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第四话

少年眉心紧蹙,像是古画上的褶皱,忧郁动人。

额心纹路时而泛金,时而发红,圣洁和污秽在他身上交融。

一番折腾下来,他脸侧血迹已凝固,眼下血泪,宛若朱砂。

在他最虚弱苍白的当口,乔栀抓住机会,小心翼翼放出一缕魔气,沿他手腕往里一探。

这一探她便明白了大概。

神官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容器,足以承载正邪两种力量。

抱阳负阴,相生相克。

体内的法力、元芝丹的仙力、妖咒的妖力,三种力量在抗衡厮杀。

谢尘寰本身法力高强,稍加调息一番,很快就能与妖力达成平衡,这平衡一达成,也就暂无大碍了,偏偏那三人多此一举,动用元芝丹,打破平衡。

而妖咒蕴含的妖力遇强则强,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妖力受到仙力刺激而反弹,几乎涨破筋脉,可不就呕血了吗,甚至,提前催动了妖咒的发作!

神魔乃是天生的死敌,她放进去的那丝魔气一加入战场,便激发了神官刻在本能里的憎恶和斗志,法力增强,稍微压制住了妖咒之力,缓解了些许痛苦。

看着自己掌心,乔栀斟酌着第二次送进去的魔气强度。

毕竟对方可是神官,有金身护体,稍有差池,她也是会被攻击的!

片刻前,那男魔灰飞烟灭的惨状,历历在目。

而且……那股妖气愈发浓郁。

来者不知是敌是友。

妖魔大多凶残,天生没有凡人的道德束缚,恃强凌弱、弱肉强食就是铁律。

只怕对方消灭神官的同时,自己还要被当成附赠小礼品,一道被灭了。

脑海思绪万千,现实只是一瞬。

就是现在!

一抹紫色烟雾如藤蔓,绕上他的小指。

乔栀紧张地盯着他手腕皮肤。

那上面的纹路纵横交错,带着汗珠,似是湿漉漉的黑色枝条,纹路骤然加深,不过一息,便开始缓而又缓地褪淡。

那速度太慢了。

等它全部褪完,敌军就杀到了!

“当心。”

忽然,一道极好听的男声滑入耳廓,作金石声。

眼前似有流水拂过,像是被拥进一个温柔的怀抱,乔栀情不自禁闭了闭眼,再睁开却见周身被一股白光罩住,脉脉如流水,一道极其狠毒的弯刀状的攻击,被那股罩住自己的白光精准挡回。

乔栀失语,看着面前道袍纯白的少年,第一反应是好高啊,目测快有一米九了吧……

光是背影投下的阴影,就几乎把她笼住了。

她个子其实都不算低了。

传说中的九头身吗难道是?

而且,他竟然醒了!

那他有没有觉察到那股魔气?

应该不会。

他受伤这么重,她放出的魔气又是微量……

不远处空地上,红色妖氛涌动,缓慢凝聚成形。

一个血红衣袍的男子从妖气中走出,如破茧的赤蝶。

方才就是他发出的攻击。

他额心血红,赫然是堕仙的标志。

那光罩将他的攻击悉数反弹,让他手上挂彩。

男子舔舔指尖的鲜血,不仅不怒,反而愉悦轻笑:

“呵呵,果然是你啊,净世。”

谢尘寰声音平静,清而柔和,背影伫立不动,稳如磐石,丝毫看不出身负重伤:“偃师玉。”

男子笑意诡谲:“听说你受了重伤,本想着能不能来捡个漏,毕竟杀了你,我可就是地境的大功臣。”

“还有天大的好处可以拿……听说你受伤,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哎呀,好像被人抢先一步……”

那妖定定望着谢尘寰身后,突然兴致全无,“仙门的人?”

乔栀见他一点都没认出自己的本体,竟连同道中人都分辨不出她的真身,看来这件隐匿气息的百幻衣颇有效果,想必瞒过这神官,也不是难事了?

“净世,你既已中了无解的妖咒,横竖都是要死的。何不成全了我?”

“你活得这样无聊,不过是被天境精心培养出来的兵器,哪怕死了,也会有下一个取代你。”

“不过,作为神主最锋利的宝剑,你还当真是完美到找不到半点瑕疵,有时候我都会想这样的你一旦堕落……想必会是比妖魔两道巨擘加起来,更加可怖的存在吧?”

谢尘寰淡望着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想必这样的话早已听过不知多少回,根本入不了心。

乔栀在侧后方,倒是能看见少年修长的脖颈,并无丝毫赘肉,侧颜更是皮薄骨清,洁净无暇,与自己想象中很有出入。

既无神职者的高高在上,也无修行人惯有的清高淡漠。

反而整个人透着一种近似于开水放凉之后的温淡细腻感,这样的人若是想要靠近任何人,都不会使那人生出抗拒之心。

偃师玉见破不了他的防,话题一转:

“我佩服你,仅凭一己之力,便屠了恫蝶全族。”

他长叹一声。

光是说出这个事实,便从头到脚窜过一股悚然,恐怖,夹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于杀戮与毁灭的崇拜、狂热,望向谢尘寰的眼神,亮到诡异。

“你快说说,那是什么滋味?像是捏死虫子那样,一只一只捏死那些妖物……是不是很痛快,很爽?”

“那些凡人总说,杀人如麻,即是妖魔之流,可你,你净世一出手便是灭族!岂不是妖魔中的妖魔,哈哈哈哈?!”

谢尘寰眼下尚有血痕。却如佛陀临世,白玉般的脸上不悲不喜,不惧不燥,声音缓淡道:

“玉清门满门皆灭,枉死的魂魄不得安息,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这代价,便是那妖的全族性命!

“呵呵,你孤身迎敌,纵是再厉害,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偃师玉终于说到重点,语气狠戾:“净世,我要拿你的首级去领赏。”

他刀刃直指少年,却是对着乔栀说话。

“仙门人,识相的就赶紧滚,否则连你也削成两截。”

突然被cue还是人身威胁。

乔栀从谢尘寰身后探出头来,怂怂地说:“若是我不呢?”

她想着方才那些人的台词,躲在少年身后,义正言辞道:

“仙门中人扶危济困,道友既然有难,我丧彪仙子行走江湖,锄强扶弱,岂能坐视不理!”

大抵是被她的名号所震,二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谢尘寰抿了抿唇,显然也是有些诧异,谁想得到这声音柔美的女修竟会有这样反差的名号。

“放心,”乔栀特意凑近少年,微微踮脚小声说,“我绝不抛下你。”

清甜女声擦过耳畔,带着丝微气流,耳垂有些痒意。

谢尘寰眼睑半垂,那血泪仿佛画上去的面纹,却更显出尘。他叹息一声,“元芝丹是道友喂与在下的吗?”

乔栀一僵。

这个锅她可不能背。

遂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不重要,那家伙说要砍你脑袋哎,你如今身子受损,不想个办法脱身吗?”

转转眼珠,偷瞄了一下偃师玉,“听你们说话,道友与他似乎认识,难道有什么仇怨?何不趁此机会说开……”

“化敌为友呢?”乔栀给他支招。

虽然这招数多半是个损招。

谢尘寰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偃师玉却将刀一扬,哈哈大笑。

他耳力极好,自是把这些对话说了个一清二楚,得意非常地说:“你这仙门人倒是有趣。好,我便告诉你,他与我,是何样的仇敌!”

“昔年他飞升前,乃是人间金尊玉贵的公子。我只是个低贱的偃师,入宫为他表演傩戏。我看着他,想不明白,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何以他的家世,气运,天赋,样样都强于我!我恨,恨不能取而代之!于是,我便与妖魔合谋,吞了他的挚友,化成他挚友模样,伴他身侧;

后又杀了他的父亲,披上他父亲的皮囊……再当着他的面,剖羊宰牛般,杀了他的母亲。”

“失去了一切,他肝胆欲碎,几乎死去!可是,落到如此境况,他却还能得道飞升,位列仙班,我却只能混迹妖市,东躲西藏……当真是苍天不公,众神无眼!”

“今日再见我,他只怕是想我死,想得不得了……”

“若是连这样的仇怨都能化解,原谅,岂不是猪狗不如了吗?”

这样熟练的说辞,仿佛已经对人说过无数遍,如同在炫耀功绩一般,乔栀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魔,被比了下去。

听听,这世道,没点人命在手上,都不好意思自称自己是魔道中人!

“他在激怒你,”乔栀扯了扯他衣角,“道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衣摆传来牵扯感,余光是修剪干净齐整的指甲,似乎怕冒犯她只轻轻扯了一下便松开。

谢尘寰面上并无丝毫怒气,或说,从刚过见到这偃师玉开始,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情绪波动,仿佛对方只是寻常路人,并非不共戴天的仇人。

面对如此仇敌都能面不改色,乔栀忽然想到他中的那个妖咒。

心中暗道:“不是吧,难道说他的情感正在被吞噬,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冷漠?”

那自己打算动摇他,诱他犯错、污染神格,好成功弑神的计划,还没实施就泡汤了啊。

毕竟你怎么跟一个没有感情的人谈感情呢?

能当上神官的,定然已看破红尘,再来个灭情绝欲的buff,岂不是锅子里炒石头,油盐不进。

想到这里乔栀开始担心起来。

显然她的担忧,被误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清净宁和,犹若冷泉涤石的声音,传进耳中:

“我的法力,还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他顿了顿:“此地凶险。你当真不跑?”

“要跑我们一起跑。”

乔栀说,“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可我对你一见如故,仿佛我的亲兄长……我自幼失去双亲,又与兄长失散,这才上山,拜师学艺。我在玉清门有许多师兄,他们都对我极好,却被……”乔栀擦了擦眼睛:“你替他们报仇,是我们玉清门的恩人,就是我的至亲。”

“试问,谁会抛下自己的亲人呢!”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他。

谢尘寰出神几秒。

少年白衣黑发,有些玄虚,含情目刻在冷漠脸上,禁欲又有着汹涌澎湃的情感。

他不再劝说乔栀,漆目微转,看向偃师玉,如玉的长指却在锁骨靠近脖颈上一点,淡声道:“想要我的首级,来取便是,何必废话这许多。”

偃师玉反倒没了方才的自信。

眼前之人襟飞带舞,白袍清美,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哪里像是重伤虚弱之人?

之前他还说这仙门女子,喂了他一颗什么丹药……

莫不是助他恢复了许多元气。

再看那女弟子的穿着,腰封青莲花纹,似是玉清门的内门弟子。

玉清门的丹药,据说功效神奇,许多人梦寐以求。

净世法力深不可测,万一正是服用了秘药,故意等在此处,便是想引自己上钩,跟自己算旧账……

人总是会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这句话放在阴险狡诈的偃师玉身上也适用。

他本就是心思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之徒,自然也会这般去揣度别人。

乔栀见这堕仙犹豫不定模样,恍然大悟……

原来谢尘寰所说所为,还有表现出来的淡定,都是在诈他!

偃师玉脸色莫测,“你垂死之躯,我却不是那趁人之危的小人。净世,你且好好留着你的性命,来日,你我再比过!”

呸打不过就直说打不过,扯什么大旗。

这唤做偃师玉的家伙,来也快去也快,乔栀等那股妖气散得差不多了,才低声问:“所以你的眼睛……”

“看不见了。”

说出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事实,谢尘寰却平静依旧,嘴角挂着极浅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没所谓,方才,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与偃师玉对峙,表现得却比乔栀还要正常健全,完全没让人看出他瞎了这个致命的弱点。

乔栀蜷了下手指,视线从他漂亮的脸上移开,不敢久盯,怕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虽他眼盲,但方才种种,无不揭露此人并不单纯好骗,得防着点,说不定自己怎么就露了马脚而不自知。

那偃师玉寥寥数语,勾勒他的过去。

父母亲友皆死于妖魔之手,可以说是与妖魔有深仇大恨,若是知道她是魔,非把她挫骨扬灰不可!

眼下待她态度和缓,都因以为她是凡人之故。

她可不敢忘记,这位神官,可是动辄便实施种族灭绝的超级大杀器……

想到这里,乔栀打了个寒战,只觉有股冰冷的气息自上而下,侵袭全身,抬头一看,却见点漆双眸,正一眨不眨盯着她。

那双眼没有焦距,无机质的黑,一不注意就要被吸进其中,吞噬得渣都不剩。饶是知道他看不见,乔栀还是吓了一跳,只强作镇定。

“尊者一直盯着我看,是怎么了吗?”

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微微移目,落向虚空:

“姑娘在遇到我之前,还有遇到什么人吗?”

“比如,妖魔之流?”

他问,声如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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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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