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前,神罗大厦的49层,战斗模拟室。
刀光剑影里,萨菲罗斯不经意间瞥到了悬挂在一旁的时钟。分针和秒针正不疾不徐地朝着零点靠拢,于是随着下班概念一同涌进脑海的,还有早晨那场偶然邂逅带给他的疑惑。
抱着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遇到的可能,他率先收了刀,朝训练室出口的方向走去。这在过去的时光里鲜少有之。
萨菲罗斯的生活其实很枯燥,实战与训练占据了他生活的80%,剩下的20%除了休息以外,就只有进食。
在前线出征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欣赏沿途景色。但回到米德加后,这座比钢铁更冰冷枯燥的城市就再也无法提供任何乐趣。圆盘上下的人都只是神罗操纵的提线木偶,他只能把多余的精力消磨在战斗之上。
见他离开,安吉尔和杰内西斯的表情有些错愕。如果表情有声音,那他们一定是在说:你怎么这么早走?太阳从西边起了?怎么,特种兵主管找你有事吗?还是说,你是在……下班?
……都无所谓。
萨菲罗斯其实很想发笑,既是笑他自己,也是笑神罗的秩序。当然,更是笑自己心里那不知所谓的陌生情绪。
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他心想。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好了。
结果居然真的遇到了。朝达索琳走去的时候,萨菲罗斯心底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喜悦,似乎是困扰了他一整天的谜题终于要云开月明了。
她的情绪比早上初见时冷静了许多,可轻薄的雾气仍然萦绕在那双玻璃晶石般的眼眸里,缠结成雾气的或许是犹疑、出神、忐忑和更加难以描述的情感。
让人很想将那里面的千丝万缕逐一剥离出来,拆解干净,分析成言语能够简洁定义的词句。
萨菲罗斯垂眼看向她。
她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目光相接的时候,他看到玻璃珠子里的雾气轻轻一抖,好似下一刻就要凝结成雨。于是盘旋在舌尖的那句“早上为什么要哭”终究转了弯,诉诸于口时低柔得不可思议。
“你不是说要感谢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种另类的邀请。
她愣了一下。
短短的一天时间,重生苏醒后的十几个小时,她不是没想过这辈子要怎么和萨菲罗斯展开。
她的脑中早就预设了无数可能,除了上辈子饱含心机的死缠烂打以外,她还对照着印象中神罗英雄萨菲罗斯的性格,设想了无数方案。
最坏的一种,无非是绕过他来曲线救国。
但她唯独没想过,这一次是萨菲罗斯先走了第一步。
……他为什么要先向她走过来?
他不是很敏锐吗?那他有没有看出来,达索琳的名字背后,是由哪些碎片拼合而成的。
她毫无人情味,解剖台边凌虐无辜者的模样相比宝条都不遑多让。多年以来戴着多副面具殚精竭虑算计一切是她,金属门内尽情释放阴暗面舍弃人性也是她。
连她自己都要厌恶自己。
萨菲罗斯为什么要关心她?为什么要给她机会?
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在向她释放着本能的善意。
滚烫的情绪在胸膛里膨胀,酸涩的热流顺着血管攀爬,涌到眼眶。她好想落泪。可她不能再失控了。她只能用力吞咽,好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把将欲决堤的情绪压回心底。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萨菲罗斯再度问道:“你有想法了吗?”
她猝然回神,眨了眨有点恍惚的眼睛,嘴唇微微颤动,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过了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啊……抱歉,今天一天都在工作,还没想好。”好拙劣的借口,她错开目光,耳尖尴尬得升起烫意,“要不先随便走走?”
萨菲罗斯微微颔首。
其实不管她提出什么方案,萨菲罗斯都不会拒绝。毕竟他的生活单调得就像灰白的墙纸。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回想以前,可回忆却在思绪的边沿缠缚上来。前世她追求萨菲罗斯的时候,就像是个熟练的骗子。萨菲罗斯生活单调,而她则恰恰相反,就像只华而不实的蝴蝶,用各种精心打磨的社交工具包装自己。
诗歌、戏剧、花艺、展览、还有别的社交活动。她用甜言蜜语编织陷阱,想把那时的萨菲罗斯缚进网中。起初他也婉言拒绝过,可还是拗不过她死缠烂打,被她拖进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但现在,她不想再这样了。
夕阳的余烬逐渐被夜幕吞噬,清丽的月光像银河般流淌在他们的身上。萨菲罗斯和她都没有怎么说话。晚间的清风渐渐停息,他们沉默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寂静将时间拉得绵长。
她刻意走得很慢、很慢,看路灯下的影子起伏交叠。
……如果前世没有尼布尔海姆那件事,她和萨菲罗斯后来也能在闲暇时漫步在米德加的街头,用目光去捕捉每晚的月光吧?
她忽然停住脚步。
“就这里吧。”
萨菲罗斯微微侧首,漂亮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困惑,似乎对她的动作略带不解。
“说了要感谢你的。”她指向路边最近的店面,却垂着脸笑着声。轻风拂过长发,投下的灰影挡住她的表情。“进去看看吗?”
萨菲罗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抬了抬,“我以为你会选择一直走下去。”
“……没有什么路能一直走下去的。”
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店内灯光昏黄,勉强勾勒出衣架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樟脑丸的气味。恍惚间还让人以为是圆盘底下的贫民窟。
圆盘是支撑起米德加的核心结构,离地50米,将米德加分成了上下两层的浮空城市。富人和掌权人永远只会待在上层。
“……服装店?”萨菲罗斯压抑的话音里夹杂意外。
“嗯。”
选择服装店是即兴。她用视线逡巡一圈,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灯光昏沉,店老板也昏昏欲睡,似乎往常这里没什么客人。她走向柜台,屈指敲了敲柜台,霎时惊醒打盹的店主。
对方很快就将她看上的商品取来。
那是一双长度到萨菲罗斯小臂处的,黑色的皮革手套。
萨菲罗斯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下,嗓音带有不易察觉的凝滞:“为什么送我这个,神罗……”
“神罗会配备,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我想送这个。”
她抬起眼,小心地觑着萨菲罗斯的神色。对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表情在幽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
“抱歉,我是不是过界了……?”
“……不,我只是,”萨菲罗斯静默半晌,“有点出乎意料。”
“不是讨厌就好。”她松了口气,“那你要试试吗,萨菲罗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几近沉寂的空气中,他们仿佛在用视线进行无声的较量。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视野范围内并没有计时工具。萨菲罗斯始终沉默着,暗沉的光线在他银灰的睫毛下投落细碎的阴翳,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摘下那副伴随他多年的神罗制式手套。
苍白而有力的双手裸露在空气中。这是几乎没有人见过的,属于「英雄」的双手。雪白的肤色流露出大理石般的光泽,淡青色的血管如长蛇蜿蜒,修长的指节边沿堆积着常年握刀形成的薄茧,每一处骨节的线条都流畅而美丽。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手。很适合抚摸,也适合杀人的手。
她摸了摸手里的手套,朝他递了过去。
“……多谢。”
早在刚接过这对手套时,她就已经十分满意。异常结实的材质,皮革表面纹理流畅自然,微微粗糙,防滑性应该很好,无论握枪还是拿刀都很合适。内里有一层薄薄的羊绒,眼下正值深秋,等天气冷了他也不用摘下来。
这样的话,萨菲罗斯佩戴这对手套的时间也就可以更久一点了吧?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生怕颤抖的目光会暴露思绪。手套是特种兵的常用之物,光是想到由她相赠铭刻她名的手套会每日穿过萨菲罗斯的指缝,温驯地和他手掌贴合,陪他去往许多她去不到的地方,她就感觉心脏要被燎化,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劲瘦的指骨夹住手套尾部,轻轻往上一扯,手指轻而易举地就嵌入进孔洞中,被紧致的布料包裹。萨菲罗斯摊开手掌,做出了放任打量的姿态。
“可能有点松。”
于是她抬起双手,很自然地捏向他覆着手套的手掌。指尖相触的那一刻,萨菲罗斯霎时僵住。
她的触碰很轻,甚至轻到他可以无视,可却如羽毛抚触,轻盈撩人。女人的指尖沿着他的掌纹游过,似丝线般流入他的指缝,灼热的体温交缠,以指根为起点,一寸一寸往上缠缚,丈量每寸多余的间隙。
……这种感觉,比遭遇战场上最致命的攻击要危险得多。
他们距离很近。一步的距离,密闭的空间,足以将她身上的香波送至他鼻间。萨菲罗斯难耐地滚动喉结,微扬起头,想要拉开些许距离,可如丝如缕的热意却始终纠缠着他。从手指开始,蔓延到手臂,乃至全身。
她的温度太鲜明了,几乎要灼穿皮革,包含住他。他甚至产生了一丝恍惚,开始不确定这磨人的热度到底是来自她传来的体温,还是他血液深处突然沸腾的躁动。
可就在这种热意变得难以忍受的刹那,她忽然收回了手,毫无征兆地。
“……确实有点大了。”她说。
他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尺寸不合适吗?不好意思啊,这款手套已经很多年没生产了,只剩下这一个尺码了。”老板听到动静,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从柜台后方取出针线盒,“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改,费不了多少功夫。”
萨菲罗斯哑声开口:“不必这么……”
可话未说完,她已经取过针线盒,直接对着灯光穿线。
她打算亲自修改?
“啊,真的不用吗?”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银针。
“……那麻烦你了。”他低低地应道。
煤油灯在店铺中央的圆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晕。桌子很小,凳子也很小,他们比邻而坐。
“手搭在桌子上?”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声。
萨菲罗斯照做。
“……可能要抬起一点。”
于是他稍微抬起了手。
“还是不太够。”
再抬高点……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样就好多了。”
耳边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静谧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凝滞。店里没有放电视,附近的街道也很安静,除了身体里的心跳声、女人克制过的清浅呼吸声以及老板间隔许久的呼噜声以外,不再有其他声音。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分散注意力,他只能看她。从她专注缝纫的动作,再到看她本身。
萨菲罗斯并不是没听说过她。特种兵部门和科学部偶有合作,每年一度的体检事宜更是要频繁接触,公司内部一点儿风吹草动便能引得各部门议论纷纷。
他手下的2nd和3rd战士似乎都很喜欢她,以前还没和她接触过的时候,他就从他们口中听过她的名字。
她确实很会讨人喜欢,难怪他们会提起她。
……可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什么?”
针尖悬停在半空,银亮的光线在灯火下轻轻闪烁。直到达索琳抬起头看他,萨菲罗斯才惊觉自己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如果是谢礼,”他的声音比往日还要低沉,“手套便已足够。”
“你没必要这样做。”
她隔了一会儿才领悟到他的意思。
“……正因为是谢礼。”她的声音很轻,顿了顿,仿似带有不自觉的凝滞,“所以才要做到最好,才能体现出来心意。”
——心意。
很陌生的词汇。陌生到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指尖微微发麻,像有电流窜过一样。
什么是心意?
他垂下眼,打量着手套上细密的针脚,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尖的位置溢了出来,陌生地流遍全身。
他从没听人说过「心意」,过去二十年来,或许他确实渴望过,譬如在他小的时候,或者他刚上战场的时候,他有过渴盼,有过妄想。但从没得到过回应。
神罗不会有赠礼和答谢,只有要求和刚需。他的愿望,他的渴盼,只会在无休止的麻木的战斗中慢慢凋零。
可她却说「心意」。
「心意」,是沙漠中能润泽一切的甘泉水,是无尽黑暗中的一点明亮的光辉。
是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对另一个人自愿做的事。
萨菲罗斯忽然意识到,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不是为了神罗的英雄,而是只是为了萨菲罗斯。
——只是为了他。
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柔和的光辉勾勒出她温顺的轮廓。墙面上微微摇晃的剪影,仿佛是个一触即碎的梦境。
他有一瞬间感到难以呼吸。
萨菲罗斯强硬地迫使自己移开视线,恰在此时她终于剪断丝线,收回手。
“试试看?会不习惯吗?”她问道。
他试着活动五指,经过修改,皮革如今已能与肌肤完美贴合,尺寸改得恰如其分。他凝视着皮面上泛起的细微光泽,竖瞳里攒动着某种深邃难言的情绪。
“很合适。”他听见自己说,如瀑的银发垂落下来,细碎的刘海遮住他颤动的眼睫。
“……我很喜欢。”他再次肯定道。
幽深的竖瞳深处,映出她霎时笑开的脸。
“喜欢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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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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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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