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前进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她的身体还是很奇怪。意识仿佛被包裹进黏稠的泥沼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虚实的边界上,身体和灵魂似乎都要随着行进的动作不断晃出重影。
她用力地摇了下脑袋,将最后一支营养剂注射进体内,强行提起精神。
大概十几分钟后,一个刺目的白色喷漆终于映入眼帘。
——H07。
所有线索在此刻终于串联起来——数日前的夜晚,同样的地方,她拿着雷诺硬塞给她的魔晶石,被迫清理了整个地下室的怪物。战斗结束后,她站在同样的喷漆下方,观察着实验室的景象。
那时她的注意力主要被实验室正中的解剖床吸引了,以至于根本没太留意墙上的标志。
而此刻,实验室内并没有人。培养舱里空无一物,解剖台上血迹干涸,旁边的实验器械尚未全部关停,发出蜂鸣似的嗡嗡噪音。
相比起几天前她看到的场景,现在这里明显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一管又一管提纯分装好的杰诺瓦细胞被整齐地码在置物架上,诡丽的试管在幽暗的灯光下,散发出妖异的荧光。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顺了一管下来。
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从公馆出去的路,走得通吗?
她藏身在灯火的暗角处,拉开一线门缝,眯起眼往外觑。外头的地下空间没有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好的征兆。
一路上安静至极。
地下室的墙壁上布满腐蚀的孔洞,上方凝结着干涸的血迹和乌黑的黏液,虬实的承重柱四处林立,被幽暗的灯光拉出长长的阴影。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面,将脚步放轻到最小的程度,潜行到楼梯转角处,往上瞥去。
昏暗的壁灯将两道颀长的身影投映在深褐色的石壁上,透过他们头顶的盔甲轮廓,不难判断出来那是神罗的士兵。
看来从公馆潜出去的路是行不通的。
暗道还剩下F和G两条路,既然H是连向公馆底部的实验室,那么F和G是否也能连到其他类似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冰冷的硬物却突然抵上她后腰。陌生的气息笼罩住她,她浑身的寒毛都瞬间炸起来了。
“举起双手。”
死寂,四周一片死寂。
她僵立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瞳孔惊骇地收缩,心跳声空前强烈,几乎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森冷的电棍恶意地滑过她的脊背,恰好碾到衣服下的淤青。她痛得倒吸了口冷气。下一秒,对方动作微顿,随后狠狠地压在了她的伤处上。
“唔……”
“别让我说第二遍。”来人危险地命令道。
“……”
她只好抬起双手,举至齐眉的高度。
来者是塔克斯。神罗最忠实的鬣狗。她闭了闭眼,有一瞬间几乎听到了自己心死的声音。
暗角处的影子映出了他们的姿态,她看到两名塔克斯往上方看了眼,楼梯上方的神罗士兵并未发现这里的动静。随后雷诺一手钳制着她,一手用武器紧抵着她后腰,押着她往地下室深处走去。
“真是狼狈啊。”雷诺漫不经心地哼了声,随后盘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
按照神罗士兵和宝条的判断,从尼布尔高崖坠落,她应该死无全尸了才对。
“你们塔克斯都喜欢这么打招呼吗?”她哑声开口,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斡旋道,“我可以先转身吗?”
“转身?”雷诺哼了声,“疑犯可没有提出要求的权利哦。”
话音方落,另一道沉默的身影便从暗处浮现出来,如肉墙一般截断她的前路。路德依旧戴着那副墨镜,探索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达索琳,你现在是全山搜救一周无果的‘死者’。”路德说,“你也并没有从公馆的正门进来,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地下室?”
他们都在怀疑她。
她垂下眼睫。
高烧始终让她的大脑一片黏稠,可此刻站在她对面的执棋人是塔克斯,神罗最敏锐手段最脏的塔克斯,她必须要给自己找好可用的筹码。
她飞快地扫了自己一眼——湿发黏在额前颈间,身上满是枯枝划出的痕迹,素色的衣角沾满血液和碎肉,有一部分甚至还很新鲜,黏糊糊的,散发出潮湿的腥臭味。这是她从绝处求生的痕迹。
“……诚如你们所见,我刚从尼布尔山的森林里逃出来。”这一点是光从肉眼上就能分辨出来的,“我也确实刚醒过来没多久。”
“你自己认为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高?”雷诺语气莫名,“一个多星期了。”
“我自己也很惊讶。但事实就是如此。”
背后的雷诺没有说话,她想了想,默不作声地捋起左臂的衣袖,为自己加码。
——她的手肘内侧布满了针孔和淤青,整块肉都肿了起来,红紫交加,看起来十分可怖。
雷诺和路德交换了个眼神。
神罗科学部生产出来的药物千奇百怪。她如今算是宝条核心项目组的成员,手里有些特别的药物并不奇怪。
但这并没有消除他们的戒心。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路德问道。
“……尼布尔山上有个洞窟,我失足掉落进去后,在墙上看到了神罗的标志。猜想地下洞窟应该会有出路,才一路顺着地道走过来的。”
“带路。”雷诺说道。
她表情苍白,没有立刻动弹。
进来之前,她和克劳德约定好了以心跳作为参考,让他在地道里等她。现在她的心跳才刚过去两千三百多次,就算加上不同人心跳速率的误差,克劳德也绝对不会数到三千,他肯定还没有撤离。
可……就算她不配合,塔克斯就真的不知道实验室后方还有一条通道吗?
她只能硬着头皮在二人身前带路。
头痛欲裂,没有剧烈运动后,先前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痛意再度窜了出来。额头好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岩浆沸水里吐息,炙热得几乎能将她整个人融化。四肢就像被灌了铅,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拖动步伐。
等她完全站定在地道入口时,她的视野已经模糊得连路德都出现了重影。
“就是这里了。”她听到自己说。
心跳,2782次。
金属门轴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噪音。地道没有灯,黑洞洞的甬道就像是被剜空了的眼窝,幽深而可怖。雷诺扫了一眼,朝路德递了一个眼神。
后者从口袋内取出手电筒,递了过去。
但在雷诺准备接过手电筒时,她忽然伸出手,从中间按住了开关的位置。
“等等。”她苍白着脸开口,没敢望向地道深处,“之前清理地下室的时候,你们不是已经在这里巡视过了吗?怎么,当时没调查过?”
“啊~”雷诺噙着笑意慢悠悠回道,一根根掰开她发白的指节,夺回电筒,“当时宝条博士可没说过要用这个老鼠洞,这个防空洞也已经废置很多年了。”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检查的必要。
“可是……”
啪——
心跳2891次。雷诺已经打开了手电筒。
刺目的白光就如利剑一般劈开黑暗,随着男人腕骨的转动,强光无死角地扫过地道中的每个角落,最终缓缓定格在远处的某一点上。
斑驳的墙壁上,映出了一道十分模糊的、削痩的影子。
她的瞳孔骤然扩大。
H06的喷漆底下,是一具干瘪如木乃伊般的尸体。眼窝深陷,双唇大张,似乎全身的血肉水分都被抽干了,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骼上,将原本的轮廓扭曲成怪诞的褶皱。它的身上,穿着一件神罗研究员的制服。
但它旁边没有克劳德。
手电筒所能照亮的地方,没有那个金发少年的身影。
一直被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半分,冷汗已经浸透后背。
“我所言非虚。”她说。
“勉强算你通过了。”雷诺终于收回电棍,“那就跟我们走吧。”
“……走?”
“那不然呢?”青年斜睨过来的视线隐约裹挟了几分危险。
她突然意识到,她还不算彻底打消塔克斯的疑心。
她猛地后退一步,背部递上森冷的岩壁。
“……不行,现在还不行。”
“理由。”雷诺危险地眯起眼。
“宝条要杀我。”
空气瞬间凝固。
两名塔克斯对视一眼,她能看见路德墨镜下紧绷的颌线,以及雷诺眼底快速闪过的异色。这句话明显摄住了二人。
她吸了口气,快速盘算了下手里的筹码,继续说道:“那天坠崖是因为我和宝条博士发生了争执。”
她小心地观察着二人的神色,受过训练的塔克斯表情微凝,并没有让她捕捉到明显的情绪。她捏了捏手肘,硬着头皮继续说。
“你们应该知道科学部门的作风,宝条的实验需要活人样品。活的,人类。不是异变的人类。”她说,“我恰好符合这个条件。所以,我暂时不能回去。”
“我不敢想象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你应该知道你在说什么。”雷诺的语气没什么波动。
路德同样语气平平:“科学部门工作的保密程度是很高的。”
言下之意是她不应该说那句话。
“是……但我认为在必要的时候,我需要向负责审讯的人吐露一二。”她扯开一个惨笑,谨慎地说,“我不会背叛神罗。而塔克斯是神罗的刀刃。我会认为,现在应该是那个‘必要时候’。”
他们没有接话。
两方僵持数秒。
但或许是她的某句话触动到塔克斯,雷诺忽然转过身,拿出手机瞟了一眼。
“现在是……啊~三点零七分。”
“……”路德瞅了瞅他,沉默半晌,会意地摘下手套,“你的下班时间。”
“哎——也不知道宝条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哐当的一声,塔克斯专用手电筒掉到地面,骨碌碌地滚进地道深处,“非要我们来地下室搜查,有什么好查的。反而还折损了一个军用的手电筒。”
“……可能是为了压制荷兰德吧。最近荷兰德不是向宝条叫嚣,还带队去克利尔附近做现场勘查么。也许荷兰德真的有了什么了不得的成果。”
她猛然抬起眼,看向塔克斯二人的背影。
雷诺微微侧头,不期然和她对上视线,个中含义不言而喻:还不快走?
心跳正好三千下。
她没说感谢,弯腰捞起手电筒,径自朝地道深处跑去。
狂奔,狂奔,肺叶灌进寒冷的空气,胸膛里被牢牢挤压着,喉咙中涌出生锈的腥甜。
——在她和雷诺二人靠近地道时,克劳德隐约听到了交谈声,以防万一,他往地道深处后退了些。手电筒的余光刚好够到他身前一米多的位置。
再次见面时,她和克劳德都没说话。她把手电筒抛向克劳德,少年默契接住,而后便飞快地跟上她,一同在漆黑的甬道中狂奔。
出口就快要到了。
幽静的地道里只剩下愈发紊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浓重得近乎黏稠的血腥味里,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的痛意也越发强烈。可如今已然胜利在望。从F区狭长线性的通道中跑出去,外面是广阔的树林边缘。
从枝叶的缝隙间看过去,透过月光,依稀能看见不远处村庄朦胧的轮廓。
得救了吗……
啊,是。
远处有灯火的光亮。
终于得救了。
她的身体微微一松,凌乱的墨点在视野的画卷里晕染过来,脚步虚浮,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意外地看到克劳德惊惧的视线。
“后、后面……”
什么后面?
金发的少年双手用力地握着那块小小的魔晶石,可无论他怎么使力,那翡翠般碧绿的晶石之上,却始终散发不出更多的光辉。他也力竭了。
“达索琳,你身后……”少年颤声道。
我身后?
她终于察觉到了端倪,涣散的目光略微聚焦,她迟钝地转过身,蛰伏在林中的巨型多嘴怪物支起庞大的身躯,尖锐的利爪朝她逼近,黏稠的腐黑肢干上,密密麻麻地排布着一张张锯齿般的口器,上面还滴落着腥臭的涎液。
她的瞳孔无意识扩大,双腿却沉重得无法再迈开一步,或许高烧终于将她操控行动的神经烧断,而腥风也吹落到她面前。凝结血渍的利爪,朝她寸寸紧逼,即将落到她头上——
“达索琳!!!”乌鸦振翅,秃鹫腾空,少年凄厉的嗓音在夜幕中变调。
风的余波,被震碎成可见的弧。
嗒、嗒嗒嗒……
血液喷溅到她脸上。
仿佛平整的一条线。狰狞可怖的怪物身体分离,沿着平滑的横切面,刹那间分裂成两半,可怜地坠落到地面。
透过夜色,透过月光,透过怪物身体切口分割开的逼仄一线,她看到一抹艳紫的刀光。视线的尽头,阴翳中的黑影一抖长刀,污浊的腥血沿着刀刃震落在地,优雅而游刃有余。
是幻觉吗?
她努力抬起眼,想要从发散模糊成重影的视野里捕捉那道身影。可刚稍稍支起身体,眼前便开始天旋地转。
“……达索琳。”
她落进了一个冰冷却令人安心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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