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兴源知府也对彦博远的去而复返感到诧异。

知道他特意折返的原因,更是惊上加惊,肃然起敬,“彦大人高义。”

也就在这时,彦博远吩咐水利司去重新测定水位线的人回来禀报。

水利司参议神色慌张,门还没进就先喊情况不妙。

“卑职去里河上游仔细查看了,水位已经漫过了警戒线,天上雨不停,河里水还在涨,河水湍急浑浊,确实是发大水的迹象。”

“贯通河那边查看的人也回来了,那边情况和里河一样,两条大河一块涨水,就快要漫过水则碑了……天老爷不收水,山里野物也暴动不安,有村人回报蛇鼠蟾蜍频频骚动,已经影响村民的正常生活了……

卑职在水利司任职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么严重的异象,此次洪水怕是来势汹汹。”

兴源府被北面里河,南面贯通河夹在中间。

两条都是乌泱泱的大河,中间只有一个偃渠顶着,一到汛期,十次里七次扛不住泛滥的河水。

这也是地方财政全靠倡馆撑场子的原因。

百姓的田被大水冲垮。

庄稼没收成,就只能饿肚子,日子没法活下去,年轻貌美的就只能卖身为倡。

汉子壮劳力卖身为奴。

最初的地方官尸位素餐,尝到了出卖百姓的甜头,在他的有意纵容之下,形式愈演愈烈。

一举开辟了之后欣欣向荣的'好'局面。

连带着其他几个州府的人都会慕名前去,‘兴源窑子’打出了招牌。

兴源府内,成了婚的庄户妇人、夫郎在生活所迫之下,委身为倡妓,再把赚到的银子给丈夫儿子享用。

什么贞洁、清白、名誉,在兴源的地界可不管用。

利益动人心,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清白虚名哪有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于是这地儿就脱缰了。

同时也催生出了拐卖典押的风气。

饶是换了多少任官员,都没能把现今的局面扭转。

这地也成了皇帝心中的一大暗疾。

在彦博远看来,这事要解决也不难,端看当地官员是否有决心。

只四个字,兴修水利。

先保住耕地,再以强硬手腕打击倡妓业。

地里能种粮食,肚子能填饱,当倡做妓风险比收益大。

百姓们发现种地就能吃饱穿暖的时候,就不会冒着巨大风险去违法。

但难也难在兴修水利,打击倡妓业上。

兴源水况复杂,修建水利不是一日之功。

兴源官员变动频繁。

好不易把水道勘测完毕,准备动工了,当任官员就要挪屁股走人,这不是给他人作嫁衣嘛。

费时费力又不讨好,傻子才干。

再者,对倡妓业食髓知味的地方官们哪肯轻易松下到嘴的肥肉。

哪怕那肉是治下百姓的血肉。

前有修水利的钱还不如往自己兜里塞,后有倡馆上供的大把钱财,何愁不锦衣玉食。

苦一苦百姓,让老爷吃饱了再说。

等手下这批百姓死干净,他也正好任期结束,换个地方逍遥。

百姓?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百姓。

要说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呢。

在官绅恶霸面前,那都不是命,顶多算个耗材,说是耗材还是给脸了。

有的连自己正啃食的血肉,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也不屑低下头去看一眼来处。

抓紧捞钱走人。

日积月累,兴源的问题一代积一代,小问题也拖成了要命的大病。

现在,南北两条大河,水位暴增,已有满溢之势。

兴源的水利工程不行,但避险的经验很足。

有水利司这话在前,拿实际数据做背书,知府当即对洪水要来这事,信了个十成十。

水文站没留人,以至于洪水预警还得靠御史提醒,要是追究下来,他一个疏忽大意失职的罪名逃不了。

知府想通,面对彦博远先行怯了一分,要是他在密奏里参他一本,他都没处哭去。

有知府这个乖觉的帮忙,彦博远之后做事明显便利许多。

他按照前世的记忆,给可能涉及的州府通知。

主干河道就那么几条,洪水来得晚,兴源府为节省开支,见时间到了也没涨水,就把人全撤回来了。

有他一个人这么做,便有其他人也这么想,其他几个府的情况也差不多。

要不是有彦博远这个意外在,怕是水都淹到家门口,才能反应过来。

二者,彦博远一个大活人御史突然返回,几个府的人都盯着他动向。

把水利预算都削减得没人勘探了,这些人也不能把情报预算削了,四方耳朵全听着兴源的动静。

这也一定程度上帮彦博远扩散了洪水的消息。

听到看到他和兴源知府的话和做的事,三府二十七个县闻风而动。

彦博远拿水利司做大旗,洪水来前,先把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区域划了出来。

把疏散百姓分个轻重缓急,大大提高了官府效率。

随着时间推移,各地关于要发大水的各种迹象频频出现,有这些现象佐证,再加上彦博远用御史的权限从中联络。

四府一致对洪水,前所未有的一心齐力。

现在就是与天争,与时间搏斗。

托之前那位得了马上风的御史的福,让这些地方在皇帝那露了相,官员们格外老实。

这地方已经经不起再出岔子了。

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就已经有了。

这番运作下来,彦博远实际遇到的阻挡,比他原先预想的轻减许多。

为防意外,彦博远不光联络了上一世受灾的州府,连加上旁边的几府也传了信去。

前世受灾面积高达五十万顷,遭灾县镇五十余处,死伤百万。

哪怕有彦博远未卜先知留下统筹,也不能保证万事俱备,能将损失折半便已是极好,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各府紧锣密鼓地筹备,兴源知府亲自带人,在全府唯一一道堤坝前,看着远处的汹涌河水,堤上冒着风雨扛着沙包的兵丁。

他们要赶在大水躁动到冲塌堤坝前,做好最后的加固。

全兴源就这么一个能阻挡一下滔天洪水的大门,万不能砸在他的手里,那他可就真成罪人了。

暴雨狂风中扛着沙袋的人尚且还能立住,而空手而立的人已是摇摇摆摆。

“大人已经在这日夜不歇三日,此地危险,您还是快些去里山上避难吧。”

东沟知县施显民也在。

又一道飓风袭来,他勉强稳住自身,继续劝知府回去避难。

“府城的百姓全上了里山避难,见这闸口水势,洪水就快要来了,里山那边还需大人出面安抚百姓,此地就交由下官来督办吧。”

“百姓一早上山避难,现在底下没人,沙包能下多少下多少,一有不对立即叫停,别叫固堤的出了人命。”知府嘱咐。

“是,下官晓得轻重。”

知府点头,“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说完,知府最后深深望了眼汹涌的潮水,仿佛要把潮水给刻入脑海。

随着最后一包沙袋用完,河堤上最后一拨人也撤离到了山上。

浸了桐油的火把高高举起,照亮一张张苍白的脸,人们排成长龙,沉默地向山顶汇聚。

受灾的百姓们聚在简陋的棚屋中。

山中寒凉,又有雨水从缝隙中漏入,冻得人嘴打颤,人挤人挨着才好受些。

“娘,我想回家,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牙牙学语的幼童摇晃着母亲,祈盼着大人能带他回能挡风遮雨的家中。

“咱们为什么要到山里睡觉啊。”

稚童的话赤.裸裸戳向在场大人的心。

他娘不回答他,只将他搂抱到怀中,用身子替他挡住寒风。

又有一声呜咽声传来。

“田里的稻苗才抽条,去年下大雪,地头肥力足,要是长成了,今年收成一定比去年多,交了田税还能留不少粮食,不用紧巴巴掰着米粒吃,我那可怜的弟弟也能养活了,不会像去年和五弟一样饿死,可…可……”

汉子掩面抽泣,可了半天,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抱着怀里瘦弱的小汉子痛哭,想必那瘦得脱相了的小汉子,就是他嘴里的弟弟了。

可被水淹了,别说是掰着米粒吃了,这下是能不饿死都是老天开眼。

众人默默替汉子补上未完的话。

小孩被第一声哭闹勾起,一齐呜呜哭。

大人沉默着,连哄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人到了这种时候,连哭出声来都是奢望,已经麻木了。

外头狂风不停,还能听见山下滔滔洪水声,破烂屋子里头,也是乌云遮顶,遮住的是众人的心。

谁也不知道未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但不好过是一定的。

只能盼着在不好过里头,能有个好过点的活法。

年纪老的经历多,不是第一次遇见,想到以往的经验,忍不住茫然。

洪水才开始的时候,朝廷能一天一顿的发点救济粮,过一段日子,事情在朝野之中淡去,就变成了三天一顿的米汤。

再过一段时日,洪水退完了,露出没了庄稼的地,朝廷就开始把他们往回赶,继续去地里刨食。

好点的能借贷点粮种。

遇到黑青天,粮种都没法子弄到,没粮种就不能继续种田,没了粮食人就活不下去,没得法子了,就只能去当佃户。

家里有年纪轻的姐儿哥儿,爹娘不在意,觉得养着费钱就要先卖出去。

爹娘拿了钱先把肚子勉强填饱,然后继续给地主干活。

一辈子当个老牛,卖死力气地做活,一天到晚肚子还是饿着。

以往都这么过来,看着别人是一回事,到了自己头上,那心中酸楚能先把自己活活淹死。

还不如在水里淹死算了。

活着更苦。

府城地势低,四周是山,虽没淹到,但也不安全。

百姓们疏散到山腰处,山顶原先的道观庙宇和园林庄子,则就是给了城中有权有势的用。

此时一座园林中,官员们聚在一块,一并的还有卫所的将军们。

知府忙得连轴转,眼下一片乌青。

卫所平日吃用靠自己种地。

天爷可不管你人间的事,管你官家的地,还是民间的地,挡了河神爷的路,河水照样漟过去。

卫所将军面上也不好看。

各个愁云惨淡。

洪水已至,淹都淹了,再想也没用,接下来的心思全转移到如何救灾上。

外头都是手无寸刃的百姓,山里野兽多。

卫所兵丁们就围在百姓外围,一是防止混乱的野兽和人对上,二是防止骚乱哗变。

洪水才来的时候,百姓们有预备,但也不免惊惧,场面混乱。

动物是不能说话,不是傻,大灾来前跑得比人快,和人一块往高处跑。

那时候人和动物都只管着逃命,默契的井水不犯河水,两眼一闭,就是往山上冲。

到了安全开阔地带才分开,野兽不见了踪迹,但那一头头猛兽,人也不是瞎子,全看见了。

哪怕人多,也不敢和他们对上,就龟缩在一块地方,打猎填肚子的心思也歇了。

这头人多,寻常野物不敢过来,两边倒也相安无事,人这边就小心着蛇虫鼠蚁、蚂蝗这类小东西就行。

此次洪水具体损失还没统计,但见那势头,怕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

得亏堤坝提前加固,不然这次够呛,那后果众人不敢想。

之前对彦博远敷衍,觉得他年纪轻不经事,没到过这里,不知道洪水的常见,心中抱怨他小题大做,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的官员们顿时话锋一转,夸他深谋远虑,熟识水利,这次立了大功云云。

彦博远谦逊有礼,不骄不躁地领受众人夸赞,说不能掉以轻心,之后的琐事也多,还需格外注意什么的,再回夸夸大家,互捧一下。

夸人就是一个小插曲,官场客套话说完,就要接着做事。

百姓是全避难了,但地势低的地方还淹着,一时半会儿,水退不下,水什么时候退,退到什么样子人能回去,一样样都是问题。

不能就这么撇下人不管了。

这期间那么多人吃饭的问题也要解决。

山里寒凉,不能让人死里逃生,再冻死在灾后。

大灾之后有大疫,防疫也是头等大事。

药材、食物、衣物,三座大山压下来,都得一齐解决。

这都是接下来要面对的难关。

样样都要有个章程出来。

吃的用的,一天天流水地出去。

哪怕有事前的准备,东西一早就转移到了安全地带,没打个措手不及,但地方上也难一下子吃得消,这就得上奏,冲皇帝老子要钱去。

彦博远作为一开始牵头各府一块防水的人,又是御史,密报里给他们美言几句也是好的。

他是官场老油条了,分寸拿捏得当,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心中有大局成算,又有之前防洪时,特意打下的基础,这就隐隐有了他主事的趋势。

哪怕有以往章程在,各位知府也要问问他的意见,几个府统筹着办,得了他的点头,再去议下一个话题。

他也给人许诺,会在奏折中一一点名他们的辛劳。

御史的奏折皇帝能直接看到,有这个萝卜在前面吊着,几个府摩拳擦掌,想压过其他几府。

该上奏的上奏,该做事的做事,大家谁也没闲着,有条不紊地处理后续的事宜。

百姓不知道上头的事情,只隐隐觉得,今年朝廷处理洪水的后续问题上,好似和以往不太一样。

要细说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只觉得好似日子还能过下去。

-

永贞二十五年的中秋,宫中宴会散场,各路高官贵胄从宫中离开。

安王妃才出了宫门,就与安王起了口角。

皇家私事,路过的官员不敢逗留,匆匆离去。

只听到几句安王妃拿安王侧妃说由头。

有知道闻萧两家内幕的老臣摇头。

安王是皇帝老来子,皇帝对他溺爱娇纵了些,安王行事张扬,宫门口就敢和正妃红脸,这说一句大不敬也是可的。

安王侧妃出身萧家,安王妃也出身世家,宫中宴会只能带正室出席,安王带了正妃,却不拿正眼看岳丈,反倒是和侧妃娘家打得火热。

狠狠下了正妃的脸子。

出了宫门,还不待到王府,就对王妃吆五喝六嫌她,说她占了侧妃的位置,要她独自坐另一辆马车回去。

王妃执意要上,王爷拧不过,和她争执了几句,眼见出来的人多,又碍于在宫门口,不好过分,只能让她上车。

谢长德冷着脸,坐在马车一端,和王妃隔着老远,眼睛一闭,是看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那番作态,看得王妃心中一梗,手中帕子都要搅碎。

皇帝长相俊美,安王又是宠妃所生,他很好地遗传了父母的姿容,长得是人模狗样,凤表龙姿。

哪怕摆出一张臭脸,也不过是给周身姿态镀了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高傲的贵气。

饶是如此优质相貌,配合着适才戳人肺管子的禽兽之语,安王妃看他也像看坨烂泥。

什么叫她占了侧妃入宫的名额,萧氏入府不过一年,仗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就敢蹬鼻子上眼,四处逾矩,竟然还想要来入宫参宴。

安王这个草包脑袋,还真敢答应。

当她闻家是没人了不成。

做甚么摆出一副看不上她的臭脸色,她还不愿意让他看呢。

王妃冷哼一声,侧过头去闭目养神,谁爱看他,谁看去,也就萧秀婉那女人愿意捧他的臭脚。

到了王府,马车一停,安王不等下人来掀帘子,先一步撩开,大踏步下去。

女婢将王妃搀扶下马车,“王妃,王爷往萧侧妃院里去了。”

“侧妃半只脚就要踏进宫门了,被我拦下可不得伤心难过,王爷急着去哄人呢。”

王妃无所谓道,说的像是别人的夫君,喝口茶的事儿,而不是她夫君宠妾灭妻,去小妾屋里伏低做小。

“且还看着吧,萧家不是好相与的,他那脑子,还不够喝一壶的,被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王妃垂眸,想到自家父兄的处境。

萧家日渐猖狂,自诩是世族代表,想当世家之首,当真是痴心妄想,也不怕风大折了腰。

与安王联姻后,更是目中无人。

这已经脱离了后院争宠的范围了。

自建宁郡君归京后,太子如虎添翼,萧家这个安王党的前锋军和太子斗得凶,但也显出了颓势。

她如今的处境,已经没必要和安王虚与委蛇了。

安王那脑子也救不活了,她和他是一荣俱荣,一荣俱损的关系。

安王要作死,她不想奉陪也不行,那就该吃吃该喝喝,把能享受的先享受了,免得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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