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那户人家并没有收到余玖上门拜访的消息,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特意在路口等他。

等余玖绕过林子走到一条潺潺的溪水边,缝缝补补的屋顶斜斜地倾向眼前。

空气中还凝结着雨后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屋后堆了一批又一批干柴,隔着老远就能看到一个干瘦的少年正挥动手里的斧子,一言不发地埋头劈柴。

余玖踩着溪水中垫脚的“石桥”到达岸边,那少年擦了擦额角的汗,皮肤因为饥饿而蜡黄。

听到脚步声,少年抬头看向来人,脸上有一刻的惊讶划过。

余玖认出他就是经常来送鸡蛋的那个小孩,也有些不好意思。

提着一包果子走到少年身边:“你是薛尘吧?我在山上摘了一些果子来。”

少年愣怔地接过布包,回神后脸上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九哥,我弟他们在屋里玩呢,我带你进去。”

他放下斧子,偷偷用脚踢开地上挡路的木头,手掌在衣摆上擦了擦。

过于宽大的衣服不合身地包裹着骨瘦如柴的躯体。

薛尘无所谓地对他笑了笑,甚至有些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的意味。

余玖别开目光,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堂屋。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硕大的木头棚子,有几个中年女人正一边聊天一边挑挑拣拣簸箕中的幼蚕,白花花一团团。

外面的空地上,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嬉笑追赶,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那几个小孩中,有个是余玖认得的,便是当日为他所救的那一个。

那小孩也注意到了他,张嘴就朝着棚子里的母亲喊道:“娘!哥哥来了!!”

余玖闻言真真恨不得原地钻进地缝里,只能强撑着表情,显现出充耳不闻的模样。

一个女人快步走出棚子,见了客人却没有喜笑颜开,而是有些抗拒地道:“阿九怎么来了?你来的不巧,我们刚吃完饭。”

比起薛尘瘦条条的样子,那个小男孩和他娘看上去气色要好上不少,肥胖不至于,但可以说一日三餐都是有着落的。

余玖偷偷看薛尘的神情,仍然是傻笑着的不受尘世污染的单纯模样,他不禁为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女人眼尖,瞥到了薛尘手中的野果,眼睛嘀溜溜地转过一圈,抢到手里露出满意的笑:"这是阿九带来的吧,我们家阿宝正在长身体,谢谢你送的东西了。”

余玖不擅社交,立马摇了摇头说说:“这些天还承蒙您的照顾,给我们送了那么久的鸡蛋和咸菜。"

女人立即沉了脸色,眼珠子转向旁边的薛尘,咬牙一字一句道:"鸡蛋和咸菜?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余玖没弄懂情况,薛尘目光躲闪地耷拉着头,嘴唇咬的发白。

女人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地强装笑意,送客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阿尘,你爹和你叔叔伯伯去镇上进购新的蚕苗了,桑叶不够,你去后山的林子里采些野桑树的叶子回来。阿九,我们还有些家事没处理,你先回去吧?”

不知怎的,余玖有预感,如果他这次真的走掉的话,这个孩子可能会受到难以想象的责难。

他犹豫了一下,踏出一步,在薛生身前挡住了女人淬了毒似的目光。

"我……我也去吧。两个人干活更快。”

女人没再说话,阴沉沉地看着薛尘,好像在说:"你给我等着。”

两人背上竹篓和割草刀,一起走上了前往后山的小径。

野草丛生,树木繁茂,林鸟歌声婉转。

余玖不是喜欢打听别人私事的性格,从刚才女人对薛尘说的话和态度可以看出一些:

他在家里应是不甚受待见的。

于是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欲言止住。

薛尘看出了他的心事,习以为常地弯了眼睛说:"我不是娘亲生的孩子,弟弟才是。但你不用担心我,爹在的时候,娘对我很好的。”

这不是典型的后母行为么?!

明明只是个最多十二岁的孩子,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余玖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怪天道不公,再想起自己的身世也好不到哪去,更是有一种找到了同伴的感觉。

他愣了几秒,开口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玩。我家在哪里你是去过的。”

薛生眼睛一亮,高兴问:"真的吗?”

余玖郑重地应道:"真的。”

"谢谢你,九哥!”

这孩子的眉头下有一颗浅痣,一颦一笑间徒增分明朗妩媚,惹人怜爱。

后山在很久之前是专植桑树供蚕买卖的,但后来主人家犯了事,这一片也就成了荒山。

这里的叶子肥沃,还没人看管,村里人都默认这里为公用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桑树林里,挑了一棵桑叶又多又密的树。

余玖有爬树的技巧,跌跃欲试地攀着树枝,蹬着树干,灵活地爬到了接近桑树顶端的地方。

底下的薛尘担忧地朝他喊了一声:“九哥,太高了!注意安全——!”

余玖动作很快地用弯刀割下一大片桑叶,又将绑在腰上的麻袋拿下来装满,这才捆好袋口朝下面扔。

一连扔了三四包桑叶,他才轻快地沿着树干又攀到容易落脚的地方。

薛尘站在下面捡袋子,余玖想让他站远一点,自己下来的时候可能会砸到他。

话未落,余玖却忽然看到那索绕在他周身的阴气,此时又没有预兆地充盈起来。

联想前段时间和那野鬼的对话,他狐疑地打量着薛尘单薄的背影。

他目前对这个时空定义的“主角”并没有明确的范围,男女老少都有可能,尤其是有特别现象的人物的可能性更大。

于是,他下到安全的平名后随手拍净衣服粘上的碎叶,上前帮忙搬袋子。

“我来。”

余玖故意走到他身边,借着帮忙的名义偷偷观察他的手相。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两人同时伸向最后一包桑叶的手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

薛尘反应极大,像碰到了火炉似的,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回过神,两人都愣住了,气氛出奇地安静。

尴尬过后,薛尘连忙道歉:”对不起九哥,我……”

明显的托词,余玖心中也揪得慌,佯装自然地捡起地上的袋子,绷着脸道:“没事。”

网人满载而归,夕阳西下,翠绿的林子蒙上了一层浅黄薄纱。

暖风徐徐吹着稍长的衣摆,余玖忽觉脖子凉凉的,还不怎么习惯短发。

薛尘尽可能地找话题拉回两人关系,余玖兴致不大地附和几声。

夜幕降临,两人回到那条小溪时,朦朦胧胧中,有一高一低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余玖没注意来人的长相,擦肩而过时,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人忽能惊讶地叫了一声:“小九?”

余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向开口的那个女人。

她不可置信地走上来几步,脸庞在漆黑中可以看到一双正在蒙受水汽的眼睛,与他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是他的生母。

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到家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冷冷地回视。

"小九,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今年……对,十六了吧?你和你爷爷怎么样?”

她略带慌张地细数着自己知道的关于这个小儿子的所有信息,泪水滚烫。

余玖还是没有说话,在后面的男人也走了上前,不出所料,是他的生父。

男人愤愤地皱眉道:“你娘跟你说话,哑巴了吗?”

女人立即拉住了自己的丈夫,呜咽地哭了起来:“小九,你别怪你爹和我,当时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我们才会这么做的。不然,谁能谁忍心让自己骨肉分离呢?”

余玖还是不回应,转身欲一走了之,男人怒了,呵道:“站住!!跟你娘道歉!"

薛尘看了他们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叔叔阿姨,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他追上前面的余玖,徒留两人留在原地。

只是当他走到和余玖并肩的时候,他听到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养不了那么多,为什么还要拼命生。”

薛生若有所思地看看他,面上不复平时言笑宴宴的模样,眼神有一瞬间的冷漠划过。

送走余玖后,他一边无机质地思考,一边往回走。

今晚爹没有回来,又要挨打了。

但这未尝不是个好事,余玖作为弃儿应该有很多负面情绪,若是能接近他,自己的力量会得到很大的增益。

假以时日,就能重新破开这个时空囚笼,重新回到自己的栖息地。

他是一个被封印的诅咒之神,只有吸收人身上的“怨”、“恨”、“妒”等负面情绪才能维持神力。

但条件十分苛刻,只有对自己完全敞开心扉的对象才会有效果。

否则就会被对方身上的积极情绪灼烧,像今天下午不慎触碰到的情况一样。

总之,他要抓紧时间行动了。

薛尘习以为常地回到堂屋。

他知道,爹已经被那个女人哄骗到外面干活了,今晚他无论如何也要遭受女人的一顿毒打。

棚子里婶婶和姑姑正在挑出病弱或路上闷死的蚕虫,看到他也只是施予了一个淡漠的眼神。

地上还堆着他和余玖摘来的新鲜的桑叶,精神抖擞。

月凉如水,梅姨面色不善地坐在屋檐下的木椅里。

"赔钱货,过来!”梅姨扭曲着嘴脸,指着下面的薛尘道。

但她骂得越难听越大声,薛尘就越不动如山,好像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女人并不是在说自己一样。

他走上前,目光极冷地从眼睛射向不远处的人。

梅姨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扇了他一个极响的耳光。

他被扇得脸一歪,脸庞红了一大片。

"你竟然背着我给那个没娘养的杂种送东西,你个挨千刀的!你怎么不跟你那贱货娘一起去死啊!”

她不停地用指头戳着薛尘的额头,唾沫横飞。

薛尘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只一用力就让女人尖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你个赔钱货竟然敢跟我动手?!!”

"我想送谁就送谁,这是我家。”薛尘丢开了她的手,语气冰冷地说:

"我可以继续陪你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但你别忘了,你儿子才是真正的杂种。”

女人立刻动作一顿,四下无人,她压低了声又咬牙切齿地道:“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吗?!信不信我打死你!!”

薛尘临危不惧地直视她的眼睛:"村头的王二还没死,你儿子还没长大就俏似得很。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若不信就尽管试试,我不介意提前帮你人尽皆知。”

女人脸上闪过一抹慌乱,捉住他的胳膊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腹两脚,咒骂道:“死赔钱货,竟然敢威胁我!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

她抄起门边的扫把直接往他身上抡了好几下!

薛尘一声不吭地承受身上的痛楚,失去了光泽的眼睛仍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梅姨心里一阵发虚,丢了扫把,放下狠话,慌不择路地走开了。

余玖这边回到住处后,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

浓白的烟雾飘到门外的天空中。

柴门上挂着一盏煤油灯,虽然暗淡却也聊胜于无。

他远远地喊了声爷爷,快步走近:“您坐这做什么?”

余玖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爷爷点了点旱烟枪,慢慢地扶着门从地上站起来:"怎么回来,这么晚,我点了盏灯,你看见了么?"

他步伐虚浮,说一句话也要断成几个小句才能说完。

余玖老实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爷爷叹了气,说:"好孩子。他家里变故,娘也死得早,以后能帮上忙的,你多帮衬一些吧。”

余玖点头称是。

刚要扶着爷爷回房里,却被他拉住了:"阿九,我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今年你过了……十几岁的生日,便不能再赖着我,你要自己住了。”

爷爷杵着旱烟枪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房子的偏厢里,余玖记得那里是一个很窄的仓库。

尽放一些杂物或是从外面捡回来的旧物,他轻转脚尖走到门前,拿眼睛往里边一瞧,眉头才松懈下来。

屋里不比主屋亮多少,但有一张铺了厚衣服的木板,应该是床。

爷爷坐在床上,墙上的镂空窗外,月光莹莹地洒落在他身上。

余玖想替他扇扇风,夏天屋里闷热,晚上睡着不踏实。

爷爷把早烟枪放在床头,缓缓躺到床上,疲倦又憔悴的脸总算放松了一些。

他找了把蒲扇,在床边默默地给这个六十出头却两鬓苍白的老人扇风。

“阿九啊……过两天村里办社戏,你替爷爷看看。村里已经好多年没有搭戏台了,你去看看,回来再告诉我演了什么……”

老人枯哑的声音在潮湿阴暗的屋里回荡,像是一个被束缚在囚笼里的地缚灵。

余玖闷闷地应了一声,手上的蒲扇一下下地摇晃生风,直到爷爷睡下,他才悄悄出门。

白天时炙热的温度仍未散尽,贴近地面的草鞋并不能很好地隔离温热,一股暖气从脚板上传到膝盖。

乡下的蚊子饥肠辘辘地萦绕不去,柴门上的灯盏被一团小生物旋转包围,忽明忽暗。

余玖正要走到柴门边取下那唯一的一盏煤油灯。

推开门,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躲在栅栏下。

听到声响,那个身影条件反射地抬眼看来,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横亘着深浅不一的伤痕。

黑夜中,两只受惊的眼睛愣怔地有流光流转。

“九、九哥……"薛尘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站起身,背上、肩上的伤口都触目惊心地从衣服下延伸出来。

余玖变了脸色,上前粗略检查那些伤口,如假包换。

“谁打你了……”他刚说出口,话就止住了。

这孩子和自己又没有什么关系,这样算不算多管别人家闲事?

但坐视不管又太冷漠无情了,他做不来袖手旁观,更何见这孩子都已经来找他求助了。

薛尘低下头,目光躲闪地说:“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不怪我娘。”

一番话下来,再结合早上送东西时的对话,余玖立刻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想毕,是这孩子之前偷偷给他们送东西招来的祸事。

孩子在家里不受待见,东窗事发自然少不了一番惩罚。

说来,这事本因他多嘴而起,平白让孩子遭了罪,余玖心中愧疚感油然而生。

“先进去吧,我给你找点药涂上就好了。”

余玖想起不久前碰到他时,薛尘剧烈的反应。没敢碰他,只端着灯盏带人回到主屋里。

爷爷已经睡着了,他不可能大费周章地折腾一番,打算将薛尘带到里面休息休息,再找药涂涂应该就没事了。

屋里头一片黑暗,余玖只能提着灯,将自己上次用剩下的皮外伤的药物找出来——是一盒膏状的黑色药物。

也许是视野有限,他翻了好一会都没找到。

床边的人倒是先坚持不住了,声音颤抖:“九哥……你好了吗?”

余玖边找边回答:“再等等。你怎么了?”

床边又传来那孩子的声音:“没,没事。”

这次余玖听出他的不正常,试探地问:“你……怕黑?"

薛尘下意识地反驳道:“不不是,我不怕。”

逞能么?

余玖没答,从柜子的缝隙中看到了那盒即将见底的膏药,于是回到床边把东西递给他:“你先用着。”

薛尘眨了眨眼,无辜的神情让余玖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在窗前种的那几株百合花。

等等,现在不就是一个刚好可以验察这孩子身上的阴气来源的机会么?

余玖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还有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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