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醉。
“少爷,您可真是个财神爷!”
老板秦昭激动地给乔知递上水润喉。
正在卸妆的美人放下毛巾,接过茶水,朱唇轻启,稍微抿了一小口,然后冷静地送上了两个字:“财迷。”
“我从吴老板那听说郊外一处大宅不错,就是远了些,我想给少爷买下来,您看怎样?”
秦昭名为飞云醉的老板,其实随乔知一起长大,是乔知身边的俾人。
财神爷召来了不少金子,可他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怎样都是无所谓的。没什么是必需的,也没什么是舍不掉的。
“随便。”
乔知又想起来今天来的那个军统的,看品阶不低,倒是傻头傻脑的:“阿昭,今儿个来的那个绿王八是什么来头?”
“没见过啊,可能是新来的吧。”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皮靴的人走了进来,竟带了些海水的味道。
“他就是新上任的副参领,赵家的二少爷,赵启,赵子兴。”
来人正是先前在周家码头差人盯着赵启的周家大老爷独女,周泠。
“进屋敲门。”这时乔知已卸完了妆,全然不像台上贵妃模样,一张脸倒是长得硬气,睫毛很长,右眉眉尾处还有一颗小痣。
“敲门了你还让进么?”
周泠揣着兜,想随便找个地儿坐下。寻得一处正弯下腰,发觉竟是大衣箱,顿了一下又站起来。
“算了,还是不触这唱戏的霉头了。”周泠想。
“不让。”乔知依旧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切,那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
乔知一点都不觉得赵启只是来听戏那么简单。穿着那身绿皮半场破门而入,是赵家的人也是军统的人,怎么想都让他膈应。
“我当时是疯了吗?竟然对着他笑!”乔知想到这不禁瞪大了眼。
就在这时,鸿兴班的大师兄郭鸿及妻子苏堇也来找乔知,苏堇手里还抱着一大束万寿菊。
“这花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就莫名其妙写了句:太真仙姿永驻。确实是我的名字,可我这都不唱青衣多少年了呀……”
正当所有人都在纳闷的时候,周泠突然大笑起来。
等她笑完后乔知说:“别卖官司了。”
周泠拿过鲜花上贴着的标签,看了看那“太真”二字:“这应该也是那赵二少爷的杰作。”
乔知的眉毛拧到了一起,这姓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下午开戏的时候我在二楼看见他了,赵家进了军统的孙子我肯定要提前调查,只是没想到他会来这儿。他出了戏院以后我就让人跟着,去了星月阁,还去了冯记酒家。”
乔知一脸嫌弃,金银细软里就是好生蛀虫,吃喝嫖赌不务正业,除了张脸还能看看当真是一无是处。
“不过这赵子兴还真是有趣,去那青楼不是享乐的,而是打听乔三爷您的。”
周泠歪着头打量着乔知,想看看这位平时就百般挑剔的爷脸还能拉多长。
乔知挑了一下眉,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他几年前看过一场醉酒,估计是当成苏堇姐了,这才去找人证实。”
“这么说……这人是他的戏迷?”
乔知细细想去,竟发现那人的眼睛像琉璃一般剔透,就好像他19岁头回登场那次看到的那个狼狈的小孩。
那小孩……其实该感谢他……
“乔三爷,你想不想知道那赵子兴在冯记都听了些什么去?”周泠饶有趣味地抛出这钩子。
即是戏迷,也不过就是寻些他在外的虚名罢了。
乔知拿起桌上的茶,用杯盖撇了撇浮叶,悠哉地喝了一口:“还能听什么?大抵也就是那些落了俗套的奉承话。”
“那您可就想错了。哎呀,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包养您乔三爷的能耐呢?看来在这街头巷尾本人还是有点地位的。”
乔知那张白净的脸可见的黑了下去。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他将茶杯用力地扣在桌上:“我说了,那些人不能给你。”
周泠相信,要不是她以包场的价格每年365天订着二楼正中间的雅座,此刻乔知就会把她轰出去。但从这个方向来看,别说乔知了,飞云醉都是她养着的吧?
见两人僵持着,苏堇将那束万寿菊轻轻放在桌子上,和郭鸿秦昭一起出去了。
“安逸日子过久了他们就废了!你能养这些吃白饭的一辈子?”
周泠有些生气,她看着如今脸上没有一丝生机的乔知,觉得他也要废了。
“可我不能让他们跟你去送死,他们已经苦了半辈子了。”
周泠走过去,猛得将双手拍到桌子上,那滚烫的茶水飞溅到她手上也不觉。她瞪着乔知:“你如今这般混吃等死,对得起榕姨么?”
母亲的名字揭开了乔知那微微结痂的伤口,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几次张口却又发不出声。
周泠站起来缓了缓,背对着乔知:“颂城撑不了多久了,北岸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胡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便离开了。
“我只想,保全飞云醉里的所有人……再多了…能力有限。”
他把那束万寿菊埋在了后院的一个角落里。
这花纹纸包的鲜花整虽洁美观,终归是失了根不能长久,不像这满园的花,虽娇嫩难养,但有实根扎在土里便是安心的,到底如何就要看人怎么侍奉了。
有根无根,这也不是侍奉的人能说了算的。
“少爷,赵启说想包您的场,您看……”
秦昭有些为难,虽说飞云醉有禁止为一人包场的规矩,可这赵启背后有赵家和军统,确实得罪不起。
“还是按规矩来,别说是个没长全的小屁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指望能在飞云醉霸场。”
乔知捻了捻芍药的叶子,微微有些蹙眉,这个年过得太冷了。
“差人买点不透风的料子回来,把这片芍药都围住了,这花要是开不出来,今年的夏品可就不好了。”
被拒绝了赵启也不生气,他本来也不是从赵家本家长大的,没那少爷的命,更没那少爷的病。
“既然不能包场,那就打听好他何时再登场,到时再来便是。”
真的便是真的,既然各方面打听都说当年的那位贵妃娘娘就是乔知,他也就不会一直抓着当年的幻想不放。只是他现在很好奇,一个男人怎能演出那般的媚骨柔情呢?那浓妆艳抹之下会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乔三爷下次登台是五天后。
赵启知道现在可能有多方势力在监视自己,周家与飞云醉交好倒不必顾虑,但军统的人……他可不想给人家惹一场无妄之灾。
这厮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每天去那街上溜达几圈,看看在乔无文下次登场前能不能堵到他。
次日清晨,赵启前脚刚进办公室,老马就跟了进来,一脸谄媚:“昨个惹您生气的酸秀才已经让他滚蛋了,咱们大帅亲自颁布了政令,在全城内重金寻求有才之人。”
赵启随便扯了个笑,拉开凳子坐下:“大帅如此重视,作为下属真是受宠若惊。倒不必千金求贤,来个满口之乎者也的我也看不懂,找个家世简单的代笔便好。”
老马得了令,留下今日份糊弄小孩的“军务”便退了。
赵启突然觉得很累,闭上眼,越是想放松的向后靠在凳子上,肩上仿佛就越重。
“你得去把那胡仁踢下来,你得为颂城开创一代清明,你得成为这世上的第一等人!”
又想到母亲当年的话了。那是他见到母亲疯得最厉害的一次,面部狰狞,瞪着一双大眼,那双骨感的手几乎要把他的肩膀捏碎了。还没等到母亲精神恢复正常来哄他,便是此生相离。
睁开眼,竟失了几分光泽,是无底的黑洞。
他必须得在部下那儿立个威,还得在胡仁那儿立个事儿多的废物饭桶的样儿。
他听从着母亲的教诲,在西洋时改商学为军事管理学,回来后顶着外界的猜疑和爷爷的不满坚持进了军统……可走到这一步后,他却有些迷茫。
哪怕是被推着做一些事情,只要你答应了,定了计划,忙时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当个实施机器;可一旦时间线被拉长,目标变得零碎,要你漫长的等待,孤寂与懈怠便油然而生。因为你是被推着走的,不是自己用腿走出来的。
赵启拿起一旁的钢笔,抱着练字的想法,工工整整地签完了今日份的文件。
换了便服,就逛游着去了万禧大街。
“三爷,赵家二少爷在咱门口逛了四五趟了,往屋里瞥就是不进来。”
“三爷,赵家二少爷连着在咱门口逛了四天了……”
赵启在飞云醉门口溜达了五天后,乔知的第二场戏到了。
今儿个唱的女起解,比不得贵妃那身行头华贵庄重,但乔知扮谁就是谁,孤苦受冤的苏三也是极符合的,与那搭戏的一比身形还小一些。
赵启穿着衬衫背带裤坐在人群中本不起眼,但他实在是太投入了,上身前倾,双手握拳,眉头紧锁,一脸纠结地看着台上的苏三。
乔知猜到他今天会来,但瞥到他这副模样,竟是有些发愣。
大戏唱完,观众也都陆续离场,赵启在人流中踮着脚远远地望着乔知的背影有些着急:哎,怎么就走了呢!
他赶紧跑着跟去了后台。
“等等!乔三爷!”
赵启没想到乔知竟然真的停下脚步,还转头看向了他,就是脸色贼臭。
这么近距离地和自己挂念了六年的贵妃娘娘说话,赵启喉咙一紧,竟不知道说什么。
眼看着乔知没了耐心扭头就要走,这没出息的憋出来了句:“姑娘你长得好高哇!”
这真的不能全怪赵启!乔知这扮相实在是衣冠楚楚,我见犹怜呐!竟一时让他误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姑娘。
这句话也不是他瞎编的!
刚刚看着约摸也就五尺,走近一看竟与他差不多高!总不能这鸿兴班都是身材魁梧之人吧!
乔知觉得自己停下来就是个错误,轻蔑一哼,送了对方一个白眼扭头就走。
“哎等等!”
这男声一出,赵启知道自己犯了错,一时心急,习惯性地伸手向前抓去,一下子抓到了乔知束起的那绺头发 。
这竟是真发!
乔知猛地被迫停了脚步,头皮扯的生疼。
“放手!”乔知咬牙切齿。
赵启吓得赶紧撒了手。
不少鸿兴班的弟子听到这声吼叫也吓得迅速噤了声。
四下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偷偷看着乔知和赵启。
竟拖带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
优雅自持的乔三爷稳了那么多年,一时竟被这毛头小子惹恼了。
乔知气愤地甩了下袖子扭头就走,赵启哪敢再追上去。
他站在原地捻了捻手指,那发丝滑滑的,又想到那双愤怒的眼睛格外灵动,连吊起来的柳叶眉都是可爱的。想着想着耳根子竟然生了一抹红。
虽然被吼了吧,但心情还是不错的,赵启有些害羞地抿着嘴笑了笑,回办公室签个字都干劲十足。
那天以后,赵启每天都得在飞云醉门口溜达几回,惹得乔知不敢出门,周泠也不愿和他撞上。
乔知倒是无所谓不出门,他本就不爱热闹,待在院里养养花唱唱戏也不错。
天气转暖,芍药渐渐恢复了,那束万寿菊也早零落成泥了。
乔知正在院里给花浇水,后头突然扑上来一只小白兔。
“三哥哥三哥哥!我什么时候能上台呀!”
鸿兴班最小的弟子邢暮雨他后头跳来跳去的。
”乔知放下水壶,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板眼都找不准,你还想上台?”
邢暮雨撅着小嘴抱怨到:“整个班子里就你和姐姐唱旦角,你不教我唱,姐姐不教我打……人家也想扮刀马旦嘛!”
“那基本功都是一样的,叫你跟着杨晔练,你就是偷懒,人家小杰就练的很好了。”
一提到杨晔,邢暮雨就像是见了鬼一样:“别,你可别提四师姐了,她一唱生的还总是嫌我不够柔,上次还说要去星月阁寻个姐姐来教我。”
“师兄,我哥有事找你!”来人是秦昭的弟弟秦杰,专唱丑角。
乔知找到秦昭的时候,秦昭正坐在桌子旁拿着一沓子银票发呆。
“哟,又发财了啊。”
可是财迷老板一点都不开心。
“少爷,这钱是军统的人送来的,拿得不踏实。”
乔知对军统这两个字过敏,军统那帮俗人也不大来惹事,这事还得谢谢周泠。
“刚刚胡仁的秘书来了,说胡仁将要招待西洋来的客人,思来想去也就咱们飞云醉能博得那洋人一笑了。我说这不符规矩,那人非得把钱塞来,说这是为了整个颂城。”
“西洋来的客人?”
秦昭小声说道:“拿枪的……”
原来如此。
自倭人控制了北岸以后,胡仁脱离了上头的管控就想在颂城当个土皇帝,赵天咏把孙子送去以后,更以为是得到了赵家的支持,索性直接称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西洋人和倭人不合,不论是对外防着北岸还是对内防着赵周两家,胡仁讨好西洋人这一步都没错。
“要不咱找周家帮忙?”
“不行,不能把周家牵扯进来。”
胡仁这是要巩固“君权”呐。乔知想。
如果胡仁真的得了西洋人的帮忙,第一个就会拿周家开刀;如果他拒绝,哪怕和洋人的合作不成,胡仁拿飞云醉给周家一个教训也未尝不可。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背后有周家撑腰呢?
“老班主留下的规矩是,不得专人霸场。那就告诉胡仁,只要能保证座无虚席,我们就卖帅府个面子,让仁善好施的胡大帅请颂城百姓免费听戏。”
乔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钻了师傅的空子,但他必须得保护好他的戏班子,希望他老人家不会半夜回来逼着他练踩跷吧。
直到西洋“贵宾”进了颂城,胡仁这老狐狸才通知了赵启,还是直接拉他去了华盛酒店陪酒,整得赵家措手不及。这明摆了是告诉洋人他胡仁有赵家的支持,和他合作稳妥的很。
胡仁带来的翻译水平一般,赵启忍着不去在乎那些言不达意。
洋人在华盛与胡仁签订了协约。
洋人提出要颂城免了他们国家进口产品的关税,胡仁答应了;洋人提出要颂城每年向他们国家免费提供三百吨小麦,胡仁答应了;洋人提出要在颂城划立属于他们自己的使用区域,胡仁答应了。
胡仁想着,只要洋人肯帮忙,周家的码头烟馆赌场舞厅赵家的商铺庄园地皮那就都可以是他的,让给洋人点东西又如何。他胃口大得很,不怕自己被撑死。
送走了那帮洋人后,他还冠冕堂皇地向赵启请求:自家的地盘岂容外族践踏,愿颂城内部安定后,赵家能帮他除掉洋人。
赵启心里暗笑道:“呵,你不作死就挺安定的。”面上还是装成个傻子,发誓一定为大帅分忧。
那赵老爷子怎甘心赵家和孙儿被如此利用,恨不得派人去砍了那些蓝眼珠,还是赵启拦住了自家爷爷,倒不敢告诉赵天咏在华盛签订协约的事,怕他更暴躁,只说是那洋人最多受受气也就回去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刮刮胡仁的油水。
那些个洋人就住在华盛,赵天咏以最大股东的身份强行将他们的住宿伙食费提高了四倍,反正是大帅府掏钱!
赵启非常主动地请求招待西方“贵宾”。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靠西洋人拿到实际军权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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