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镜前,念玉正替五公主挽发簪花,将玉簪、金钗、金步摇一一插到发间。
镜中新人,云鬓堆鸦,彩绣辉煌,美艳矜贵,不可方物。
五公主对着镜中美人展颜一笑,时而抿嘴浅笑,时而咧嘴大笑,练习着红盖头掀开时的神态。
不留神间,念玉已将梳妆台上的饰品齐齐戴到她发上,让她的头沉重如注铅。
“念玉,你怎么给我戴了这么多发钗,驸马不喜奢华,拔掉两支吧,我头也怪重的……”五公主嘱咐道,“那支雕着芍药花纹的翡翠钗不要拔,是驸马送我的。”
看着菱花镜,她又喃喃道:“这花钿画得也不够好看,算了,待会见了驸马,让他重新给我画一个。”
这时,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五公主眉开眼笑,回过头来:“不要催,快弄好了,让他们等一会吧。”
“公主殿下……”
大太监黄征的表情很是为难,他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慢慢地说:“今日,恐怕成不了亲了……”
五公主的表情忽的凝固住了,念玉手中的碧玉钗,猛地跌落下来。
“啪”的碎成了两半。
“边关来了消息,彭军突袭,谌豫将军带兵抵御,中了敌军埋伏,身死梧桐岗……”
大太监说这话的时候,五公主闭了闭眼,泪水流过绛唇,变成了鲜血一般的红。
她慢慢摘下头上的碧玉簪、金步摇,洗净脸上的铅华,褪去绯红的嫁衣,换上素白的孝服,在发间簪了一朵白花,不容分说:“本宫要去谌府!”
黄征挡在门外,说道:“公主殿下,陛下下了旨,死者为大,今日的婚事,是办不成的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宫门外谌家迎亲的队伍,已经被我们打发回去了。公主今日,出不了这宫门。”
五公主紧锁眉头,厉声说道:“今日既是本宫出嫁之日,即便办不成成亲大礼,本宫也要到谌家去,一同尽孝守灵。”
黄征摇了摇头:“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谌将军为国捐躯,谌家守孝为大,三年之内,不得办喜事。这三年……公主都不能见他。”
五公主闻言吃了一惊,瞪着杏眼,将银牙咬碎:“三年不见、三年不见……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遑论三年了,没有这样的道理!若父王执意要将我拘在宫中,不得与驸马见面,那——”
她抓起梳妆台上的发簪,抵到雪白的脖颈出,发簪尖锐处,已经将皮肤扎出血痕来,与她脸上泪痕相映衬着,淋漓可怖。
“今日身死之人,要再多一个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在场众人全都慌了手脚,连忙说:“公主殿下,切莫着急,且将那利物放下!”
“放我出宫,我便放下发簪!”五公主气势凌然。
“公主殿下……您属实让老奴为难啊……”黄征急得团团转,“殿下先放下发簪,老奴这就遣人传报陛下,或许会有回转的余地!”
回报的宫人很快就回来了,跪地说道:“陛下的旨意是,谌将军新丧,今日不宜送亲,等头七过了,公主可到谌府探望。请公主不要着急,先好生休息。陛下赐婚,金口玉言,即便是今日没能成婚,来日也必定补上。”
五公主闻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抵在脖颈处的发簪放下,突然觉得头重脚轻,一下便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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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府,原本大贴的“囍”字被撤下,张灯结彩的大红装饰换成了一片素白。
“封疆元帅谌豫,镇守北塞十余年,抵御敌军,收复失地,苦战二百余场,杀敌数十万人,忠贞不二,为国捐躯,孤念深恩,悲痛至极,特赐黄金万两,珠帛上千,追封为镇国公,钦此——”
大太监李得禄读完,低头看伏在地上,一身缟素的谌昔。
但见他头埋于地,肩膀颤抖,久久不起。
“谌公子,该接旨了……”
李得禄催促道。
谌昔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张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双手接过圣旨,低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李得禄回身对宫人说:“来人,把这些赏赐抬进去吧!”
一箱箱金银就这么搬了进来,谌府上下,并无人在意这些赏赐,全都低着头,泣不成声。
谌昔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李得禄面前,低头作揖:“谌昔有劳公公一事,不知公公可否答应?”
“公子请说——”
谌昔这才抬起头来:“谌昔今日父丧,不能迎娶公主,婚事搁置,我心中不安,想必公主更是如此,还请公公替我给公主带一封书信,以安此心。”
李得禄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世事弄人,公子节哀,有何书信,交予老奴,必定给公子带到。”
“如此,谌昔感激涕零。”谌昔回身,对杜知微吩咐道,“知微,快拿纸笔过来,为我研磨。”
杜知微蹲坐在一旁,哭得凄凉,不曾听见。
谌昔加重的音量,呵斥道:“杜知微,快去拿纸笔,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有诸多事情要办!”
知微闻言吓了一跳,相伴在公子身边十余年,他从未见到他这么严肃可怕。
谌昔抖着手,心乱如麻,一封书信也写得语无伦次,笔画潦草。
他叹了一口气,撕碎了纸再写一封,小心翼翼的交给李得禄:“有劳公公了,万请交到公主手中!”
交罢书信,便叫仆人从赏赐物品中取出十两黄金,双手捧着交到李得禄手上:“聊表心意,万请公公笑纳,千万不要推辞。”
“如此,老奴便不再推辞了。请公子、夫人保重,老奴回宫去了。”
李得禄收下黄金,带着宫人走了。
谌昔这才蹲到谌夫人身边,搂住娘亲,轻声抚慰着,又回头对副帅廖成志说:“廖叔叔和众军士来,辛苦了,不知父亲的棺椁……”
说道这他哽咽了一下,又强打精神,接着说道:“何时能送到京师来?”
“大概不出三日,就能到京师。我们一路上快马加鞭,就是要在将军棺椁送到京师之前,让公子先知道此事,不然棺木入城,必然全城哗然,谌将军是守护北塞的战神,他走了,莫说边关四郡,就连整个殷国,都会出大乱子……”
廖成志说着,额头上青筋乱跳,他握紧拳头,重重捶地:“可恶的彭军,我廖成志势必要杀尽敌军,为谌将军报仇雪恨!”
谌昔见到廖成志慷慨悲愤,也红了眼,咬着牙说:“彭贼杀我至亲,不共戴天,谌昔必定要为父亲,报仇雪恨!”
忽的想到什么,谌昔又连忙说:“廖叔叔带了军士前来送灵,不知军中留下多少兵马,可够抵御敌军?”
“梧桐岗之战,我军折损三万军士。如今军中留下少帅谌烁,还有副帅章贺,共有军士十万余人。”廖成志说道,“我此次前来送灵,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请求陛下调动兵马和粮草,支援北塞。”
“好……”谌昔低下头来,让丫鬟将谌夫人送回房间,好生照看。
然后他转过身,对廖成志说道:“父亲新丧,家母悲痛,家中有许多事情,谌昔不能为叔叔分忧了。待到家中事了,谌昔愿将陛下赏赐的这万两黄金、上千珠帛,换作粮草兵甲,支援北塞。”
“公子……这些财物,留作谌家今后的用度吧。”廖成志说,“谌将军新丧,要打点的太多。何况公子日后还要娶妻生子……”
“廖叔叔,这些钱财,是父亲血肉所换。父亲生前愿望,便是守护疆土,歼灭敌军。如今父亲已亡……”
谌昔摇摇头,眸光闪烁,盈满泪光:“父亲的愿望,也便成了我的愿望。”
“公子!你可知前路艰难……”廖成志一把抓住谌昔的手来,紧紧握住,“谌将军生前曾对我说,不求公子富贵显达、封侯拜相,只愿公子学诗作画,安度一生。”
“学诗作画,安度一生……”
谌昔轻声呢喃,抬眼望着满目缟素,灵前牌位,突然失声笑了起来:“终究是不能够了……”
说罢,谌昔又对廖成志说:“请廖叔叔速速进宫,将边关战事禀明陛下,不要因为谌家的事情,耽误了国家大事!”
廖成志闻言,便点点头,起身辞别。
谌昔嘱咐府内仆从,提前安排好了送灵、出殡、安葬等事宜,才回到卧房里,安慰悲痛欲绝的母亲。
谌夫人依靠在床边,神色憔悴,鬓发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谌昔进来时,她似乎没听见,凝滞如同枯木。
谌昔伸手将她凌乱的头发一一理好,为她擦拭泪痕,随后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娘亲,孩儿一直都在。今后,就让孩儿陪着你……”
过了许久,谌夫人才恢复了些许精神,摇摇头说道,“前日接到你父亲的书信,信中言语,已经不太好了……为娘只是心存侥幸,以为事情会有回转的余地……可谁料到……最终竟是如此……”
谌夫人又落下几滴泪来,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谌昔:“事已至此……只是,为娘痛恨,边关的噩耗来得太快,若是晚一步,还能接到新娘子进门,还能喝到昔儿的喜酒,或许如今也不至于这般难过……”
“是,若是廖叔叔来得晚一些……”
谌昔的声音低下去,泪水无声滴落在孝服之上。
“是天意弄人啊……但是五公主是个好姑娘,昔儿,你千万不能辜负她。”谌夫人拉拉回握谌昔的手,说道,“只是,你要守孝三年,这三年,实在是太长了……”
谌昔心里咯噔一下,定定看着谌夫人:“娘亲,您的意思是?”
未等谌夫人回答,他又使劲摇摇头,坚定地说:“不管多少年,孩儿都要娶她!”
谌夫人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可是,这三年,她未必等得起。她已经及笄了,女子的三年,深宫女子的三年,有多珍贵,你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许多事情……”
谌昔低下头来,如同万箭穿心,悲痛欲绝,他的语调万分悲凉:“我只知道,我刚刚失去了父亲,我不能连同快过门的妻子,都失去了……上天没有这样的道理,要连番夺走我的至亲至爱!”
谌夫人泪流满面,抱住自己的孩子,抚慰道:“等头七过完,送灵出殡,娘亲与你一同面圣,或许陛下还会有所通融,不要担心。”
“惟愿如此,惟愿如此……”
谌昔反复念叨,如同祝祷。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谌昔到了如今才理解了这句话。若是在佛前祝祷、叩首千遍,能使得事情回转,能让死人复生,他恨不得遁入佛门,做一辈子的苦行僧。
他也终于明白,父亲当初所说的“切肤之痛”、“生离死别”为何物。只可惜父亲苦心筹谋,要为他寻求一条平坦大道,可他偏偏就不愿意走。
他偏偏要去踏荆棘、入深渊,忍受烈日如焚、狂风暴雨,才不枉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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