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挚友
太子李蒙人在沐府门口。
他喜欢微服出行，从不乘坐马车，这次赴宴，也一样。
只听见天雷巨响，李蒙仰天一望，一朵巨大的乌云在皇城上方密布，这是要下大雨的节奏。
北方正在旱季，一个月都没下过雨了，庄稼嗷嗷待哺等待着甘霖。昨日他还奉父皇之命，专程过问过钦天监雨水情况，答曰这几日皇城继续干旱，没有点滴的雨水。
下雨是好事，城郊多少农民都期待着一场大雨。只是很不幸，他信了钦天监的鬼话，今天出门没有随身带伞。
现在回去，恐怕会被淋在路上，还是先进沐府去避一避吧。
沐侍郎一脸愁苦，想自己都让女儿呆在后院不许出来了，怎么这种暴风雨鬼天气，还是掐着时辰一刻不晚，就等着把他的生辰宴搅黄。
他差点忘了给太子下跪行礼，被夫人推了一把，才想起来动作。
李蒙一扶，“今日是沐大人的生辰宴，不必拘礼，大家随意些就好。”
“殿下快请进，”沐侍郎赶紧引路，“寒舍简陋，殿下莫嫌。”
这是李蒙第一次进寒门臣子家的府院，的确够简陋的。
这次征战，朝廷倾国之力，是下足了血本。沐侍郎过手的粮草，稍微扒一小层，就可以置办个豪宅。然战后清点，账目清楚，余粮还足够管西北军两三年，沐侍郎一粒米都没中饱私囊。
李蒙从小就讨厌御史，御史多出于寒门，因而他很少和寒门臣子打交道。但这次不同，沐侍郎的所作所为，让他改变了对寒门臣子臭脸且事多的印象。他想要通过沐侍郎，融入寒门臣子的圈子，让寒门臣子的为己所用。
他记得沐家是五口之家，长子刚成亲不久，还有个小女儿。
在场宾客都免了礼数。
“天公不作美，恐怕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入屋挤一挤，”沐侍郎让下人把凳子都搬进屋子里，屋子远没有院子宽敞，桌子进不去，只有凳子能坐，还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但至少能避雨。
太子殿下没说什么，跟着进了屋。
众人还能说什么，太子殿下都不介意挤，他们谁敢说个否字？
熟人不少，章明也来了。李蒙和章明在殿前问试时见过，很欣赏章明的才华。沐家大公子也出落的一表人才，听说在金吾卫中担任郎将之职。
“曲大人，您坐这边，”沐清风加了个座位，安排随太子一同进来沐府的男子落座。
男子不过弱冠有余年岁，眉宇间透出武将的刚毅，虽然没有皇城公子的贵气，却也是面容显眼的英俊之相。
在场众官僚见过男子的人不多，沐清风自己算一个，太子殿下入皇城时男子紧随其后，是太子殿下从西北军中带回来的，斩杀敌方首领，立下了汗马功劳。
自从皇城金吾卫的主事谢老将军解甲归田后，位置一直空缺中。主事将军官至正三品，天子近臣，统领皇城两万守军，世家大族子弟打破头争抢，但一直都没有定下来。
这一次，都在传这位跟太子殿下回皇城的男子，得了太子殿下力保，将会是下一任的金吾卫主事将军。
从西北军寂寂无名，到随太子立功一跃三品，这等运气，羡煞旁人。
“沐公子认得阿诚啊，”沐公子安排和他心意，李蒙听了十分愉悦。
“这位小郎君是……”在场多数人不认识，包括沐侍郎。
“曲诚，以后就是皇城金吾卫的曲将军，”李蒙算是与在场宾客正式介绍，“阿诚是本殿的挚友，过去在西北军中任职。同朝为官，还请大家以后多关照些。”
太子殿下一句挚友，所有人都是惊讶万分。
心里琢磨着这陌生的年轻男子，有什么能耐本事，太子殿下竟能以挚友相称。
太子殿下为帝后长子，自出生就封为储君，天生的尊贵骄傲，绝不是随随便便喊人一声挚友的。
“阿诚，来，见过沐大人，”李蒙侧身，让曲诚上前，“西北战事后方的粮草，多亏了沐大人不遗余力的帮衬，今日沐大人生辰，我和阿诚来喝一杯生辰酒。”
男子行礼，惜字如金的蹦出几个字，“末将贺沐大人生辰，祝百年康健。”
“多谢……”沐侍郎回礼，正想夸赞几句英雄出少年，毕竟是太子殿下领来的人，面子是要给足的，却听夫人道，“夫君，你看天上，乌云好像都散了。”
方才密布的乌云，尽数散去，艳阳重新回到了天顶，瞬间就恢复了晴空万里。
天气善变，时晴时雨，古书并非没有记载，但也没有变得这么快的。
眨眼功夫，就变了。
“天象转晴……是好兆头！”
“是呀，就像是老天爷知道，太子殿下在，生生把雨水止住了似的。”
“沐大人真是有福之人啊！”
众人感叹天象神奇，沐侍郎却是松了口气。
这虽然跟他以往的经验不一样，但结果是好的，同样松了口气的沐清风，立刻指挥下人把凳子搬出去。
吉时，正常开席。
太子殿下单独一桌，临时加了个曲将军的位置。
从主宾桌开始，各桌挨着敬贺喜酒，沐侍郎一一回敬。
太子殿下敬完了酒就起身离席，毕竟沐侍郎家宅简陋，菜品普通，人多嘈杂，露天招待，太阳还有点晒，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到了，不用再跟着挤在院子里受罪。
再说以他的身份，与民同乐实在过于奢侈，他不走，所有人都吃的不痛快。
与李蒙一同前来的曲诚，也随之起身，跟着要一起走，李蒙抬手按下他的肩，凑近小声道，“阿诚你留下，我是不得不走，你急着走干嘛。今日皇城三品之下的官员几乎都在，多认识几个，对你将来有好处。”
接着，他用眼神示意主宾一桌，“那个坐在沐公子旁边的，章明，是今年科举进士头名，才华很是了得，现在户部当差，比你大几岁，看来和沐家公子交情不错。章家大族在文坛很有威望，诗词造诣很深，家学渊博，家风纯正，教出来的子弟绝对差不了。你多和他讨教一二，也能长点儿学问。”
“殿下……”曲诚面露难色，他没读过书，只粗识几个字，勉强看得懂排兵布阵，但诗词文学一道，那是一窍不通。
李蒙知曲诚的心性，也不是让他端着酒杯主动上去结交，“你就坐在这儿等着，他一定会来给你敬酒的。你就当是在西北军中，五湖四海皆兄弟，喝两杯酒，不就都成朋友了吗？”
殿下有命，曲诚也不敢不从，无奈的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李蒙放心的丢下了挚友，想自己从西北回来后，还没去看望外祖母。
天色还早，风和日丽，去舅舅家喝杯茶再回宫。
太子殿下一走，曲诚单独一个人一张桌子。
沐侍郎和沐清风送走了太子殿下，本以为那些追随太子殿下而来的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敬完了酒也都跟着一起走了，然回院时，见不少人端着酒杯，已经围上了曲诚。
方才打量章明的那些官眷，开始窃窃私语的讨论曲将军有没有婚配。
沐清风回到章明一桌，章明还在淡定地吃菜。
沐公子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看着被人群簇拥在其中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曲诚，“含光，人真的得信命。我武举第十名，只能当个八品参军，这曲诚什么功名也没有，只因为入了太子殿下的眼，初来皇城，就能做和我爹一个品级的三品武官。你说我当年要是自告奋勇要求去西北军历练，也能有机会和太子殿下并肩作战，说不定现在也能当上大将军。”
含光是章明的表字，两人同学时都是以表字相称，“西北军多少人，太子殿下只将曲诚提拔调任皇城，此人定是有过人之处。你与其羡慕嫉妒人家命好，不如去敬酒，他可是你将来的上官。”
“还用你说，”沐清风斟酒就是要去敬酒的，这可是和上官结交的难得机会。
“只是金吾卫中，谁能真的服气？未有根基，单靠东宫，也将是步步艰难，”章明眼中觥筹交错，有些怅然。
皇城结党之风兴盛，金吾卫为皇城禁军，其中多数都是像沐清风一般武举出身，功名傍身，要么也是世代相传的将门子弟，从来瞧不起从民间征兵而成的西北边军，也不知曲将军能不能融入进去。
章明端起酒杯，里面是茶，“我与你同去敬他一杯。”
两人过去，人山人海，他们懒得挤，排队排了好一会儿，才轮到。
曲诚酒量很好，所有的敬酒，硬是一杯又一杯的接了。眼见还要开始第二轮，太子殿下特意说起的章明，才和沐家的公子一同走过来。
“曲将军，”章明先举杯，“此茶，贺将军凯旋，贺西北军大胜，贺我朝开疆扩土。”
“多谢，”曲诚一饮而尽。
沐清风跟上，“曲将军，我也敬你一杯，闻曲将军西北战场勇斩敌首，我等虽在皇城，但激昂之情尽在酒中。曲将军能来为我父贺生辰，乃我沐家之幸。将来同为武将，护卫都城，还请曲将军多多指教。”
沐清风酒量一般，看着曲诚喝酒如喝水，自家生辰宴准备的酒，差不多全给喝干了，心疼银子的同时，也敬佩曲诚的酒量。
早就听说西北军将士豪气干云，一直没有机会打交道，他于曲诚是一见如故，方才冒出来的一点点不甘心，瞬间一扫而空。
“多谢，”曲诚只有两个字，他不擅长酒场上的漂亮话，这两个字，还是太子殿下不久前刚教他的。
他自觉有点喧宾夺主，众人敬酒的对象，应该是过生辰的沐侍郎才对。
好在沐侍郎周围亦有几个好友陪酒，沐公子没有怪罪的意思。
章明敬完了酒，就回到了原桌，与几个相熟的好友聊天。沐清风大手一挥，让下人去酒楼再买二十坛酒来，大家敞开了喝个一醉方休。
沐公子身先士卒，身为沐侍郎的公子，行待客之礼，在场长辈后辈轮着敬，一个时辰过去，不胜酒力，摇摇晃晃的被人架走了。
曲诚主动帮忙，总算抽了身。
把沐清风扶去边厅，曲诚见不远有一处月亮门，旁边一颗古树有三人合抱之粗。
他几步向前，身体藏到了树后，躲开了院中众人的目光。
不辞而别很不礼貌，会丢了太子殿下的人，可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也只有躲在树后，透口气也好。
后院里，喜鹊悠闲的散步，对陌生的来客扬起羽毛，表示友好。
他来皇城后，一直住在东宫，这是他第一次来其他官员的宅子。
小院比之东宫，小的可怜，里里外外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但他喜欢这份自然和简单。
头顶有些悉数作响。
曲诚何其敏锐，迅速抬头，然为时已晚，树杈断裂，树顶的一片阴影，直直的向着他砸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