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就成这样了。

烤肉盘蒸汽袅袅，对面那个金发老外，头发向后直梳，漏出一截因漂亮而坦然的饱满的额头，额头下两道浓密的眉沿心情的轨迹向两侧舒展。

嘶，盘正条顺，挺帅。

你连声叹气。

可惜是熟人，不好下手。

你看着他用铁架反复翻烤肉，严重怀疑自己所住的城市是否小得过了头。能够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利路修邂逅。

现在这种情况得从更晚的时间说起，高三毕业的夏天悠闲缓慢却又转瞬即逝，此后你去大学就读，上课。利路修似乎在沈阳留学。果真，每个俄罗斯人都可以是东北银，你忍不住好奇他的口音是否会变成地地道道的的春晚味道。

其实你不看春晚，或者说这一片地方都不看。

大二的暑假，又是暑假。妈开着那辆年份徒长的摩托车，轰隆隆地去批发市场进货，你家一楼开了一间小卖铺，店里忙起来之后就会毫无愧疚地雇佣你这个童工。

又下意识这么想了，你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成年，不能再装作童工。时光过得太快。有点儿唏嘘。

吊扇在天花板上甩头甩脑地打转儿，你趴在柜台上，让身体尽量放的很低。

这是除你之外谁也不清楚的一种心理，你会侧头看着货架上最高的那几瓶功能饮料，然后估算：假如风扇螺旋桨突然掉下来，会先砸到饮料架，然后是零食。嗯，你的头海拔不够，安全系数百分百。

哪个人没幻想过老式吊扇把人旋儿了呢？

就在这是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外走进来一个人，金发脑袋，很显眼。

危险！你警铃大作，他比饮料货架顶还高，他现在最危险。

“要什么东西吗？”你起身换上营业的状态。

顾客在前台货架一排排彩色的烟盒前站着，视线却落在篇幅少得可怜的口香糖板块，从里面抽出一包广告语号称“根本停不下来”的蓝色口味。

“八块。Eight. ”以防对方不懂，你还比划了一个手势，输入密码弹开收银柜，眼睛却看着他的金发。总感觉和小说中那种“泛着太阳光泽”的描述不大一样，面前这位的脑袋有点儿毛躁，像顶着燕窝。

老外抽出一根口香糖示意你，“谢谢，我不吃”，他见状点点头，又向店内走去闲逛。

这种状态。你眯了眯眼，显然是在等人，顺便蹭你们店里的阴凉。

很快一辆小型货拉拉在院门尽头出现，印证了你的猜想，司机停在了小卖铺斜对面的单元楼，顾客走了。货拉拉车门里又下来几名老外，打扮时尚，深眼窝高鼻梁，他们帮刚才的顾客和司机从货仓内一个一个箱子往下搬。

期间几个人相伴着来你这儿买水，你无意偷听，但他们并不介意，声音大得很。好像是最近市里的经济繁荣，平面模特，尤其是欧美面孔岗位招牌。

结账之后，你打开手机和朋友聊天。

倒不是聊这几名新来的异国邻居，你没这么大惊小怪。

有人问你暑假怎么不出来走走，高中同学。你说：我得看店，你们过来。

他们说：老板，老板，过来有照顾吗？

你：可以帮我把地拖了。这是珍贵的锻炼身体机会。

利路修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昨天半夜，你一不小心睡着了，他的留言还保持在登机前。

Vlad：最近要去南方，有工作联系我。

Vlad：离广州很近，有空可以一起玩。

你：不错呀。

你：准备干什么？

Vlad：语言机构，好像是教英语。新概念？

……昨天你看到时就觉得奇怪，这家机构确定要让一个俄罗斯人教英式英语？怎么总感觉有一股不靠谱的味道渗出屏幕。你想象了一下利路修的口语，虽然不算差劲，但按照现在的事态作评，实在不敢恭维。

Vlad：还有

Vlad：平面模特。

他又补充了一句，并且附带了一个墨镜黄豆人，嘴角挂着自信微笑。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你只觉得有点儿担心，怎么感觉两个工作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很靠谱的事，你双手掐十字，祝愿这位清澈的朋友不要被南方的某些黑中介骗了。

你：注意安全。

Vlad：起飞了。[图片是一张票根]

现在你点开那张图片加载，才注意到票根文字所写的起终点，沈阳→你的城市。

眉头跳了一下，你手指轻动，回复他：优先考虑新概念英语，最新情报，模特那份工作恐怕竞争对手很多。

你又补了一句解释：刚刚楼下看到一个老外，很帅。

你们的城市就是这样小小的，像一口锅里沸腾的水，一锅水的人和事儿翻来覆去地沸腾。

下午的时候，利路修回复了你，他大概是刚从夜半航班缓过来。

Vlad：很饿。

Vlad：你吃饭吗*/流泪

亲口说过“我得看店，你们过来”以及“帮我把地拖了”这番话的你，在此刻却俨然是另一副嘴脸。

你：我知道广场有家新开的店

你：*定位

新开的店不一定好，但一定新。而且里你家很近，吃完来回一个小时，大概不会误事。简单和老妈报备之后，在一阵夹带了少量关怀的骂声中你一溜烟出了门。

然后就开始下雨。

你站在小区外打车的位置，看着需要走过街天桥才能到的车站，距离你已经一条街的小卖铺，附近的树光秃秃的，难堪大用。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在转着圈儿。

上午那个金发老外从远处的雨幕中跑了过来，头上顶着一件夹克，直奔你这里本就狭窄的屋檐。你被这不由分说的阵仗感染，连忙右移一步给他让开位置。

老外躲进安全区，身上除了发型已经没几个好地，他把夹克拎在远离你的那侧抖了抖水，余光似乎看了你一眼。

你们两个都心照不宣，这是小区唯一有出租车经过的地方。

挂着迷人红灯的taxi拉风地从远处的路驶近。夹克衫腿长，抢占了先机。

你厚着脸皮挪蹭过去打算碰碰运气，因为网约车市场冲击，现在的出租也开始尽可能多的载客了。

“拼车？”老外还挺懂的。

“你去哪里？”司机问。

“XX广场。”老外向你看了一眼。

“上。”

大雨天气所有人说话都干脆果决。出租里提前装了雨车垫，大概是防止你们拖泥带水。

你在后座坐下，拿出纸巾拧着头发。老外没再说话，开始玩手机。

市中心或者说新市中心的商场，小城市的所谓商场，其实能够凑齐金拱门和KFC两家就属于规模比较大的那种。

你：下雨了。你出门了吗？

Vlad：嗯。

你那时候应该多想一点儿的。很多事虽然没那么巧，但也可以就那么巧。

反正现在就是这样了，大暴雨和烤肉店，利路修坐在方桌对面将胡椒粉撒得铁盘滋滋作响。

“原来你就是Ayako，我没想到这么巧。”他说着用手指打开一听可乐，清脆的拉环爆裂声之后，将易拉罐放到你面前，托着下巴笑了，模样有点儿洋洋自得，“没想到吧，我就是你说的很帅的老外。”

你真想撤回一句消息。

好在你擅长佯装淡定，夹起一片烤肉沾了酱料默默吃着。你忽然发现筷子拿反了，一头朝上一头朝下，烤肉沾错了碗碟，沾了满满一身红糖冰粉甜腻的外衣。

利路修毫不掩饰地笑了，被造物主雕琢得精致的嘴角弯起来的弧度格外讨喜。

微信上，Vlad发了一条朋友圈：新城市遇到老朋友。

你的屏幕亮了，但没有点开，肯定是他私聊的各种俏皮话。熟悉之后，你发现Vlad其实挺能说会道的，梗一套接着一套。

烤肉店正上方的油烟机嗡嗡作响，昏黄的光线下，利路修的面部五官阴影格外经得起考验。你有片刻的失神。

你看着他，他看手机。他的手机壳后面夹着一张便签纸。

你不经意地读了，“帆船在海上迎来地震，雨水撒了甲板一地”……

……

这是你在R18小说里写的隐喻，下流又没品。这一刻，你的精神世界也像这句话所描述的一样，迎来了地震，汗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