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距离神罗正常的考勤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八分钟,拥堵在电梯口的人群早就散了,附近零星走过的行人也基本用不到电梯。
在她快要踏进那块冰冷的金属盒子时,她回过了头。萨菲罗斯还礼貌地停在原地。
“萨菲罗斯。”她咬了咬舌尖,近乎虔诚又晦涩地从唇齿间送出他的名讳。银发特种兵眉头微动,抬眼看向她。
“达索琳。”她说,“我叫达索琳,方便的话,可以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吗?”
……轨迹又错乱了。
同样的情景,上辈子她匆匆道谢后便径自离开了,和萨菲罗斯没有多余的交集。直到一个多月后她下定决心想要追求萨菲罗斯时,她才要到他的邮箱。
萨菲罗斯的邮箱号她早已烂熟于心,其实就算他不给,她也依然能闭着眼输入那串号码。
可她还是想要,正式地开口去要。
碧绿的竖瞳里浮现出一丝意外,萨菲罗斯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问他。而在此之前,普天之下也没有其他人会大胆到跑到他面前要号码。
“……只是用来后面感谢你。”她低声补了一句,“不愿意就算了。”
“可以。”他说。
萨菲罗斯很爽快地在她手机里输入了邮箱。熟悉的一行数字和字母,仿似春雨润泽心脾。这是一个和前世截然不同的开头。直到她抵达部门,她都笼罩在一股梦幻般的愉悦中。
而后,咔擦两声。
幻梦碎裂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在她进入实验室的同一时间,这里的变异生物突然失控,尖利的牙齿狠狠扯断了离它最近的研究员的手臂。
空气里弥漫起刺鼻的血腥味。
气氛比前世更凝滞,不可名状的恐怖逐渐笼罩住这个密闭的空间。而宝条只是在冷眼旁观,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其中也包括她。或许有人颤栗自危,但不会有人在意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
人命在这里是最廉价的消耗品,这就是神罗的科学部门。她所归属的地方。
“多么强大的基因啊,简直是大自然最美妙的造物。如果这种基因的特性能够和人类的进行结合,又将诞生出怎样的美丽……”
宝条的脸上浮现起近乎迷醉的诡异笑容,注意到她的脚步声,他轻慢地朝她瞥来一眼。
“达索琳,你去试试吧。”
“……”
她就知道。
早上萨菲罗斯刚帮过她,宝条放着她不管才是有鬼。重生的复杂心绪渐渐被浓郁的腥味冲淡,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一旁换上实验装备。
透过光滑的玻璃表面,她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模样——身上套着科学部门统一的白大褂,手套、护目镜和手术刀一应齐全。这样的她和每个站在实验室深处的研究员一样,戴着沉重的假面,属于个体的特色被完全抹掉,似乎被神罗的规则符号化了。
她看到自己表情冷漠,镜子里的眼睛里写满了对生命的漠视。和站在这里的其他人并无不同。
这是「研究员达索琳」。
那真实的「达索琳」、在萨菲罗斯面前的达索琳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她早就弄不清了。
她改变了太多次,也戴了太久的面具,生存于她只是在不同人面前表现出不同样子。
尼布尔火海之后,那五年她浑浑噩噩,度日如年,“自我”二字更是被挤压到看不清其中线条。
她不想去纠结这个问题了,于是就直接上前打开隔离舱。
鲜血很快就染红了她的医用手套。她握刀的双手沉稳精准,切割开掌下□□的动作毫不拖沓,反光镜前她细心专注,不论耳畔回荡起怎样的哀嚎都不为所动。
直到她对上恶兽盈泪的双眼时,她的手才猛不丁抽搐了下。
——她好像从未变过。
野兽痛苦凄啼,她恍若未闻;同事惊惧吸气,她也不予理会。
置身密闭空间时,推移刀刃能给她带来纯粹的快感。仿佛婴孩剪断脐带,囚徒挣脱束缚,戕害他人有时也是一种让自己解压的过程。
这通常也会被人评价为:没有人性。
一滴血沿着手术刀的弧度滑落,露出雪亮的刃面,两道不同的目光隔着薄刃碰撞,一者漠然一者绝望。濒临死亡足以授予野兽灵性,脆弱的泪水实质上是所有生命都一致的哀求表达,但在直面这种强烈的情绪时,她始终……无动于衷。
取好实验所需的所有肌肉组织后,她简单地擦了擦手,关闭隔离舱。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你的手法比之前好上不少。”宝条简单地评价道,他饶有深意地又补了一句,“是萨菲罗斯给了你干劲吗?”
“……不,您想多了。”
两年经验的普通研究员和后来的部门二把手可没有什么可比性。
取个样本而已。
下班时间很快就到了,即将离开神罗大厦时,她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趁热打铁给萨菲罗斯发条短讯?比如就上午发生的事情,编辑一条正式点的邮件向他答谢。
以萨菲罗斯现在的礼貌和温和,他一定会回复的。
……但会不会显得目的性太明显?
上辈子决裂之前,萨菲罗斯说的话语还犹在耳边。烈焰喧嚣的西大陆小镇,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达索琳,你一直在利用我、欺骗我。”
……她不想再一次因为那些所谓的目的、利益、以及包藏祸心的假意亲近而和萨菲罗斯反目了。
或许是她逗留的时间过久,公司一楼的安保人员朝她投来怀疑的眼神。她叹了口气,只能收起手机,准备离开。
但就在她即将迈出大门之际,她忽然听到后方传来汹涌的讨论声。
心脏猛不丁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下,莫名的冲动促使她回过了头,逆着人流和喧嚣,傍晚的光线穿透层云,斜切入室,刮过那抹黑衣银发的冷峻身影。
聚光灯下的特种兵将军踏出轿厢,不经意间,和她视线恰好撞上。
……萨菲罗斯?
怎么会这么巧?
但没等她发散的思维收束好,萨菲罗斯就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人潮就像摩西分海,自动为战功显赫的1st让出一条道路,他轻而易举就走到了他面前。
直到高大的阴翳逆着光打在她的身上,昳丽的竖瞳攫住视线,到那一刻她才晃过神来。
“你……”
“你……”
两道不同的声音猛不丁撞在一起,似激流上的舰艇急转刹车。他们不约而同停住话音,结果气氛再次微妙地沉寂至谷底。
忐忑的情绪倏然抓紧心脏,这次宝条的警告恐怕要比前世来得更早。她隐晦地扫了一眼拥挤的人群,侧了侧身子示意,“出去说?”
“嗯。”
天色逐渐昏沉,米德加的路面上四处弥漫着雾气。神罗的监控无处不在,去哪都一样。最后他们绕过大厦,找了条无人的巷子停住脚步。
她靠在墙边,心脏在肋骨间疯狂跳动,骨膜间传来轻微的耳鸣。过来的一路上,她都猜不出来萨菲罗斯的意图。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萨菲罗斯忽然开口:“后来宝条有刁难你吗?”
她愣了愣,抬眼看他。
银发将军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她只好说,“今天实验进度很顺利,宝条、啊,博士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后面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好像听到萨菲罗斯轻轻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在她下意识直呼宝条名字,又掩饰般改口尊称的时候。
“倒是您,怎么会在这里?”她问道。
“我不能在这里吗?”
“只是觉得神罗的英雄好像应该每时每刻都待在战场上、任务现场、或者训练室。”客套性的假话。
“你不是说要感谢吗?”话音出口时,萨菲罗斯的语气明显迟疑。
——早上见到的事情,他还是有点在意。
起初在电梯外粗略一瞥,他只以为这个名叫达索琳的研究员是被宝条凶哭了,毕竟宝条的脾气神罗人尽皆知,被他骂哭也不算稀奇事。但后来再作回想,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达索琳是在看到他的时候,才落下眼泪的。
她的眼睛就像两颗过分澄净的晶石,只需一点浅薄的光线就能照彻期间。总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在她身上很适用。
萨菲罗斯向来很少关注敌人和下属以外的人,一是不会有交集,二是在一的基础上所衍生的没有必要。
……但她眼中翻涌的情绪,却像扎进指缝的刀刃般难以忽视。
她或许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在特种兵过于敏锐的观察力下,神罗一楼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逐帧播放的慢速影片。
在她睫毛猝然垂落的时候、视线仓皇回避的时候、指尖攥紧掌心的时候、呼吸倏然加快的时候、胸膛剧烈起伏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被观察得细致入微。
在和他对话时,她的眨眼频率明显比和宝条对话时更快。而且她在努力避免和他对视。
她很怕被他捕捉到情绪吗?
人类总是对会遮蔽的事物产生好奇。萨菲罗斯突然想起某个实验:在房间的桌面上分别摆放着两个同样的物品,在其中之一上方蒙上纱布。大多数人进入房间之后,都会优先选择掀开那块纱布。
那么,假设达索琳的表现就是那块纱布,她想在他面前隐藏什么?
即使不愿承认,但他确实产生了类似的冲动。他想像那些进入房间的人一样探索,想揭开那层情绪的纱,看清其中颤抖的真相。
这个念头很细微,如飞逝的流星,和幻灭的残梦,甚至不如眨眼悠久。却无法忽视。
借由身高的差异,他又从达索琳颤动的指尖和失神的面孔上捕捉到了更多的东西——
混杂痛苦的欢喜、暗含懊悔的无措、超乎意料的惊愕,还有晦涩的不可言说。
最后在她回头看向他时,倒映在那双青色眼底的他的轮廓,将所有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收束成一个简短的单词。
——萨菲罗斯。
就好像她的所有情感都是为此牵引而流露一样。
他的心跳突兀地漏跳了一拍。
但是为什么?他搜寻过脑中的记忆,他确信此前他从不认识一位名叫达索琳的研究员。
他无端地感到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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