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笼中鸟的悲歌

弗吉尼亚拥有一对受人尊敬的、学识渊博的父母,优渥稳定的家庭氛围,以及难以忽略掉的姣好容貌。

似乎上帝格外偏爱她,一件件厚礼丝毫不吝惜地朝她丢过去。

可弗吉尼亚不觉得她的生活是美满到令人艳羡的,起码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那些砷化物超标的化妆品,除了毁掉你的脸,没有其他用处——”

特纳夫人强硬地把那盒粉膏丢进垃圾桶,绷紧嘴角训斥道,“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还是你想学站在布里格特街上的那群人,贩卖青春吗?!

教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凡是我的学生,只要还想进教室里学点真东西的,哪一个不是干干净净——现在立刻去把脸上那些给我洗掉!”

弗吉尼亚委屈地捏紧书包,那是她同寝的好友送她的圣诞礼物,‘你也该学着打扮自己,吉妮。每个女孩都有追求美的权利,这又不是罪过。’

她还记得一贯时尚新潮的姑娘,说出这番话时自信的神采。

弗吉尼亚推却了数次,总算将那件与她格格不入的硬挺皮衣还回好友手中。

但未开封的粉膏被后者找准了空隙,塞进了书包拉链。

她得承认自己骨子里是爱美的,也并非对那些炙热的眼神视若无睹,她被隐秘的虚荣心战胜了。

但显然崇尚素洁质朴的教育工作者,不会允许女儿有一点点的出格举动,特纳夫人有这个义务将她掰回正途。

“还愣着做什么?能不能有点出息,我和你爸爸不期望你能像我们领回家来的学长们一样出色。至少别干这些蠢事——我们要求不高,清清白白的做个好姑娘······”

蹩脚的上妆手法或轻或重,没有完全扑散开的余粉一团一团的,让人不注意到也难。

现在又因为几道水痕,让原本清丽可人的一张脸显得尤为滑稽。

弗吉尼亚微微侧头转向另一边,她试图向父亲寻求安慰,但她发现根本没办法对上父亲的视线:

他正同那位最器重的、连获奖学金的学长,兴致盎然的谈论些什么,脸上的快意和欣慰是那么真切。

她从没有见过父亲因为她露出过这种骄傲的表情。

“还嫌不够丢人吗!”特纳夫人将那扇用于连通的小木窗合拢扣紧,“你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养出来了个什么样的女儿吗?!快去洗!”

那天午餐的菜式口味,弗吉尼亚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满嘴的苦涩和喉咙里每况愈下的酸意。

频频布菜的对象,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她。

这漫长的五十分钟,她仿佛游离在这个家之外。

但每当她有逃避的心思,刺耳的声音,总会令她回过神:“她要有你的一半优秀,我们也就安心了。”

弗吉尼亚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按照父母规划的、寡淡严苛的步入每一段旅程,不会掀起半点波澜。

但那个举止怪异的男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告诉她还有一种新的可能性。

每次走过学校门前那条倾斜的步道,栽种黄白色水仙的草坪,总会袭来阵阵幽香。

弗吉尼亚多数时候都会停在这里深深呼吸,好像这样做就能让摇曳恣意的花,短暂地盛开在她的鼻腔。

但她从来没想过摘下其中一枝,破坏它们天生的美感。

不只是因为父母教导她的爱惜自然,更为了她隐晦的私心——她希望它们能陪她久一些,最好常开不败。

靓丽醉人的色彩,会让弗吉尼亚有种错觉,它们在替她把缺失掉的美丽绽放。

没有人会去压抑路边这些廉价的绚烂,不像她······

可这不现实,即使花本身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她那过度的倩丽也会被人惦记。

“你们想干什么?”

弗吉尼亚面上努力维持着镇静,但后退的脚步,还是出卖了不安忐忑的内心。

连根拔起的黄水仙,被为首的男人轻佻的叼在嘴里,“别害怕,只是想认识你——给个机会吧?”

她脑子里迅速思考着脱离的方法,才刚尝试转身,就被一只手臂拦住,上面的纹身狰狞得可怕。

“附近都是教职工的住所,你们不敢的!”

弗吉尼亚没觉得这番话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可那个领头的混混却笑得前仰后合。

“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观察你很久了,我不仅知道你是特纳家的,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连你当老师的父母的排课表都搞到手了,他们今天唔······最早也得六点回来吧!”

那柄沾了腥臭唾液的黄水仙,被男人玩味的摇了摇,“现在是四点十五分,足够用了——”

弗吉尼亚将书包从肩膀上褪下,挡在了胸前,正当她以为自己会像那支无助的花一样被人摧残。

一个穿着考究、却明显与时代脱节的灰发男人凭空出现。

弗吉尼亚敢发誓他是突然露面的,因为他站的位置是几秒前,她刚刚撤后的地方。

英雄救美似乎是个被无数文集用烂了的恶俗桥段。但只有真正面临绝境,才知道那些被困者,对于从天而降的救世主是多么感激。

他拯救了她,没动一根手指,甚至那双皮鞋都只是踩在了弗吉尼亚压弯了的草尖上。

有些匪夷所思,但确实发生了,健硕的肌肉砸在地面上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谢谢您,先生。”

弗吉尼亚迟疑了下,不确定是否该带救命恩人回家答谢他,至少该请他喝杯红茶。

可明显是老派贵族装扮的绅士先生会不会感到唐突,更何况家里现在空无一人,她也没有提前向父母告知······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犹豫,灰发男人扫视了她包裹严苛的袖口、长及小腿的裙角,确认过都没沾上脏东西。

就略略一点头,鞋底转了个方向,朝着那片水仙花海生长的地方行进。

即使他可以幻影移形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但托奎尔·特拉弗斯目前还不想吓到她。

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耐心去俘获,这支闯入他眼底的皎白水仙。

托奎尔·特拉弗斯一贯对破釜酒吧生不出半点好感:

嘈杂脏乱的环境、形形色色来往的人,尤其这里时常会混进来麻瓜······

如果不是那个倒卖犯弗莱奇,对这种腌臜地情有独钟。新任家主的袍角,绝不会扫过门口的石阶。

灰发男人强忍不耐,等着弗莱奇从那只施了无痕延展咒的破烂口袋里翻找獠牙吊坠时,下意识用余光扫向四周,警惕随时冒出来的、可能会阻挠他寻回遗失的门钥匙的恶徒。

也因此注意到了混迹在一众巫师袍里,格格不入的素白裙子。

托奎尔·特拉弗斯可以断定她和那个打了唇钉的朋友不属于这里。

毕竟没有哪个隽秀端庄的淑女,会穿着毫无装饰的衣裙坐在这里点评酒水。

就算一时心血来潮想扮麻瓜,也不至于真能收起魔杖,连个最低阶的隔音咒都不施。

“乖乖女也要偶尔出来喘口气,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听父母安排,他们让你去死你也去?”

“米塔别这样,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灰发男人远远注视着那双似蜜糖般浓稠的褐眼,听见和面容格外相称的温顺音色小声辩解,“他们是为了我好······”

“干涉你交友是为你好?上哪所学校、选哪一门课,就连你穿什么衣服都要管——”

爽利的姑娘捏了把弗吉尼亚的脸,手下的触感与她这个人一样,软嫩得没有丝毫棱角。

弗吉尼亚勾唇笑着,像只任人把玩揉搓的温润布偶,无害单纯到了极点。

跟上最新潮流的姑娘也确实这么做了。她一想到发髻高束的女人,皱着眉头把弗吉尼亚拽走。就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米塔就气得牙痒痒。

留着蜜棕色长发的女孩绞尽脑汁安抚道:“我也不是什么都听他们的啊——如果是那样,咱们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酷女孩咬着酒杯里不伦不类的吸管,见弗吉尼亚点的那杯接骨木花露还没上。干脆将自己剩的半杯喝光了,抬手举起空杯和几张纸钞。

但除了不怀好意的窃笑和低语外,根本没人搭理她们。

灰发男人收回视线,示意蒙顿格斯·弗莱奇把猪牙吊坠搁到摊开的手帕上,他可不愿意偷盗成性的人碰自己。

“既然当初没彻底施展驱逐咒,那就意味着你还想从他们身上捞好处,虽然不值钱——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是吗伊塞?”

酒吧老板以为猜到了这位纯血家主的心思,准备亲自送杯‘赔罪酒’过去。

谁知才刚转身,身后就是一句警告,“这间酒吧还能侥幸开到今天,靠的应该不是运气吧——尤其,你认为还能出多少个和这块地皮共存亡的巫师呢?现在可不是斯帕文就任的时候了。”

弗吉尼亚端起那杯液面漂浮着白色小花的饮品抿了一口,枫糖浆的甜蜜和柠檬汁的酸涩勾兑得恰到好处。

她感觉有点喜欢这里了,虽然这里的人大多奇装异服。

不谙世事的姑娘警觉心低到吓人,完全不知道自己与危险擦肩。

而他们甚至不用担任何责任,只需要一个遗忘咒。

可怜的羔羊还在扬着甜笑,下垂的眼眶里满是稚嫩纯良。还有绝不会在任何同龄的女巫身上出现的天真无辜。

可惜她是个麻瓜,也幸好她是个麻瓜。

弗吉尼亚必须得承认从那晚起,宽厚的背影就会时常光临她的梦。

她没办法像身边的女孩子那样,跟母亲分享心事。

她都能预想到传统苛刻的教师会用什么字眼训斥自己,‘不守本分、自甘堕落’······

弗吉尼亚至今都不敢告诉父母,她曾被混混们围堵在那条长满水铁杉的小径上。

每每经过时都埋着脑袋快步离开,因为她潜意识里清楚他们不会为她打抱不平。或许还会埋怨为什么那帮人偏偏就盯上了自己。

全利兹那么多好姑娘,怎么就来招惹她?他们一定会这么说的,弗吉尼亚确信。

所以她只能告诉米塔,那个总爱带她违反‘规则’的最好的朋友,“天呐,你该问他名字的!长外套、打领带,还有圆礼帽,他或许是哪个老牌家族的继承人——”

弗吉尼亚也这么认为,以至于她看见准备购票的灰发男人时,还有种恍惚感。

他不该是出行马车接送,怎么也会‘随和亲民’的坐地铁呢?

果然严肃古板的绅士尝试了几遍都无法出票,耳边那些斥责的埋怨,让弗吉尼亚做出了个堪称大胆的举动。

她按住了男人再次试错的手腕,将自己的那份投了进去,“这下可以了,先生。”

弗吉尼亚取出票递给他时,瞥了眼被机器屡次退回来的钱币,灿金色的硬币上刻了只张牙舞爪的龙。

这大概是某个时期的古董吧,弗吉尼亚压抑着嘴角的笑容。一个生活经验为负值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她真的很想知道。

可对于他们所处的世界里,她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教堂里交握的双手许下的誓言、那捧犹带晨露的黄水仙的芳香、双唇相抵时湿热的温度······

弗吉尼亚都能准确的复述出来,分毫不差。

可怎么才过了一个月,一切都变了。

“小姐,你要是再继续纠缠下去,我真的会通知警卫了。”

特纳夫人不堪其扰,眼前的年轻姑娘已经连续骚扰了他们夫妻俩几天。

不知道是受过什么刺激,非得让他们承认她是他们的女儿。

可上帝作证,结婚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能有个孩子。他们还为此感到遗憾过,但好在还有这么多教过的学生们。

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女孩哭叫着认亲,虽然她看着那张脸也有些莫名的亲切,但这种事情总不能囫囵应下。

“妈妈,是我啊!您不能——别不认我,求您了!”年轻女人红肿着眼框,惯常惹人怜惜的眼珠盈满了水渍。

同样发色的教授残忍地转身离开时,弗吉尼亚顿觉所有的力气被抽走了。

弗吉尼亚以为她会瘫倒在地上,但她没有,她被造成悲剧的元凶牢牢地箍住手肘——她的新婚丈夫。

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她最好的朋友也将她遗忘了。

“搞搞清楚小姐,想也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太乖了,我可伺候不起!”

爽朗的姑娘,看着被素白裙子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弗吉尼亚不耐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你得想起来!我拜托你米塔,好好想想!求求你!”

弗吉尼亚从没想过她每次帮自己赶走那些讨厌的男生的招数,会用到自己身上。

她抓不住最好朋友的手腕,因为她厌恶的避开了,拎起皮衣快步走出了酒吧。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就好像弗吉尼亚身上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传染病似的。

感受到肩膀被人揽住,熟悉的体温此刻却让她齿寒。

弗吉尼亚听到丈夫再次重申这几天解释过的论调,“你不能再跟这些麻瓜有牵扯了,吉妮。你会有全新的生活,在这儿你并不快乐不是吗?”

“可你没跟我说······你该早告诉我的,你是个······”

“巫师,”灰发男人吐出的单词让弗吉尼亚不自觉的颤了颤,“巫师不该和麻瓜有任何牵扯,可你让我无法抗拒,吉妮——我只能如此。他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样会让他们更轻松,也会让你更轻松。”

细弱的声音还带着哽咽,“那他们还会想起来吗?我可以不见他们,你相信我,我能做到的——”

决绝的摇头浇灭了最后的一点希望,弗吉尼亚说不出此时后悔和恐惧哪一种情绪更多:

她被从前的生活抛弃了,而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只有他了,他说过会对她好,弗吉尼亚相信了。

她竟然相信了······

灼烧和疼痛每分每秒都在加剧,明明想尖叫出声,弗吉尼亚却还要顾忌着频闪的快门,收敛起脸上忍痛的表情,强忍着做出快慰享受的神情。

她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像被活生生的撕裂成了两半。精神和躯干都在承受着折磨,可她不能崩溃,她还有艾拉。

唯一支撑她的艾拉,她不能让女儿饿肚子。

这是让人唾弃的却也是最快的、能拿到钱的办法。

而她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清清白白的当个好姑娘。

他们会对她失望的吧,也许阅人无数的父母早就看透了她的本质。

他们拼命想把她拉回正途,最终还是被她自己毁了一切。

是她辜负了他们,她不配做他们的女儿。

既然她的道路已经黯淡无光,弗吉尼亚只希望她的女儿能够拥有开阔坦荡的人生。

艾拉,妈妈的宝贝:

我能为你做得极其有限,把一直束缚在你身上的铁链解开,放你去追寻属于那个地方的自由。

不要再为我担心了,你该去享受纯粹的欢愉和阳光。

但如果累了,随时回来,妈妈永远都在家里等你。

无限爱意,弗吉尼亚。

“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了某个人,而这个人似乎只把它当成一朵花,插在外套纽扣孔里,成了装点他虚荣心的一个小饰品。”

——王尔德《道林·格雷的画像》

【注】:

(1)布里格特街:和同样位于中心区域的野猪巷是风俗产业聚集区,有很多的妓院扎堆经营。最早可追溯到19世纪。

电影《漫长的阴影 The Long Shadow》,就有讲述这种特殊工作者的悲惨经历。1975年10月至1981年1月期间,约克郡的站街妓女,被人用车带走后残忍杀害。

而且据查询,情节基于真实案例改编。

(2)英国酒吧礼仪:要让酒保看见你,你可以举起空杯子或钱,但不要摇晃。

另外不要大声嚷嚷,不要在吧台面上敲击钱币,不要叭叭地弹手指,不要绷着脸,不要唉声叹气,不要翻动眼珠。

(3)黄水仙:黄水仙原产于欧洲西部,在19世纪末的时候传入中国,目前在全国各地有所用栽培。花朵类似佛焰苞状,颜色多为鲜黄色,看起来十分的温润。

花语—被视为重温爱情的象征,代表着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和珍惜。

(4)水铁杉:水铁杉是自然界中毒性最强的植物之一,在英国是一种广泛的杂草。它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开花的胡萝卜,因为它看起来和闻起来都很普通。

花语—坚韧不屈、生命力顽强。

(5)关于英国地铁:伦敦地铁的修建始于1860年,并于1863年1月10日正式开通,成为世界上第一条地铁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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