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好在没过多久,爷爷走了出来,他取出一个破旧的布包,层层叠叠地剥开后,只见一叠零碎的钱币。
“阿九,你过来。”
余玖走到他跟前,爷爷把布包递给他:“你和那小子去吧,我老了,走不了太远。”
谁知,平时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孙子此时却一口回绝了他的话:"不行!”
余玖拧着眉:"您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实话说了,我……今天在镇上听说了官府的队伍要来扫荡乡下的事,说是要杀尽潜在的革命党,我们这却一直没传来这事。
我疑心那些官府的队伍瞒住了风声,下一个踏足的就是我们的村子了。现在到城里躲一躲,等风头过去再回来说不定能逃过一遭……”
爷爷狐疑地扫视着他脸上担忧的神情,最终还是松口道:“如果这不是虚假的消息,村子要遭难了。但事情还未发生,应该也没几个人信你。让我给你父母留个字条,再通知左邻右居就走。”
余玖答应下来,带着薛尘负责各处奔走,但听闻消息的人家大都只当他们是开玩笑。
只有少数几家,例如王乐和薛尘的家人,他们收抬好东西也准备出去暂住避险了。
但当梅姨看到薛尘的时候,却跟自己的丈夫提议,让他留下来跟着余玖他们,说是兵分两路更安全。
薛尘的父亲虽然犹豫,但她说的头头是道的,最终还是答应了。
而自始至终,薛尘也只是冷眼旁观他们饰演的这出“家和万事兴”的好戏,直到目送他们离开。
余玖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薛尘却没事人似的朝他笑了笑。
再回小房子时,爷爷已写完字条,挂在自己儿子家的门梁上,一切都听从命运安排。
三人连夜带上值钱的东西赶到镇子上借宿一晚。
众人所称赞的饭馆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味,三人索然无味地吃完饭,为了节省开支,只在客栈里租了两间房。
爷爷本想和余玖一间,毕竟是爷孙关系,无可厚非。
但薛尘又喜欢黏着余玖,两人便勉强一间房。
夜色入户,陌生的房间里铺了软垫的床舒适地陷下两个人形。
余玖躺在外面的位置,盯着幔帐的顶部发呆。
睡在里边的薄被突然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薛尘眨眨眼睛轻声问:
“九哥,你今天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军队会来捉我们么?”
余玖道:”只要我们乖乖的,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他信任地应了一声,决心说:“那以后我也要当兵,这样有人来抓你们的时候,我就能保护你们了。"
余玖扭头看着他,脸上或许应该露出欣慰的表情,但他没有。
“当兵也危险,容易发生伤亡。你只要站在我身后,我来保护你们就好。”
“那怎么行,我想变得更加强大,村里人都说……”
“都说什么?”
薛尘扭捏地降低音量:“他们说我是你的童养夫,什么都做不了,每天像个小媳妇似的被你豢养在身边。真的是这样么,九哥?”
余玖皱眉道:"谁传的谣?要是被我抓到,我一定狠狠地揍那个人一顿。”
薛尘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少顷,气氛低迷下来。
就在余玖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枕边传来。
“我不想做谁的童养夫。但如果是九哥的话,我可以。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余玖闻言望向窗外,微微失神。
窗外的蝉鸣已不及前段日子的吵闹,大抵是过了夏季中最热的阶段。
晚风也变凉了许多,月亮皎洁地洒进屋内,幔帐被风拂起,摩挲出沙沙的声音。
余玫闭上眼没有回应。
又或者说,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夜,愈来愈深了。
似乎连星星也觉得困倦,纷纷微弱了光辉,在阴云中心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
又是一个平静又平凡的日子如约而至。
村中忙于除草、肥田的农民早早就到了地里干活。
远远一支军队黑压压的像一行黑蚂蚁,齐齐迎面走来。
老汉正忙于拔草,听到声响便好奇地抬头看去。
领头的军长披头盖脸便将他擒住,由不得他求饶押着往一个方向走。
再定睛一看,身后哪是什么黑蚂蚁军队,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被扣住的农民。
此时全都相顾无言一头雾水。
老汉壮着胆子问押着他们的一个年轻的清兵:“这位大哥,请问你们要带俺们去哪哩?”
那清兵想来一路上被问了很多次这个问题了,终于不耐烦地回容:"你们运气好啊,正好赶上第一批。要是碰上两天前,我们早就弄死你们了。现在带你们去山上一座神庙摇签,让老天爷决定每天哪五十个人该死。”
“什么?!五十个人。”
大伙顿时一片哗然,有想凭蛮力挣脱出去的,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一颗子弹贯穿倒地。
先前开口的那位清兵又再次开口道:”现在还剩四十九个,谁想来。”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队伍越往前,尾巴就越拖越长,像一条不断增长的蜈蚣一样。
待临到土地庙前,众人开始摇一个竹筒掷下竹签。
显示“阳”的签字可活,相反,“阴”签的则会就地被枪打死。
有人闭着眼睛使劲掷出签子,直到结束也不敢睁开眼睛。
有人抽中阴签时颓丧的神情以及对神埋怨的目光,能使小孩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等杀到第四十七个人时,下一个抽签的人刚好轮到了余海——余玖的二哥。
前几个兄弟都逃过一劫,抽中了阳签,眼见签子已经不多,也还剩三根的样子,其中还有两根是阴的。
因为先前死了一个,现已只用再杀四十九个,所以他觉得凶多吉少了。
旁边的军长目光阴冷地催促他快点,幸存下来的人都为他捏一把冷汗。
余海吞咽了一下,大着胆子开口道:“大人!如果我自愿供出革命党人的下落,能放过我么?”
他突然想起自己早上在自家门梁上看到的字条,脑子有灵光闪过。
字条上只交代了爷爷和九弟几人外出几天,又言外之意提醒他们要小心,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现在他的小命正顶在枪口上,除了找替死鬼也别无他法,希望爷爷他们能理解自己。
余海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在兵长的“威逼”下说出了余玖几人大致的位置。
而这边的余玖本打算一早就带着薛尘和爷爷入城,那是大城市,肯定要比乡下这种穷乡僻的地方要讲道理。
他们什么都没做,自然心中坦诚得很,不怕别人问出什么。
可事情坏就坏在,当他们刚要搭乘入城的牛车时,几个军兵打扮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余玖抓住了,捆了好几道麻绳要押着他回乡下。
爷爷尚在屋里收拾东西,薛尘惊慌失措地喊他,几句解释,两人即刻去追余玖,东西都来不及要了。
余玖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几个军官的模样的将他关在一间铁皮屋里审问,透过四方的窗子观察余玖的审案情况。
上头已经说了,抓到革命党的以十两论个头,底下的穷兵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因而也格外在乎这场审查。
但清者自清,余玖有不在场证明,按理说应摘除嫌疑的。
可这几个小兵却不服,大费周章一次,怎么能就这么放过这个人呢?
不如就此杀了以解心头不忿,却又怕被人落下话柄。
于是提议让他也摇签,让老天爷决定他该不该活。
然后余玖像被丢掉的垃圾一样,又被踢到一座围满了人的土地祠前。
那些看客好巧都是他们乡下的人,其中他父母家的几个哥哥尤其显眼地站在前面。
余海得意地看着他,余玖了然。
背刺他的应该就是这个神经病了
此时却不是理论的时候,几个军长模样的人托着枪抵在他的背上,手里的竹签筒好像有千斤重。
旁边的小兵相视邪笑,就在刚才,他们已经把签子都换成了阴签。
此人今日必死无疑,只是还需走个过程。
“九哥!”
薛尘着急忙慌地钻进人海中,站到余玖的视野内。
不能再往前了,再前面就是朽烂的木栏,越过就会立刻被那些人开枪射死!
余玖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最后还是避不开这个致命的环节。
薛尘抿了抿唇,心里涌出一股无力感和失措感,他想祈祷什么,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诉他:
如果我有足够强的能力就好了,这样,余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不,不对,这不是他自身的想法。
不受控制的念头密密麻麻地爬上他的大脑。
也许是因为余玖是他薛尘认定的猎物,他并不想他死掉,至少现在不想。
在又一次催促后,余玖终于掷出一根签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行刑的人看也没看那签子一眼,势在必得地抬起枪口朝他开火。
千钧一发之际,余玖来不及躲开就被一个突然扑过来的身影撞开老远。
他目眦欲裂地看向那个苍老的人影,刺耳的枪响混杂着他几乎是咆哮的声音。
“爷爷——!”
余玖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地上一动不动的爷爷身边,粗糙的布衣出现了一个破碎的大洞,鲜血汩汩流淌而出。
老人浑浊的眼睛有一瞬间清明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他哆嗦着唇,余玖赶忙俯身去听。
“阿九……好好……活……”
木栏外的薛尘也冲了上来,张开手挡在两人面前,瞪着那个还想过来解决余玖的人。
旁边的同伴却拉住了他,摇头说:“老大强调了杀五十个,那就不能超过五十个。”
那人这才不满地收好枪,作罢。
余玖抱着爷爷的上身,温度源源不断地从他手中流逝。
他想背上他立刻寻找大夫治疗,可是手一离开,那具尚存温热的躯体就更快地水冷下来。
等到众人散场,没人敢上前找他们说话,破败的土地祠又恢复了往日的寥落。
三人一言不发地留在原地,余玖攥着那根摇出来的签子,“阳”字显眼地刻在上面。
就在不久,爷爷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
薛尘没有出声打搅他。
过了半晌,余玖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有掉一滴泪,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平静:“我要去参加革命。”
薛尘睁大眼睛,漆黑夜色中,余玖的神情格外清晰。
他看着他,质问:“你呢,你来么?”
这一刻,有一股强烈的力量环绕在他的身边,薛尘无言地看着这一幕。
他装了那么久的弱者,回报已经大功告成。
余玖终于彻底对他敞开心扉。
现在又碰上这种能刺激人性深处的负面情绪的情况,他感觉自己的法力至少能恢复五成。
真是天助我也。他想。
于是,薛尘笑了,莹白月光夹杂着流萤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九哥,我会一直跟着你的,一直一直。”
—
两人将爷爷的尸体带回了那个小房子里,并刨了坟将其入土为安。
当天,两人动作迅速地出了村子,出镇子时只带了部分行李出城。
没过多久,那支杀了人的军队在第一次任务中,因与村民起冲突而被杀红了眼的村民全数反杀,死相惊悚,能止小儿夜啼。
事情最终告一段落,死者瞑目。
五年后,城西竞场。
此时场内观众热火朝天地注意着底下的决斗场中央,两边都是连续赢了十二场的“第一”候选人。
今年的角斗是历届比赛中最备受瞩目的一届。
台上,两个身形挺拔身高无差的青年相对而立。
两人长相皆不俗,各有各自特点。
身着黑衣的那位偏妩媚妖冶,挑眉间尽显戏谑风流,令少女为之绝倒。
另一位着素衣的冷厉如霜,似一朵高山白莲不苟言笑,却总能吸引别人炙热的目光。
薛尘挑逗着手指上翻转的红绳,上面连接的护身符是余玖前两年给他做的。
但因为体质原因,这玩意跟热炭一样,他的皮肤一触碰就会立即灼烧起来,折磨得他苦不堪言,但又不敢让余玖知道。
“江队长啊,久仰大名,不过今天我就承让了。”他挑衅地勾起一个奖。
这几年竞场发展迅速,各种各样的比赛都得到了更好的完善。
这次角斗冠军的奖品是一个神秘大奖,大家向来对这种新颖的东西没有抵抗力,于是纷纷报名。
薛尘也不例外,他对这个奖品势在心得。
“那就试试。”江允清纹丝不动地启唇道。
在裁判钟声响起的刹那,两人即刻缠斗在一起。
薛尘善攻,每一次出击都凌厉无比,常人难以防下三招就会败下阵来。
江允清善忍,镇定无比地防守阵地,随时等待时机扭转局势,如同一条周旋凌厉的蟒蛇。
观众的热情被推向**,两人也打得不可开交。
到了尾声,彼此身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挂彩。
薛尘抹了把上颚的汗,道:“不愧是江队长,拳头真狠啊。”
江允清擦了擦下颌,闻言并无甚特别的表示,只道:“你很强,但我不会输。”
话落,两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搏斗。
不知道过了多久,比赛时间终于结束,两人也没有分出胜负来。
裁判便判了两人平局,大概要参加下一次的加时赛。
薛尘问:“这次的奖品不知是什么稀罕物,竟然能让您这么拼命?”
他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人的打扮,外面谁不知道革命党的明面人物江队长?
但在这种官府视他为眼中钉的情况下,他竟然还敢独自一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抛头露面,可以说是个勇士了。
江允清理了理袖口,云淡风轻地道:“与你无关。”
此间竞场已经人走楼空,他也准备离开时,身后的薛尘却开口道:“你的爱人死了吧。”
闻言,江允清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停住脚步。
”是吧?我说中了。”
薛尘吊儿郎当地踱步到他跟前,余光看向他周身血红的阴气,是凶煞的征兆。
有这种现象的,要么是有人替他挡了死劫,要么是将死之人。
而这个现象,薛尘也只在五年前见过一次。
那一次,余玖的爷爷死了。
他忽然来了兴趣,除了余玖在的时候,这是极少见的。
“你知道转世么?”
薛尘漫不经心地开口继续道:"人死后都会到地府喝下孟婆汤轮回转世。这是世人的说法。我也听说过一个法子,能让你见到已经转世的爱人。选择给你,嘻嘻。你想知道么?”
江允清沉下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相信这些封建迷信,但他的身体在理智上线之前就已经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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