎吉交往的消息传开后,一个高年级女生带头向吉儿发难,她故意把番茄酱挤在吉儿常坐的食堂餐椅上,还在体育课上让小跟班去撞正在练习投篮的双胞胎,害得芬夏膝盖擦破了一大块皮,她们还往吉儿的储物柜里塞发臭的鱼内脏,腥气好几天都没有飘散。

双胞胎不甘示弱,立刻报复了回去。是芬夏的主意,在高年级女生参加演讲比赛当天,她们溜进广播站,按下播放键,预先录制好的音频响彻整个校园,内容直指台上参赛女生演讲稿抄袭、考试作弊、长期欺负同学。看到始作俑者脸色由红转白,慌乱扯着话筒辩解,双胞胎躲在人群后笑得直不起腰。可反击带来的快意转瞬即逝,如今吉儿不在身边,芬夏走在学校走廊,仍能感受到那些残留的恶意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现在,课间和午餐时间,芬夏都孤零零一个人坐。其实她也不在乎,只是当班上要两两分组的时候,她总会不可避免地与路易莎凑成一队 。没有人喜欢路易莎,因为她两面三刀,是年级里最出名的几个碎嘴子之一,又爱向老师告密。吉儿曾咬牙切齿地说路易莎是“长着人脸的告密虫”。芬夏倒是对她没什么意见,在她眼里,路易莎和食堂偶尔蹭过来的猫也没很大区别——只要不挠伤她的手。只要不犯到芬夏头上来,她对人很包容,但这不意味着她就愿意搭理路易莎了。

路易莎不知道芬夏心里在想什么,她对芬夏的安静很习惯,说不定她正庆幸现在有了个新伙伴,沉默的伙伴总比没有好。况且,没有什么比安静聆听的耳朵更合适当秘密的容器。她开始邀请芬夏放学后去她家写作业,尽管芬夏每次都摇头拒绝。

但是,星期五晚上,芬夏和妈妈一起看电视时,妈妈说:“你的同学们放学都干什么?”说话时,妈妈的目光盯着电视屏幕,没有看向芬夏。这个被装作不经意提出的问题,让芬夏心里一沉——自从广播站事件后,她和吉儿被学校叫家长,妈妈就一直担心她们在学校是否还能交到朋友。

“他们就……你懂的,写作业,或者在街上瞎逛。”

“为什么不和朋友出去玩呢?”妈妈问。

“我周末和西蒙尼待在一块儿。”芬夏回答,将身体更深地蜷进沙发凹陷处。

“那你要好的女朋友呢?除了吉儿,你也得有几个好闺蜜呀。”

芬夏沉默了一会儿,“我有,”她听见自己说,“我们班的路易莎,你没见过她,但她昨天还约我周末出去玩呢。”

“那太好了。”妈妈说,“吉儿不在的时候,我总担心你会觉得孤独。西蒙尼是男孩子,等他哪天谈了恋爱,你得多失落啊。不过,说不定你们俩早就想在一起了?”

“没有,”芬夏盯着电视屏幕上跳动的广告,她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站起身说,“我可以用一下电话吗?我想现在告诉路易莎我的答复。”

“当然可以。”妈妈说。

-

星期六下午,芬夏就和路易莎在大街上来回走了一阵子,她觉得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但路易莎紧紧地挽着她的胳膊。她不想提出去商场、图书馆或是公园之类的建议,她宁愿忍受和路易莎一起这样发蠢地晃荡。

暮色初临时,天开始下起了小雨。两个女孩坐在街边候车室里,望着马路对面出神。乌黑的云层还没有把整个天空都遮住,在天边那一带,依然保留着一抹水白色的空隙。黑沉沉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大地之间,银亮的雨像一道道利箭径直倾泻下来。一群小孩故意骑着自行车来回碾过积水,路边咖啡厅的前脸被雨水打湿,几个老妇人在门口互相道别,她们握着彼此的手,噘起干枯的嘴唇亲吻对方浮粉斑驳的脸颊。

她和吉儿五十年以后也会这样吗?变成干瘪的佝偻的老太太,老得发霉,却还亲亲热热地黏在一块儿,做一对连体婴?吉儿身边会不会站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带着老气的毛线帽,像年轻时的因扎吉那样漫不经心地笑?

芬夏忍不住想象因扎吉老去的模样:棱角分明的颧骨耸成山脊,饱满的面颊凹陷成海沟,狐狸似的眼睛被鱼尾纹分割,可目光会像当年那样明亮。他还会把她认成吉儿吗?芬夏噗嗤笑出声,惊得身旁的路易莎投来疑惑的一瞥。

“你也觉得很恶心吧,老奶奶凑在一起亲吻……”她说着,兀自大笑。

“你和西蒙尼·因扎吉是在约会吗?”她又说,“你们也很奇怪,吉拉索和哥哥谈恋爱,你就和弟弟,好像你们两姐妹都得和因扎吉兄弟绑一块儿似的。他们能分清你们吗?晚上拉灯亲错了人怎么办?”

“我没和西蒙尼约会。”芬夏说,知道路易莎正咕咕笑着把这件事存起来,准备在星期一的早上告诉她在学校里碰到的第一个人。

“你是要在这里坐一晚上还是怎么着?”芬夏站了起来,拍了拍沾在牛仔裤上的灰。

“好吧,我们走。”路易莎说,“去买瓶酒怎么样?别跟我说你没尝过。你姐姐和因扎吉约会时保准偷偷喝过。男孩子们都喝酒,那些大男孩。”

她们穿过马路,拐进废弃公园附近的那家商店。她们一直站在外面的毛毛雨里,芬夏抱着胳膊倚在墙根,看路易莎小跑过去拦住几个正要进店的高年级学生。她堆着讨好的笑,拜托对方帮忙带酒。

“能不能帮我们买瓶柠檬切诺?”路易莎说,递上钱。从她说柠檬切诺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来看,芬夏敢肯定她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但她没有拆穿,只默默把目光转向雨幕中摇晃的路灯。

“你和吉拉索一起喝醉过吗?”当她们转到旁边的巷子等待时,路易莎神态自若地问。芬夏忽然不想承认没有过,她同样轻描淡写地说:“有过。”

“你们一般喝什么?”她问。

“哦,”芬夏说,嘴里冒出了父母在圣诞夜常喝的酒,“大部分时间是草莓百利甜酒和可可利口酒。”路易莎安静了。

高年级生们把酒瓶递过来的时候,路易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给我。”芬夏说。她旋开瓶盖,把吸管插进去,一口气喝了将近四分之一瓶。它喝起来不酸,很像妈妈梳妆台最上面一格摆放的那瓶柠檬香水,还带点果皮的苦涩,香茅和薄荷的清凉。路易莎也接过酒瓶喝了几口,又递给芬夏。不到五分钟,她们就喝光了一整瓶。

“我们要喝醉了。”路易莎说,尾调上扬得有些飘忽。令芬夏惊讶的是,自己的喉咙里竟然溢出一串笑声。她开始感觉到其中的喜悦了,甜蜜,模糊,刺痛,温热的酒意从胃里翻涌着漫向四肢百骸。

路易莎眯起眼睛,歪着头打量她,“我的天……你这就上头了?”她伸手戳了戳芬夏发烫的额头。

她挽起芬夏的胳膊,芬夏晃了晃脑袋,没有挣脱。她们歪歪扭扭地从商店侧面绕出去,像在参加一场糟糕的二人三足比赛。细雨绵绵如丝,可身体里有了柠檬切诺,连雨都感觉不那么湿了。

路过一位掉光了牙的老妇人时,她对女孩子们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雨夜”“年轻姑娘”这样的话,她们开始哧哧傻笑,然后转为一阵大笑,并笑着走完了剩下的路。

暮色完全笼罩小镇时,她们晃到了镇广场。三三两两的人散落在长椅附近,唯一的光源来自广场边缘的路灯,昏黄光晕只勉力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这里是芬夏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每天上学她和吉儿都会经过这里,她在心底反复默念着这些记忆,可黑暗像给万物施了魔法,连平日里看惯的树木都变得陌生起来,轮廓扭曲成怪诞的影子。

“两周前,警察突袭了广场。”路易莎说,“他们揪着那些喝了酒的未成年人,带去了局子。”

“我知道。”

“你家人会怎么做,碰到这种事?”

“大概会训我们一顿,把我们分开来罚关禁闭。”

“你真的没和西蒙尼·因扎吉约会吗?”她问。

“没有。”

“你说的是真话吧?喝醉了不能说假话。”

“你想和他约会?”芬夏问。

“当然不!”路易莎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不过,哈,我得说,他长得是挺帅的,虽然没他哥哥那么吸引人,但也还不错,看起来很乖。”她傻笑了几声。

“你不喜欢西蒙尼·因扎吉?”她还在问。

“不喜欢。”芬夏不耐烦了,“你就没别的可说的了吗?我要走了。”

“嘿,等等——”路易莎扯住她衣角,左右张望一圈,压低声音,“你别告诉别人,其实……是爱玛她们让我来套你话的。”

“她们又想干嘛?”芬夏皱起眉头。爱玛是那个被她们搞得丢大脸的高年级女生。

“她想和菲利普·因扎吉约会,谁都知道她喜欢那个大的。”

“那又关我和西蒙尼什么事?”

“你傻啊,她们想传谣言,说菲利普·因扎吉脚踏两条船,同时和你们双胞胎姐妹交往,西蒙尼就是打掩护的幌子。她们想把你们姐妹的名声搞臭。”

芬夏先是僵在原地,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她弯着腰,手指死死按住抽痛的胃,“就这?她们以为编这种烂借口,因扎吉就会和吉儿分手?”她越笑越起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难得她们想出这个馊主意。哎呦,笑得我肚子疼。”

“谁会信呢?双胞胎喜欢上同一个男生,他还同时和姐妹两个约会,谁会信呢?”

谁会信呢?她想,双胞胎喜欢上了同一个人?真是搞笑。

她产生了一种眩晕、痛苦而愉悦的感觉,就像乳牙脱落时,用舌头狠狠抵住那个血肉模糊的空洞处。她撑住腰,不笑了。她感觉路易莎在看她,喉咙突然发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渐渐的,她的身体在发抖。柠檬切诺的效力过去了。

颤抖从指尖开始,像电流般窜至发根,又变成冰碴顺着脊椎往下坠,直到连呼吸都跟着发颤。方才还在舌尖跳跃的柠檬香气此刻全然退去,只留下空荡荡的胃袋,翻涌着酸涩的空虚。

“我要回家了。”她说,“看起来也没什么花样了。”

“才七点,就这么走简直是暴殄天物。听着,我们哪儿也不去。喂,你真的有经验吗?”

“什么?”

“我说,你确定以前喝过酒吗?跟吉拉索,就像你说的那样。”

路易莎在挑衅地、得意洋洋地笑,芬夏看着她,忽然间感到怒不可遏。

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世界搅成一团模糊的猩红。她对路易莎怒不可遏,对爸爸怒不可遏,对妈妈怒不可遏,对吉儿怒不可遏,对菲利普·因扎吉怒不可遏,甚至对自己也怒不可遏。她们是双胞胎,她们总是待在一起做一切事情,她们永远是一边的。可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她不想跟路易莎在一起酩酊大醉,不想跟路易莎在一起讨论女孩们的话题。吉儿不在的日子里,她像被强按在轨道上的木偶,被迫与路易莎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同行。这不公平,这就是不公平。

爸爸对她不公平,他带走了他的小甜心吉儿,将她如弃雀一般丢给妈妈。妈妈对她不公平,她用“小乖乖”“小淑女”的标签将芬夏困住,不能有一点儿逾越。吉儿对她不公平,为什么吉儿能随心所欲地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呢?为什么她能和因扎吉接吻、约会,将禁果尝个遍?芬夏对自己也怒不可遏,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愿意在心里念起那个名字了。哦,菲利普——菲利普!菲利普!菲利普!她对这个名字怒不可遏,她讨厌这个名字,讨厌极了,她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怒不可遏。

“你还好吗?”路易莎说。

“不好。”芬夏垂着眼。

“哦,”路易莎轻吸一口气,似乎很吃惊。过了一两分钟后,她又说,“听我说,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得再喝一杯。”芬夏说。

“我们没有酒了。”

“我有钱,我们回商店再去买一些。”

“当然,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回去。”

芬夏看着路易莎的手掌在路灯下捏紧又松开,她意识到这个女孩其实很害怕,这个女孩在担心自己做过了头,她害怕芬夏一走了之。更要命的是,她害怕到头来她需要芬夏超过芬夏需要她,她竟更依赖这份摇摇欲坠的关系。领悟到这一点让芬夏生起一种奇怪的疲惫,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此地,十二月一个潮湿的暮色里,在被雨水冲刷的小镇广场,她和路易莎在一起,这一切是多么奇怪。

雨不知何时停了,路灯在水洼里晕开光斑,她们踩着深浅不一的影子,默默往回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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