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尘刚要伸手接过,药盒就被余玖抽走了。
他以为他要反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九哥?”
余玖咳了两声,义正言辞地道:“你背上还有一些伤,刚好在你够不到的地方。夜深了,我帮你能节省点时间。今晚你睡我这。”
薛丝笑道::“谢谢九哥!”
他撩起衣摆,双手交叉便将衣物褪了下来。
遍体鳞伤的躯体,骨头在皮肤下清晰极了,好像他只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
余玖拧开药盒的手一顿,目光落在那单薄的背上一块殷红的像蝴蝶似的胎记上。
薛尘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语气轻松地道:“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大家都说这个胎记是我上辈子做了恶事被阎王打的标记。或许来世就要被流放到奈何桥下了。”
"很漂亮的胎记。”
余玖面不改色地继续给他上药,手指抚过那处红痕,道:“要是真的有来世,奈何桥下我们说不定会重聚。”
床头上的煤油灯中终于承受不住熄灭了,玻璃盏中,煤油已尽。
主屋陷入一片漆黑中,窗外的虫鸣不知疲倦地穿过墙壁,搅乱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薛尘的声音低低的,在空阔的房间里有些不真切:“你也做了坏事么?”
余玖仔细地为他拭药,看不出表情:“别瞎猜。是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更何况身不由己的时候呢?睡吧,已经涂好了。”
他盖上盖子,取了灭掉的煤油灯放在床下,侧身躺在床的外侧,闭上眼。
薛尘维持着坐着的姿势,偏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脸色晦暗。
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躺在里侧,睁着眼睛在铺满瓦片的房梁巡视。
过了很久,等到枕边的人的呼吸均匀地在耳响起时,他才若有所觉地触碰背上那处他痛恨了十二年的痕迹。
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他是第一个夸了那里的人。
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呢?
想到这里,薛尘原先莫名燃烧起某些情绪的眼睛顿时熄灭了。
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让人悸动的话来,可这凭什么呢?
余玖也并没有睡着,刚才他特意给薛尘算了一卦,只是很普通的命数,像无数乡下农民一样勤勤恳恳地老去,死去。
但他八字极阴,这也导致他小时候容易招来不怀好意的恶鬼的使坏。
解决之法也简单,只要戴上一些材料制成的饰物,过了二十岁便可高枕无忧。
那真正的“主角”到底是谁呢?
在这个寻常的夜晚,同床异梦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的坠入沉寂的黑暗中。
第二天醒来时,薛尘以“父亲已归”为由离开了小房子。
余玖饭后到山里寻找合适的桃木,以准备做剑的材料。
再这样下去也不行,他打算重操旧业,给一些有钱人做驱邪风水的活。
爷爷不知道他的计划,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十分赞成自己的孙子去做这种装神弄鬼的勾当。
余玖也不想让他误会,便寻思着到更远的地方宣传。
一开始还有一些人来想看他的摊子,但是见过他的都纷纷摇头。
毕竟,谁会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这样的本领,别是急跳墙,特意如此打扮的贼吧?
久有久之,余玖也发现了问题的存在,以前他之所以很快在业界中名声大噪,还是离不开爷爷帮他大力引荐。
但现在他已经换了身份,今日不同往日。
好在,他跟爷爷学过换声术法,戴上面具,将声音变成中年人的声音,再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名号:“一九道长”。
果不其然,越来越多肯花钱的主都请他给自己算命,看风水,或财来的布局。
此时已是后话,现在暂且不提。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村中忽然热闹起来。
是社戏开始了。
余玖没忘记爷爷的嘱托,要去参观社戏表演。
当天一黑,村民们高高兴兴地抱着凳子,打着火光涌向村西的庙台。
庙台下人声鼎沸,路口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煎煮食物的香气诱人地钻进鼻孔里。
树上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余玖不太习惯在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皱着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一个好点的看戏位置。
在他那个时空,乡下也同样有社戏,但都是一些比较先进的现代舞蹈,有时主持人会和观众互动游戏,全然不像这里的样子。
繁琐的服饰下,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是哪一幕的演员在几平米的戏搭子上蹦来跳去。
余玖对戏剧一窍不通,不知该如何向爷爷交代,再一侧身时,在他身后的一个大哥被后面的人拥着将他挤出了场外。
再想进去时,已是难上加难,无力回天了。
他只能在外面干着急地徘徊。
“九哥!”
余玖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艰难地挤出人群,他认出来人是附近的一个屠户的儿子,素日也常来找他玩。
“王乐?”余玖看着气喘吁吁地跑来的男生,疑惑地喊了一声。
王乐紧巴着脸,指着来的方向道:"九哥你快回去看看吧!你爹娘正在屋里闹呢!”
余玖眼皮一抽,预感不妙忙起身冲回小屋,王乐跟在后面。
行至一拐角,一个熟悉的人忽然走了出来,抱着一张稍重的板凳迎面相撞!
余玖被碰得后仰倒在地板上,来不及“嘶”口冷气,又立刻自行爬了起来继续赶路。
地上的薛尘皱着眉看向渐行渐远的身影,认出那人是余玖,眉头便松懈下来。
抱着凳子,也不管后母要他替弟弟搬凳子的命令,施施然地跟上两人。
也许是村里大半的人都集聚到庙台看戏,此时巷子小道空无一人。
连平时都是灯火通明的路口,此时连只蹲守的土狗也难以找寻。
余玖满身大汗地赶回爷爷的住处时,恰好屋里传出女人的争吵:
"爹!小九今年十六已经满足进厂的资格,我向人打听过了,只要在那里工作一月就有十两,又包吃住,你现在不让他去是害了他啊!”
爷爷也不甘示弱地道:“当初是你们先不要他的,现在我养大了,你们就来这里跟我抢人了是吗!你们非要让他去那什么厂子,先问他同不同意?!”
“你这是干什么呢?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决定?长大了能拿什么养活自己,到时候又怎么在村里立足?”
一个男人忍无可忍地吼叫道。
余玖破门而入,三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脸上表情各异。
爷爷立刻找到了风向标似的开口问他:“阿九!告诉他们你到底想不想去那个劳什子的厂子?"
女人殷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道:“小九,听娘话,那个厂子待遇好,又是新开的,领头的我认识,和你爹以前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还没听她喋喋不休地说完,余玖便直接开打断:“我不去。我有自己的门路能自己挣钱,你们不用杞人忧天。”
男人破口大骂道:“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敢顶嘴了,得亏我们当时丢的是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白眼狼!”
一旁的爷爷气得发抖:“滚……都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两人这才怨怼地黑沉了脸,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沉寂下来,爷爷胸口起伏得害,气得不轻。又抬眼看向身边的余玖:“你怎么回来了?”
余玖扶着他找到一个平坦的地方坐着休息一会,答:"王乐跟我说那两个人来了,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爷爷叹气道:"扶我进去吧。”
他对今天发生的事闭口不谈,余玖也没有多问。
余玖点头说好,将爷爷扶回那个小仓库中,进屋安顿好老人才出了门。
天色已晚,现在再回去看戏恐怕也来不及了。
余玖往庭院踱出几步,柴门口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身形和王乐相似。
但他一下子就扼住了呼吸,因为王乐早在他进屋的那会儿回去了。
这个又是谁?
余玖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生活也一直备受困扰。
以前尚有爷爷替他护法,现在的他连法器也早在穿越时弄丢。
余玖佯装没有看见地往主屋走去,手中却暗暗握紧了拳头。
如果那个东西发现了他的存在的话,凭他捉鬼多年的经验,两败俱伤是最差的结果。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徒手制服对方。
思索间,柴门处传来“吱呀”的声响,黑影慢动作地推开柴门,朝他走了过来。
这下是不能装作没看见了,余玖严肃地屏息凝视,凭借那个黑影移动的细微声响判断方位。
在只剩三米左右距离时,余玖猛地朝黑影袭去,恰好掐住了对方的颈。
意外的,两人都没防备地借着重力摔到了地上。
不防守么?!
余玖朣孔一缩,看着身下的黑影慢慢变成泪眼婆娑憋红了脸的薛尘。
"九、九哥呃!我要,咳,不能呼吸了……”薛尘感觉被触碰的地方开始灼烧起来,他喘着粗气,更卖力地向身上的人摇尾乞怜。
“九哥……”
余玖吓得一撒手,从他身上连滚带爬地下去,正要伸手扶起地上的人时,薛尘却不易察觉地避开了他的手。
上次上药身上留下的烧痕还杂合棍伤没有消退,他可不想再往伤口上撒盐了。
余玖不动声色地收起落空的手,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他看到了落在门口的木凳。
薛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娘让我回来给弟弟带凳子,刚才看到你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我有些担心。”
余玖了然道:“已经没事了。"
“那,那我先回去了?”
薛尘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说的话全都大喇喇地写进眼里,好像在说:"你不送送我嘛?”
余玖为刚才的乌龙感到无措,顺势走到他身边道:“走吧,我送你回庙台。”
薛尘受宠若惊,笑容灿烂如花:"谢谢九哥!”
两人就沿途走着,空无一人的小路也不像来时寂寥许多。
薛尘抱着椅子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到了后面,两人都打开了话匣子,薛尘忽然提起之前的一个问题:
"九哥,那天晚上你说……是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那、那你也有吗?”
余玖答:“有。以前经常惹爷爷生气,偷懒,还做过大人不允许做的事情。”
"只是这样就会被流放到奈何桥么?”
很显然,他想知道的并不是这种小事。
薛尘好奇地状似无意的开口,余玖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一个小孩子怎么总是有那么好奇的地方。
反正说了他也不懂,刚要回绝这个问题时,这小孩又委屈巴巴地说:“九哥,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我只是高兴,我竟然能和你这样的好人遇到。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就不好了,我怎么样都不要紧的。”
余玖默了几息,鬼使神差地将到口的话调了个头:"我害死过一个很好的人。"
薛尘愣了一下。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我没有回应他的感情,因为一些原因,他后来在一个事故中消失了。”
薛尘问:"她喜欢你?”
余玖失神地点点头。
"是什么事故呀?”
他不依不饶地问:”她还会回来吗?”
莫名的,他开始焦躁起来,有一种自己的东西已经被其他人捷足先登的感觉。
余玖当然没有回答他,搪塞道:"不怎么样,小孩子别知道太多事。”
薛尘这才撇撇嘴,不问了。
至于余玖说的那个人,其实是他爷爷的另一个亲传弟子,名字只知是“壹”,不知姓甚于谁。
据称是爷爷从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孩子,在捕捉阴鬼位置方面天赋异禀。
不得不提的是,余玖手中尚存的三**器一的血鹤就出自他的手。
可惜天妒英才,他出去闯荡的时间要早余玖几年,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爷爷收到一个单主的消息才知道,壹已经在一个凶险的鬼巢中失去联系。
余玖一直对他心怀内疚,如果那天他没有拒绝他的告白,他也许就不会提前离开乡下,结局说不定会发生截然不同的改变。
怪只怪当时的自己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放进眼里。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庙台的外沿,再往前就是入口,如潮水般的掌声、喝彩和乐声源源不断地从中传了出来。
余玖站在原地目送薛尘走进去:“前面就有光了,你自己去吧。”
薛尘走了一段,再回头时,余玖已经转身。
与此同时,戏台处有好事者点燃了烟火助兴,震耳欲聋的烟花在头顶炸开。
“轰隆——”
五光十色的夜幕被光照映成彩色的图画,余玖的身影逐渐隐入黑暗中。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闷声离开的身影,心脏好像在这一刻连同绚烂的烟花也在天空消失了大半,此时空荡荡的。
薛尘有一瞬间想追上去的冲动。
然后告诉他。
九哥,带上我吧,我也想跟你回家。
但反应过来后,这个念头让他失措。
直到看不见余玖的身影,薛尘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庙台。
繁华落尽,两人终归还是天各一方。
又过了一月有余,薛尘与余玖的关系已经熟络起来,周围的人将这些天他们的互动看在眼里。
虽然茶余饭后还是少不了提起两人的身世经历,但更多的还是惋惜和同情。
经过不懈的努力,余玖也终于得偿所愿接到了第一个单子,是替镇上一个乡绅看风水以便建一座磨坊给女儿做嫁妆。
他蒙住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浑厚如钟,瞒着爷爷及所有人悄悄上了镇。
那乡绅是个面相和蔼的大胖子,像一尊活生生的弥勒佛,好吃好喝地招待过余玖后,又介绍了家里的其他建筑。
余玖尽心尽力地替他做事,临近离开时却听到那乡绅在屋子里和人正交谈:
“他们这次行动最大的纰漏就是没有内部沟通好!这边的佃户和散户已经被抓了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打算让心媛和那位大人成亲,兴许能让他对这些叛乱失败的革命党网开一面。不然,按照他们没有限制地到乡下抓人胡乱杀死的方法,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加惨重!及时止损才是良策……”
房间中另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确实如此,现在您和革命觉的联系还没被发现,这一切还要麻烦您想想办法了。”
"无事,我也只是厌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罢了。”
……
余玖心情沉重地回到村子时已经临近黄昏了,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浑浊的目光投向天空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两只缩头缩脑的母鸡从木板搭成的鸡舍探出头,亮黄色的小鸡三三两两地跟着自己的母亲,叽叽咯咯地跑来跑去。
薛尘抱着晒干的作物,正要装回仓库里。
余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和谐的画面,这使他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加快脚步进了家门。
“九哥,你回来啦。"薛尘放好玉米粒,朝他小跑来。
余玖抹去他额头上沾着的灶灰,道:"嗯。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爷爷抖了抖烟枪的灰烬,看着两人兄友弟恭的画面,心安地舒展眉头的皱纹。
薛尘腼腆地笑着道:"今天干的活比平时少了一点,我跑得很快,想早点来找你玩。”
余玖把口袋里挣到的钱又握紧了一点,今天太着急了,忘记给他和爷爷买东西庆祝了。
余玖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漠的面庞罕见地现出一些动容:"吃饭了么?爷爷也没吃吧?”
薛尘点困惑地问:“还没有,怎么了?”
"今天我出去挣了些钱,锁上门,今晚我们也去尝尝镇子里有名的饭馆吧。”余玖笑了一下,抬头去征得爷爷的同意。
爷爷却闻言一愣,转身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板站了起来,自顾自地回到小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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