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叫达索琳的研究员,应该算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所有人都有朋友。村子里的孩子们总是成群结队,他们一起读书、打球、射箭、在田野间追逐嬉戏。唯独他不在其中。
克劳德也想有朋友。每次看着那些认识的人在结伴玩耍、谈天说地时,他都非常非常渴望能够有一个能和他一起聊天、一起玩闹、一起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山野之间、畅谈未来梦想的朋友。
可他始终没有。
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很排斥他。
他曾经也想过要融入他们,他试过鼓起勇气、主动示好,可他得到的,永远都只是嫌恶的目光。
“怪胎”、“哑巴”、“孤僻鬼”,他们总是这样叫他,一声又一声。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么奇怪,又不讲道理,喜爱和憎恶往往都只是感觉上的事。他们讨厌他的性格,于是也就连带着讨厌他。
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也就像风中沙塔那样,哗的一下,散了。
十岁那年,他独自闯进过尼布尔山。村里的男孩老是说山里有可怕的怪物,他们都很害怕。
他们,都很害怕。
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畏惧成那样。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如厌恶他一样,也厌恶「它」。
他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走啊走,走啊走,最终也看到了那些景象:腐烂的鸟尸、掉了满地的器官、血淋淋的肉块、被咬断的肝肠,还有,嘶吼着朝他扑来的狰狞怪物。
可他看着那些怪物,心里居然一点儿也不怕。他没有哭,没有跑,脑子里居然只有一种念头:原来这就是他们畏惧的东西吗?
「我不怕。」他固执地想,「我才不怕。」
「他们害怕的怪物,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我也不需要朋友。」
「虽然有时候会感到寂寞,会很孤独……但没关系。」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强大的人都要和孤独作伴的。」
「我不要朋友了。」
……
后来他被村子里的猎户救了回去。再后来同龄的孩子们对他更加避之不及。
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
他一直、一直都没朋友。
直到那一天,那个夜晚,来自神罗的研究员站在灯光下,对着那群欺凌过他的人冷冷开口。
她说:「克劳德是我的朋友。」
那一刻,在怔忡不解之外,克劳德还很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轰隆隆的,极其强烈的声音。几乎要从他的胸膛里破出来。
……啊,他也有朋友了。他想。居然会有人认可他是朋友。
他居然会有朋友。
……
朋友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他不知道,他没有经验。
可妈妈说,就算不是朋友,如果人家帮过你,那你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回去。
她帮他在那些欺凌过他的男孩面前出气,让他们向他道歉,还给了他此前从未听过的,“朋友”的承诺。
他想报答她。
数日前的夜晚,他沿着村子后的小径上山,却恰好瞥见她踉跄远去的身影。
她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眼神混濛不清,双颊泛着红晕,卷起的衣袖下方血痕蜿蜒,血珠正啪啪嗒嗒地顺着她的手臂滴落地面。
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痛,反而还加快了步伐,雾蒙蒙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山上。
……她是要进山?
可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幽冷的月光渗透云层,如纱雾般笼罩在山头,将达索琳的背影吞噬其中。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时,他却猛不丁地瞥到了另一道白色的身影——对方身形鬼祟,身形佝偻,脚步被刻意放得很轻,看起来是在跟踪她。
他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深夜的尼布尔山幽深可怖,山路崎岖险峻,浓厚的夜雾混着魔晄的荧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路未至半,克劳德就跟丢了他们。
等到他听到那两人的声音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若有若无的人声隔着岩壁从他的头顶上方飘来,达索琳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
既然在和人交谈,那她应该没什么事吧?或许是他想多了……?
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心底嘲笑自己真是多管闲事。可正当他准备离开时,一道白色的残影却忽然从天而降,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咚的一声!
昆斯拉河炸开巨大的水花。
……发生什么了?
他呆呆愣愣地抬起头,从河面看向岩壁上方——他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却听到了一阵笑声,低低的、急促的、怪异的笑声,绵密悠长,笑得他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是那个和她交谈的人的声音。
「……是达索琳。」他浑身发抖,嘴唇发颤,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掉下去的人,是达索琳。」
……而达索琳,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有危险。
“现在已经快过去一周了。从你坠崖的第二天开始,神罗就加派了兵力进来搜山,但最近他们已经没怎么进山了,可能是觉得你死了吧……”克劳德低声说,“我本来也这么以为的。”
“但我还想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少年抬起眼看她。
——那双湛蓝色的眼底,好似燃着一簇焰火,明亮而纯粹,干净得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重的友谊。
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仓促地扭开眼,隔了好久,才哑声应道:“我会记得的。”
“记得什么?”克劳德茫然道。
“……没什么。不用在意。”
但说实话,一周,这个失联时间着实是超乎她的意料了。坠崖、高烧、滴水未进,在这个状态下寻常人能撑72小时都是奇迹,更别说一个星期。要是让宝条知道……
她猛地打了个寒战。
要是让宝条知道,肯定又要一边念叨着什么“难得的实验体”,一边把她绑上解剖台了。
强行压下那些杂乱的思绪,她继续问道:“有退烧药吗?”
此刻她的状态依然很糟糕,饥肠辘辘,高烧不退,身体绵软无力,伤痕遍布,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如果有药,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克劳德的脸上却浮现出了清晰的愧疚:“抱歉,我只带了紧急的伤药……”
话音方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了她一眼,“但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个人……他说如果我能找到你的话,就把这个给你。”
“什么?”
她下意识看向克劳德递过来的试剂瓶,瞳孔骤然紧缩。
——那几瓶试剂,不应该、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人手上。
“这是谁给你的?”她听到自己发问。
“一个白色头发的研究员。”
是艾利欧姆。
“……”
可艾利欧姆,怎么会有这个?
这明明是她自研的药物。
晦暗的幽林,水面反照月色,清晰无比地勾勒出少年稚嫩掌心里的试剂瓶。透明的玻璃外壁凝结雾气,一串泡泡如金鱼吐气般,从浅绿色的溶液底部缓缓滑起。
她垂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几个瓶子好半晌,才压抑着颤意把它们收入怀中。
怪不得之前艾利欧姆那么留意她手里的药物用量,原来早就有所察觉。
可现在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她确实需要这个。
……
山中雷霆方歇,瘴雾弥漫。克劳德来的时候还带了点饱腹的干粮,短暂休息过后,他们再度动身。
早先的暴雨冲塌了许多山路,连天的树木被雷霆拦腰劈断,枯褶的断木堵在道路中央,深林极其难走。在第四次走到绝路的时候,她与克劳德双双陷入沉默。
走到现在,无论是她还是克劳德,都已经浑身是血。血液的腥味被雨水扩散开来,在夜色中显得浓稠诱人,吸引着无数怪物前仆后继。
“……还能坚持吗?”她看了眼面前的情况,转头低声问道。
巨大的深坑截断了前路,四周树木参天,浓郁的枝叶遮挡月光,树干之间萦绕着山雾和瘴气,根本看不清路况。而怪物的咆哮声却越来越近。
雨水正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在她和少年的身上。听到她的询问,克劳德用力点头,而后他看向她:“你呢?”
她攥着那枚晶莹的魔晶石,指节泛青,没有说话。
她快要到极限了。
以心跳频率作为时间参考,她和克劳德大概走了有一个多小时,路上遇到的怪物数不胜数。
步伐越发沉重,身体使不上力,每一次呼吸都犹如残烛摇晃,颤抖而零碎。
无独有偶。营养剂也只剩下了最后两支。过量注射带来的精神负荷让她始终眼花缭乱,眼前像是加了高斯模糊般看不真切,心跳快到一种难以估量的程度,猛烈得几乎要从嗓子眼中跳出来。
但最要命的是,幻觉始终如影随形。
女人尖利的笑声在她耳畔徘徊不绝。那些在浓雾中不断闪现的扭曲幽影,让她根本分不清出现在眼前的到底是怪物还是幻觉。为了不误伤克劳德,她只能靠他的反应来发起攻击。
可这样……真的不是个办法。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片刻。不过几秒的时间,她就已经做好决定。
“……克劳德。”她喊了他的名字,将魔晶石递了过去,“拿着。”
克劳德怔了一下,没有伸手,少年青涩的表情上带有不解。
“使用魔晶石不需要什么门槛。”她说,“我快撑不住了,所以只能靠你了。拿着。”
“……”
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动魔法的方法。在暴雪炸开的那一刹,她迅速背过身,颤抖着将营养剂深深地扎进静脉。
心跳依然越跳越快。
……身体快要到达阈值了。
但她只能这样。在身体和精神都很差劲的情况下,她必须要做出取舍。
压抑的颤抖在活塞推至尽头后归于平静,她咬着下唇,努力扼断那些欲出口的低吟,身体总算稍稍恢复了点力气。
克劳德依旧在处理怪物。她看了周围一圈,单膝跪下,选择打量起脚下的坑洞。
夜色昏沉,坑洞幽深,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试着摸了一把坑洞,洞窟的边缘岩壁皲裂,上方似乎虬结着粗壮的植株。她努力拽了拽,或许是她力气不足,又或者是藤蔓过于结实,总之她没能轻易拽断。
“……达索琳?”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兽吼声终于完全停息。克劳德朝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那枚澄碧的魔晶石,“是有什么发现吗?”
她用下巴点了点坑洞。
坑洞下方隐约传来呜呜的风声,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有风声,就代表会有通道。而通道,至少会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
甚至,如果她没有判断错的话,潮湿的空气里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下面应该有人进去过。
她看向克劳德:“要试试吗?”
地面上怪物遍布,而地底也许会藏着更多危险。无论哪条路,似乎都不太好。
克劳德思索片刻,“你有把握吗?”
“没有。”
“那……不继续选择地面吗?”
“我们已经遇到四条走不通的路了,河道那边的桥断了,沿河走的方法行不通。林子里全是雾气,看不清路,又蛰伏着许多怪物。”
克劳德转过身,望向身后满是兽尸的山路,又看了看天上仍未停歇的暴雨。
“那就下去试试吧。”
他们顺着藤蔓缓缓下降,很快就到达地面。坑洞里很潮湿,岩壁上的苔藓滑腻腻的,地面堆积着大滩小滩的水洼,泥土湿润而柔软。
眼前的坑洞是似乎是神罗早年挖掘的地道,墙壁上喷着猩红的油漆,组成神罗标准的符号。她和克劳德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打开了随身的手电筒,走在她前面开路。
结合之前她闻到的火药味,她猜测,这里大概被神罗用来储藏过军火。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武器。
一路沉默无言。
地下的通道并不逼仄,甚至宽阔得超乎想象。微拱的洞顶留有划痕,车轮的痕迹斑驳延伸,她和克劳德顺着车辙一路前进,沿途竟然没有再遇到哪怕一只怪物。
大约两百米后,他们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C03?”克劳德盯着墙壁,喃喃自语道。
眼前的岩壁上,赫然是一个醒目的、形状工整的、喷有白漆的「C03」字眼。
是C区03路段的意思吗?
她盯着眼前的标志,眉头微蹙,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可每当她想仔细挖掘时,大脑皮层便总会传来尖锐的刺痛,强行扼断她的思考。
她想不起来。
眼前的标记上布满尘埃,边缘石灰剥落,喷漆文字看上去就像加了磨砂效果,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她说:“这应该是神罗的区域编号。有字母,有数字,A01应该是定位到魔晄炉那边,往前面继续走吧。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霉变的味道,并不好闻。洞穴深处幽深寂静,只有错杂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不断回响。
她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肢体已近乎疲乏。
C04、D01、E01……
等到她的身体将至麻木时,眼前终于出现三个岔道。从左到右,分别标记着不同字母:F、G,以及最右边的,H。
心底那股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可她依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他们在岔道前停下脚步,克劳德看向她:“接下来怎么走?”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克劳德轻声说,“每一条路都让人感到危险。”
三条道路都是黑黝黝的,即使拿手电筒照过去,也至多只能照亮十几米的距离,剩下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觉得自己遗忘的那块碎片至关重要,可每次细想时,太阳穴处都会传来一阵钝痛。
克劳德端详着她的神态,尝试性地分析道:“前面我们走的都是直路,但这里突然有三个岔道。如果这里真的是神罗挖凿的,那这三条路,应该不会是迷惑项,而是……”
“而是指向三个功能不同,却都同样重要的地方。”她会意接上。
“走哪边?”克劳德看着她。
无来由的,她偏过头,目光锁定在那个“H”上,仿佛那简单平直的三个笔划带有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难以移开。
看到她的动作,克劳德说:“那就走?”
“走。”
H区的通道比来时的道路要狭窄很多,勉强够两人并行,空气中弥漫着血液与魔晄混合的刺鼻味道。道路两边没有照明设备,但不知为什么,虚空中似乎总有某种直觉在绷紧她脑内的弦,她按住克劳德的手腕,强行关掉了手电筒。
——这个决策在第九百多次心跳后得到了印证,她看着甬道前方浮现出的橙红光晕,脑海里缺失的那块拼图,被不可思议地拼上了。
“……克劳德,你先待在这里。”沉默片刻后,她低声开口。
“怎么了?”
“前面有一些……算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探探路。”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克劳德蓦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会回来吗?”
“……我无法保证。”她说,“但我会尽量回来。你可以默念心跳,如果数了三千次之后,还没见到我,那你就自己走。”
“……好。”克劳德停顿了一下,没追问原因,“那这颗魔晶石?”
“你先拿着。”
如无意外,前面的路上不会再有怪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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