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宥睁开眼，并未感受到被枪击中的痛楚。

身上的寒气逐渐退散。

是冰龙。

果然只有濒死它才会出现。

珂宥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

这里是……

低矮的石屋。

是狼印的据点。

珂宥抬头，狼印正看着自己。

大概是趁他败退之际将他带到这里，想要逼他妥协。

纵使心中有千百仇恨，又能怎样呢。

也只是靠血统的冰龙才能苟且活着。

珂宥捏紧了拳头，摇晃着起身。

并非刻意的血红双眼，和栗色头发深处无法洗去的猩红，是域地带给他的全部。

狼印只是看着他，似乎在说，服气了么，小杂种。

也只能——

妥协。

从没想过有这样的屈辱。

可他暂时还无能为力。

“对不起。”珂宥开口。

狼印没什么反应。显然，她不能完全信任珂宥。

“我会继续做任务的。”

珂宥不去猜测狼印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说。

狼印丢给他一副墨镜。

这些夜晚毫不避讳的厮杀还是产生了点影响的，再加上他现在红色的发根和双眼，被不知道谁封了“血夜赤瞳”这个称号，现在传得越来越广了，这对他继续在域地过杀手生活有害无利。

他戴上，然后又一次被转移。

是一间厂房，依旧是习惯的装潢风格，乔羽依旧坐在沙发上看着他。

新据点。

“不怕再因为我而爆炸么。”墨镜遮住了他血红的双眼。

暂且停止吧，只是白费气力罢了。

“我都坐在这里了，当然不怕。”乔羽笑笑。

“那一天……”

“我去佑笙那儿了。他受伤了。”乔羽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差点死了。”

说的是青纱帐那天晚上。

珂宥并不吃惊。毕竟当时见到了佑笙被青叶击中。

不过“差点死了”确实是很爆炸惊人的消息，但现在的他，已经对一切都没有任何情绪。

冰冷和平淡才是适合得过且过的表情。

乔羽，果然是爱佑笙的吧。他不知第几次这么想。

“那你呢？”珂宥抬头。

“我啊……来，让你见识见识。”乔羽突然站起来。

珂宥这才发现，乔羽还穿着那晚的礼服。

她一把扯下长裙的外围，笑笑。

苦涩，释怀。

这种表情，珂宥还是第一次在乔羽脸上见到。她本应该从来都是自信和妖娆的。

长裙下面是全黑的紧身行动衣。几根黑色的背带，挂上了所有装备。

她随手拿出一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去。

珂宥完全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一扑，抓住乔羽的手腕。

一声巨响。

子弹打空，击穿了墙壁。

乔羽呆滞了一下，缓慢开口，“……啊，我只是示范给你看，我这衣服的原本功能，很实用，也好看吧……连佑笙都称赞过好看……所以我那晚当然没事啊……任务也很快解决掉，我就是太悠闲了，我太慢了……”

珂宥只是按住她的肩膀，从那天以来每一次见到乔羽都太急促，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乔羽目前的精神状态。

她依旧保持着笑容，眼神却不可避免地黯淡下去，顺势跌坐在沙发上。

珂宥凝视她，沉默。

情网是可怕的。

至少现在，它能够摧毁这个人本应无比坚硬的盾甲，支离破碎。

怪不得即使是他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狼印也想要留下来，那次的任务深深影响了乔羽，这位狼印手下的得力之将正在无形地衰弱。

第二天，珂宥就跟着乔羽去见了佑笙。

狼印果然是个惜才且有效率的人。这才是他道歉的第二天，就没有了那么多青纱帐的人满时段地来找麻烦，即使偶尔有，也总有人暗中协助他。据说都是被一个叫做瑜骨的人速杀了。

他依旧乔羽一起做任务，任务和从前相比轻松了不少，大概是狼印考虑到乔羽，加上还在试探他。

完成后，两人一起返回。

不过，目的地似乎不是厂房。

他们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口停下。

珂宥认出来，这是乔羽总送佑笙来的地方。

乔羽走上前，掌心生出白刃，在自己和珂宥的指尖划一下，将血印按在木质门板上。

很快，就有人出来，蒙上他们的眼，带他们进去。

域地似乎只有狼印这派用的是结界窖口传送，耳钉交流，不怎么需要实质地往返总据点，虽并不比实在的方法来得安全，但自成规模，倒也没怎么出过大事。

可现在，其实成了珂宥的阻碍，这是外话。

殷花陌和慕容斁用的都还是传统方式，外人进出皆要求蒙眼以保证地势地图构造不被看到。

走了约摸一刻钟，蒙眼的布被领路人解开。

是一处四合院。

珂宥不动声色地跟着乔羽进去，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讶异。

平日里冷静淡然的佑笙此刻手脚被生生刺穿，钉在搭成十字的木桩上，倒是黑色的面纱并没取下。

领路人颔首，“乔小姐，请小心些。”然后走出去，关上了门。

乔羽作为佑笙的老搭档，在这里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吧。珂宥猜测。

乔羽脸上又浮现那种笑容，那种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痛心，无奈。

佑笙听见有人说话，睁开了眼，声音早已没有了坚定和刚毅，只剩疲惫和迷茫。

“乔小姐，你又来了。”他勉强开口，“墨寒先生，久违了，你还好吗？真丢脸啊，被你们看到。”

他喘气。

“看来你过得还好，那就好。”

珂宥愣了愣。

是吗？

我如今的境况你怎么可能知道。

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他也知道佑笙现在很痛苦。

乔羽不说话，只是隔着面纱盯着佑笙的脸。

突然，她上前两步，伸手去拔钉在佑笙手腕上的钉子。

佑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体颤抖，汗从脸上流下来。

乔羽背对着珂宥，珂宥看不见她的表情。

“对不住了，佑笙先生。”乔羽颔首。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乔羽一个后空翻撤出一定距离，然后冲刺，以此为基将手中的白刃丢向了佑笙，又飞快地回到了手里。

五声闷响，但没有伤口。看来用的是刀背。

珂宥看呆了，就见佑笙明显吃痛，面纱下黑色的血液从嘴角流出，然后他好像昏了过去。四肢和胸口留下五道青色的印记。

显然佑笙也没料到。

乔羽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撩起面纱，擦去佑笙嘴角的血。

这是珂宥第一次不隔着黑色面纱见到佑笙的脸。

锋利的五官，标准的武者形象。

这是第一印象。

不过他脸上的皮肤，有些意想不到的苍白，根本不像是人类的皮肤。

看了一会儿，珂宥发现了异样。

佑笙脸部的皮肤除了异样的白以外，皮肤之下好像还有一丝银色，暗暗隐藏着，隐约能看见丝线样的纹路。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刚才的领路人走进来，愣了一下，一脸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的表情，然后转向乔羽：“乔小姐，时间到了，请回吧。”

乔羽帮佑笙戴好面纱，转身。

刚被蒙上眼走出一段距离，珂宥就听见身后，佑笙所在的地方，木板反复撞击、直至断裂的声音。

一路无话。

回到厂房，乔羽径直走到屋子的最里面，背对珂宥，狠狠地攥着从刚才就一直握在手中的白刃，拳头滴下血来。

过了很久，她松开手，白刃掉在地上，掉进血泊里，清脆的鸣响。

“看到了吧。”疲惫无力的声音。

珂宥点头，一边上前帮乔羽包扎，一边听着乔羽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努力平静的讲述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的任务，乔羽其实也是费了不少力气，凭借着行动衣携带的充足齐全的装备才解决任务，顺利交工。只是直到结束，她将目标丢到青纱帐外的窖口，也没见到佑笙和珂宥。她返回寻找，正看见极细的银色丝线断成几截，从青纱帐的二楼垂落，她就知道出事了。当乔羽赶到，佑笙已经解决了任务，但重伤到无法行动。而且目标的同伙恐怕很快就会来，乔羽迅速把佑笙带回了他们的据点。

当乔羽去检查佑笙的伤势，她明白佑笙定是有什么原因失手了。佑笙也不是第一次接青纱帐的任务了，加上这么多年的经验，他就算和更多青纱帐的人正面厮杀，也绝对有把握逃得出，不可能落到这种地步。她多次逼问，佑笙才坦白对方是青叶，自己和他做过绝佳的搭档。

这可真是少见。

据珂宥所知，慕容斁的人从新手到老油子，全都无意识的受着慕容斁教派的影响，无论多么亲密的同伴也敬语相称，没有任何意外情况能让他们对任何一件事情徇私。因此，慕容斁的人本应是最冷血的。

而佑笙少有的一次徇私，就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灾难。青叶的镖上有毒，被镖针刺中如被蜂叮咬，毒针断入体内，毒素扩散迅速。所以，当给佑笙处理伤口的乔羽刚发现这一情况的时候，佑笙本来疲惫无神的双眼突然睁大，掌心银线失控暴起。乔羽和刚才那个宅子里领路的佑笙的同伴一起，费了很大功夫，被割伤了多处，才将他固定。还没等乔羽找到更有约束力的工具，领路的同伴已直接将钉子钉在了他的手腕上。

所幸这位同伴也熟悉乔羽，两人约定好，并没有将实际情况太细致的说出去。

从此乔羽频繁地去看望佑笙。她甚至杀死了一个擅长点穴的武者，在他临死前从他嘴里问出了一些解毒方法，刚才给佑笙用上了。而慕容斁的人没那么多耐心，为了让佑笙不暴走伤人，或者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喝药，同伴用的方式很简单——揍他，木制武器不容易被银线太快破坏，质地又不至于伤人太狠，是很好很便捷的工具选择，这就是刚才听到的声音的来源。

“在域地，善是背负最多人命的杀手。而且通常，你因此放过的这位杀手，什么用也没有。”乔羽苦笑，“我没想到在域地这么久，佑笙居然还是有这一天。”

的确，域地是无法诉说善恶的地方。佑笙所为若是算作善，那不仅并不能避免青叶死亡，还给自己带来灾祸。

不过，其实，这种说法也不能绝对。如果不是作为墨寒，如果不是被狼印所逼，那么当时，殷花陌门下的那个孩子的眼神，就足以毁掉珂宥心中积累的全部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