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仁怎愿与颂城里那些愚民一起看戏?为了填满飞云醉里的座位,按职位从上往下排,还有几个儿子姑娘姨太太的,他直接把整个帅府里所有有点体面身份的人全搬了来。
本来胡仁想让合作伙伴看到在他统治下的颂城的最好风貌,可乔知坚决不扮贵妃,无奈点了《穆柯寨》、《击鼓骂曹》和《锁麟囊》。
扮穆桂英的是邢暮雨的姐姐邢朝云,两姐妹是从北岸逃难来的,在颂城走失,又分别在同一天的早晚被飞云醉收留,故得名“朝云暮雨”,由于根骨不错便一起收进了鸿兴班。
朝云天赋极佳,又勤学苦练,刀马旦扮得是英姿飒爽,趟马流畅干脆,十七八的年纪便能稳住场子。
那几个洋人倒是惊讶于东方女人也能如此勇武,十分赞赏台上这位小姑娘。
不过有些人就没这么单纯的心思了,胡仁的二儿子胡德一脸猥琐地看着台上那位的葱指柳腰,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
赵启在旁边注意到了这位公子哥,皱了皱眉,担心地望向台上的邢朝云。
“要是有机会,得去告诉乔知让这姑娘小心点。”
看穆桂英倒是看得很愉快,可到了第二出《击鼓骂曹》就出了事。
那洋人中国话学的也不利索,听戏也跟不上趟,也就是靠着翻译讲一下故事大概,然后便看个热闹罢了。
也不知是洋人自己也觉得昨天签的那协约太欺负人了,还是这戏的节奏较快不对他们的胃口了,那领头的人越听脸色越不好,频繁扭头与翻译交流。
最后竟拍桌而起,那领头的操着一口听不懂的西洋话指指台上,又对着胡仁骂骂咧咧,吓得一众人等看了过来。
那翻译真是谁也得罪不起,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告诉胡仁:“大人说我们用这戏来讽刺他们……让赶紧停下……”
可这戏一旦唱起来哪有停下的道理呢?
胡仁有些不明白这蓝眼珠子怎么突然气性这么大,要是他真逼停了戏,洋人不一定开心,周家也得得罪了!
大锣高亢一声从台上炸开,那用力之猛像是在狠狠抽着洋人的脸。
炸毛洋人气急败坏,掏出枪对准了台上扮祢衡的杨晔!
一段念白差了最后一句,京胡还在继续,杨晔也还能台上硬撑着,但不敢开口,冷汗直流。
这时,那被骂的曹操故意提了声调,决眦怒吼道:“你有此狂言,有何德能?”正是鸿兴班的大弟子郭鸿。
大师兄平稳地圆了场,着实给杨晔吃了颗定心丸,便也深吸一口气继续唱下去。
眼看要出事,赵启赶紧站起来直接用洋文和那蓝眼珠子交流:“大人,戏一旦开场不能停是传了千百年的规矩,请您谅解,若您实在是心烦,就请随我到雅间歇息吧。”
胡仁赶紧说道:“对对对我们不听了,不听了!”
赵启就近找了个雅间,引着那几位洋人进去坐下,胡仁和几个手下也赶紧进去讨好盟友。
秦昭上了二楼去给那洋人赔罪:“不知是哪里做的不好恼了贵人。”
那翻译想着把水都泼给飞云醉,说不定自己的命和胡大帅的面子都能保下呢:“贵人难得有听戏的心情,秦老板,你们怎敢定《击鼓骂曹》呢!”
一提到这出戏,那蓝眼珠子瞪得老圆,眉毛都要飞了起来,这不是明摆着骂他们借合作的名义欺压本地么!
若不是心里有鬼,一个半知半解的外国人怎会这么想?
枪几乎要抵到了秦昭的脑门子上了。
砰!
门砰得一声被跺开,吓得那洋人又把枪口对准了门口闯进来的那人。
竟是位着大红色褶子的女子,双眉微蹙,朱唇轻抿,头戴一朵红花,可惜踹门的姿势不太美观。
正是接下来要扮薛湘灵的乔知。
乔知丝毫不怕对准了自己的枪口,从容地整了整闺袖,缓缓走向拿枪指着自己的洋人。
眼看着那洋人眼越瞪越大,赵启想都没想就跑过去挡在乔知前头。
乔知倒是神态自若地看着那洋人,第一句话却是对赵启说的:“给我翻译。”
赵启愣了一下,又迅速地反应过来:“好。”
“我们只是唱戏的,可没能耐自己选曲儿,您可得好好问问身边这位全程细心招待的胡大帅,怎么不给您挑出打打闹闹的图个乐呵呢。”
赵启尽量把乔知这话里骂他没文化的刺都给择了,用较为舒心的话将原意转述给了那蓝眼珠子。
那蓝眼珠立刻瞪向了胡仁,把原先的那翻译晾在了一边,也开始让赵启给他翻译。
大概是赵启长得更顺眼些。
赵启可算是抓到机会了,干脆直接与那蓝眼珠交流:“是刚才那位翻译能力不足,害您会错了意。这《击鼓骂曹》是名士祢衡讽刺当时实握大权的奸臣曹操不错,但我们选这出戏是为了让贵国相信我们胡大帅抵御北岸倭人的决心!
“那些人利用北岸的军队建立起伪权,不时向我衍江以南的颂城施压,但我们胡大帅高风亮节,绝不会向他们低头。”
有了这么个能言会道沟通顺畅的人在中间协调,可算是让那多疑的蓝眼珠子消了气,知道这位上任不久的副参领还是从他们国家留学归来以后便更加赞赏了,还用他那蹩脚的中文夸了句:“人才。”
有乔知在,这第三场《锁麟囊》必然精彩。
赵启在洋人旁边努力压着向上飞的嘴角对台上这位乔三爷是一阵狂赞,还吹了句:“这锁麟囊是展示了我们自古以来友好互助的品德,我们民族兼具勇武和仁德。”
蓝眼珠子才不管胡仁军队内部什么样,他自己开心了就好,并且表示,希望以后与他国所有的合作往来都由赵启负责。
胡仁虽得到了外援,可这外交权跑到了赵启手里,简直是如鲠在喉,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还得给那帮洋人挤个笑脸开心开心。
好不容易把那几个洋人祖宗送走了,胡仁精疲力竭地带着姨太太和儿子们回帅府了。赵启回去换了身便装,却又回了飞云醉。
可惜选的时间有些不巧,他刚进门就碰见戏班子的和在飞云醉干活的一帮人围坐了三四桌正要吃饭。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和他大眼瞪小眼。有些人见过他穿拽乔知的头发,有些人见过他穿绿王八装,还有些小孩纯粹觉得这个傻大个有些搞笑。
“哥哥,我们这个点不唱戏了,要是想听就明天来吧。”
开口的是邢暮雨。她一手托腮,一手抓着筷子,正恼这人耽误她吃饭呢。
赵启扭头看了看,愣是没看到个熟人:“额……秦老板呢?”
他本是想找乔知的,但是忽略老板总归是不太好。
“后厨呢。”杨晔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扔嘴里嚼,也不去看赵启一眼。
“啊?”
赵启有些震惊,老板给这一大院子的员工做饭?
“有什么可啊的,他就是喜欢做饭。”
一个非常稳重淡雅的男声伴随着下楼梯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赵启寻声看去,那是一个穿着水蓝色长衫的男人,一头乌黑的过腰长发,星眸低垂,薄唇微抿。竟像是古画中的人物。
哪怕他仅见过上着妆的乔知,但那双眼睛的感觉是不会变的。那杨玉环、玉堂春、薛湘灵的浓妆艳抹之下竟是这样的面容!
乔知下了楼,优雅地整了衣衫,抬起一双桃花眼,面无表情地站在赵启面前。
如此近的距离,赵启能数清他每一根发丝和睫毛,右眉眉尾处的那颗小痣更是活泼生动。
赵启深吸一口气,竟又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自在地动动喉咙,小心翼翼地问:“胡仁没再找你们麻烦吧?”
“呦,参领大人胆子不小,还敢直呼上司名讳。”
乔知一脸无所谓,就和下午差点被崩的不是自己似的。
“三爷还会在乎这种小事么?”
乔知觉得这问题根本没必要回答,便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整个大厅里只有赵启一个人站着。
“看来他还是记恨我拽他头发啊……可谁能想到,那么长的头发竟然是真的……”赵启心里有些懊恼,却还是忍不住去瞥乔知那一头长发。发丝细软顺滑,看上去很好摸。
“汤来了!”秦昭及时地端着一大盆鱼汤到了前厅,赵启背后那竖起来的汗毛刚刚累得不行,现在可算是能躺一躺了。
“秦老板,胡仁没再找事吧?”
“赵少爷放心,一切安好,今天多谢赵少爷为我飞云醉解围。”
秦昭像模像样地拱拱手,左看右看不知找点什么来表示感谢,就盛了碗汤递给了赵启。
郭鸿和杨晔不约而同地转头瞧了瞧他们黑着脸一言不发的老三,知道他也不会真的赶人走,便站起来各向赵启敬了一杯酒以表感谢。
“二位临危不惧,能将这出戏精彩地唱完,赵某佩服!”说罢,便一饮而尽。
乔知在一旁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又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东西。”
赵启咂了一下嘴,这传说中的飞云醉也并未有想象中那般回味无穷,在他尝来也算是白水了,但当然人家的面也不好评判,只道:“以后有机会,定拿来西洋的烈酒邀各位共饮。”
这话说的,是当成了飞云醉,嫌酒不好呢!
那可是他母亲娘家的传家方,怎容这姓赵的看不起!
正打算呛回去,周泠来了。
“赵副参领何时与飞云醉如此熟络了?”
周泠依旧揣着裤兜,和回了自己家似的,随便拿脚钩了个凳子过来坐下。
这般娴熟,看得赵启心里有点不得劲。
“泠姐姐!”这邢暮雨竟是个看脸的,不是贴乔知就是贴周泠。
“你最近怎么没去读书?”周泠严肃地看着邢暮雨。
吓得邢暮雨停下了冲向她的动作,乖乖坐了回去。
官家的孩子进官学,有钱人家的孩子请先生,普通家境的孩子大都在慈善学堂里浑浑噩噩地长到十三四岁,识了几个大字便要开始卖体力分担家庭压力了。
周泠掌权以前,周家是纯纯粹粹走□□的,整天带着帮刺了纹身凶神恶煞的小弟为了利益和别家砍来砍去,虽不像军统对民众那般压榨,但也不能算什么好东西。
周泠在16岁那年接手了父亲管理的赌场。一个16岁的小姑娘,上台第一天便砍了一个卖妻赌徒的右手。她不是好人,杀人走私都干过,但她不会把不想干的人拖下水。19岁,她接过了周家最大的产业——码头。招劳工建私塾,办义诊,周泠花了三年的时间,得到了寻常人家对周家第一声真挚的“谢谢”。
邢暮雨读书的地方便是周家私塾。
“与我当初一起上学的同学都辍学上工去了,现在班上大多数都是七八岁的孩子,老师讲课就得都依着他们来,那些东西我都学了好几遍了……”邢暮雨垂头丧气地说道。
周家私塾收的都是些家境贫寒、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家的孩子,到了邢暮雨这般年纪的,家里人都让出去赚钱了。
周泠叹了口气,她能为这些孩子提供免费的教育,可各家各户的思想观念和经济现状却是真的无能为力。
不知怎的,乔知竟一句话都没说,就低着头吃自己的饭。
“不去就不去吧,能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我们也该知足了。”邢朝云轻轻地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周围的人都一言不发。他们也都觉得可惜,但也只限于可惜了,并无争取之意。在这世道里,能有一安身之所,能饱口腹之欲,就该知足了。
又是一处我没见过的颂城……赵启想。
“要不,让她去我家学堂读书吧……”
在一片寂静中,赵启这话说得小心翼翼。
见没人应,只有邢暮雨抬起眼来怀着希望地看着他,赵启便继续说道:“赵氏学堂孩子多,都是按年龄分班,读到十七八岁都可以的。”
主意不错,但是一想到暮雨要去到那帮眼高手低的赵氏子弟中去,乔知的眉就渐渐拧了起来。
“赵少爷,你见过被家猫欺负的流浪猫么?如果代价是要暮雨一辈子在乎门户之见,一辈子低看自己,那我情愿她这辈子都没文化。”
乔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一贯不笑不恼的,好像永远都是一副板着脸的认真样,但赵启透过他的眼底,看到了秋波下的暗涌。
为什么他会气愤呢?为什么他会痛苦呢?
乔知躲开了赵启的眼神,他没必要和这种永远感受不到真实的高门子弟说什么。
“赵少爷,你有这么好心?”周泠抱着胳膊歪着头,打量着这位今年突然冒出来的赵二少爷。
赵启警惕地望向周边,伙计们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着饭。
“放心,他们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不知怎得,赵启又想起了在冯记听到的那句话:那地方吃人!
他吞吞口水,硬着头皮说:“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就他所知,这代周家当家是个明事理的,赵周两家这几年也没什么积怨,他一味的隐瞒反而会引起周家的猜疑。
“赵老爷子野心不小啊,手都伸到大帅府了。”
“不是我爷爷安排的,纯粹是我不想和赵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赵家孩子这么多,缺我一个不少,那几间破铺子谁来管都一样。”
说完,赵启又咂了几下嘴:“还有鱼汤吗?”
“有有有!”
秦昭的厨艺得到肯定,乐呵地又去给他盛了碗汤。
颂城上的了台面的铺子良田里,有一半都是赵家的,到他那就成了几间破铺子,他真能这么洒脱?
周泠疑惑,不禁讽刺到:“赵少爷,这鱼可不是从市场买来的,是小孩子从城西那条水沟里捉来的无名野鱼,您还是别将就了。”
没想到听了这话后,赵启睁圆了眼睛更开心了:“野鱼好啊!我在西洋那几年也经常和朋友偷偷下河摸鱼呢!”
“在国外还能摸鱼呢?”秦杰抱着个饭碗,露出头发剃得极短的小脑袋。
在他的观念里,国外道德规范森严,不够有礼貌的人是要被抓起来的哩!
“那帮黄头发的是挺不屑于干这事的,但咱们就是觉得好玩啊。而且那些半生不熟的洋东西吃多了,再尝一口家里的味道,我就总是想到在林家巷子里的那几年。”
林家巷子?那不是城西贫民区么。原来赵启流落在外的那些年都是住在那里。难不成这厮真是个没心眼子的?
乔知和周泠交换了个眼神。
“林家巷子!我知道!那里有个荒废了的院子,门口有棵樱桃树,那树结的樱桃可甜了!”
秦杰比邢暮雨大几个月,但不喜读书,也就随了他的愿,除了在内院练功就跑出去玩。
邢暮雨不愿意了,小脸皱在一起:“有樱桃你不叫我!”
“哎呀,那树一结了樱桃街坊邻里的都巴不得赶紧拿出去卖就那几串还是李家阿毛爬树顶上摘的……”
“你好好练功,过几个月就给你买樱桃!”
杨晔在旁面无表情地夹了根菜放进嘴里,吊颗蜜枣激励小师妹。
听到林家巷子里的那棵樱桃树,赵启竟有一时的失神。
“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思及旧事,不免有些难过。
“别啊赵少爷,我还没问完呢。”
周泠眼神凌厉不容拒绝,赵启也就又坐了回去。
“你接近飞云醉到底是为什么?”
未等赵启回答,乔知又问道:“你现在面对周家,代表的是个人态度还是整个赵家的态度?”
完了,这在姓赵的眼里就是相互保护啊!
赵启心里有些酸,他抬眼瞄了下乔知……算了还是看周泠吧……
“我,我就是……”他不想骗人,可他不能说自己看上人家乔三爷了吧!
“快说,别婆妈!”
周泠想不明白,一个在洋人面前力挽狂澜,又不屑于赵家产业的人,问句话怎么还能着急脸红成这样。
“诶呀!我十四岁那年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正好看了场贵妃醉酒……然,然后……”
他朝向苏堇鞠了一躬:“对不起啊,我没打听好就贸然送花……唐突了郭夫人。”
赵启又瞥了眼乔知,乔知竟然有些惊讶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看见乔知那张脸都能气血上头没法好好说话,现在乔知还盯着他看,这还怎么了的!
赵启赶紧背过身去不再看乔知,仍觉得后背一片滚烫。
“你……你是那个小破烂孩?”
都说民国爱情十有九悲,我偏要让他们得个圆满!
大家放心看,已存全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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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飞云醉竟是翻斗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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