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边关军士将谌豫的棺椁送回了京师,全场百姓站立在道路两旁瞻仰,无不泪落沾襟。
灵堂里,谌家披麻戴孝,跪坐在灵前,此时门外传来悲恸之声。
原来是太傅大人和太傅公子前来奔丧,谌昔昨日已经哭干了精血,又无水米下肚,此时憔悴枯槁,形销骨立,脸上已无悲喜之色。
见到太傅大人和太傅公子哀痛哭泣,谌昔还能上前轻声抚慰。
甘仲抱着挽联和一捆银钱,哭得分外凄凉:“谌伯伯还说给下次从边关回来,给我带边关的甜果,我再也吃不到了……谌伯伯怎么言而无信……呜呜呜……”
谌昔轻轻拍着甘仲的肩膀,对他说:“你若喜欢边关的甜果,我带给你吃。爹不在了,可是还有我。”
“阿若……”甘仲扔下手中的挽联和银钱,一把抱住谌昔来:“呜呜呜……我心里难受得很……”
谌昔见到那副挽联,也见到那捆银钱,突然想起前几天,甘仲才送了他几个珍奇古玩作为新婚的贺礼,如今却是吊唁送来的礼品,不由得触景生情,潸然泪下。
太傅大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谌将军,誓死保护的边关,也要失守,成为别国的领土了。假若谌将军在天有灵,恐怕也会死不瞑目吧!”
“什么?”
谌昔听到这话,如受雷击,连忙擦了眼泪,问道:“太傅大人何出此言?可是边关已危?”
甘盘说道:“今日上朝,边关副将廖成志面见圣上,请求圣上支援边关,奈何太师阻挠,谌将军既死,圣上对边关战事也不存信心,决定派太师李川会为使者与彭国议合,割让边关四郡,进献金银十万……”
谌昔猛地松开了甘仲的怀抱,站了起来,定定看着甘盘:“太傅大人所言,是真的?”
“千真万确,廖将军和边关来的几个军士,如今还跪在金銮殿外,乞求陛下回心转意。”甘盘说。
“我要进宫面圣,说服陛下!”
见到谌昔如此,甘盘连忙抓住他的手,说:“谌昔,如今已不同往日了,曾经你能凭借《山河入梦图》让陛下回心转意,可如今……害,大大不同了!”
“可父亲尸骨未寒,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誓死保卫的边关,不战而白白沦陷……”谌昔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双眼瞪得发红。
甘仲便跳起来说:“我也去!不能让谌伯伯白白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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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谌府出来,穿过乌巷临街,直入东武门,步上金銮殿。
这一路上,所有行人无不驻足观瞻,可他们全都屏住呼吸,神色惊异,不敢议论言语。
只因那一身缟素的两个人并肩而行,身后还拉着一辆车,车上巍然放着的,是一个漆色的棺木,上面有文字刻着:振国公、封疆元帅谌豫。
莫说行人,就连守在宫门前的禁卫,都吃了一惊,神色肃穆,连问都不敢问,只是躬身作拜,将人和棺木一同放进宫门。
原本欢声笑语的宫人,见了此情此景,亦是屏气吞声,退立一旁。
金銮殿外有三十九级台阶,棺木上不了台阶,谌昔便和甘仲将棺木从车上卸下,跪在长阶之下:“臣翰林院学士、工部员外郎谌昔,臣翰林院学士甘仲,求见圣上!”
长阶上,还跪着前来求援的北塞守将,纷纷回头来看,见到谌将军的棺木,无不泪落如雨。
谌昔并未流泪,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上,眼窝深陷,神情肃穆,仰头定定看着眼前巍峨的金銮殿。
“陛下,镇国公之子谌昔和太傅公子,他们二人跪在殿外,求见陛下!”大太监李得禄停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为难,“他们,他们还带了镇国公的棺椁前来,就在殿外……”
“胡闹!”
殷王闻言大吃一惊,尤其是听到镇国公的棺椁在殿外,更是龙颜大怒,额头上青筋暴起,厉声问道:“谁让他们进来的?宫中禁卫为何不拦着?”
“陛、陛下……”李得禄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说,“宫中禁卫,见了镇国公的棺椁,无不屏气敛声,无人敢为难……”
“啪”的一声,殷王将手边玉环,掷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太师李川会在一旁静静看着动静,随后上前来,叹了一口气,对殷王说:“陛下,看来这镇国公、封疆元帅,果然深得人心。只凭一具尸首,在守卫森严的王宫中,便如入无人之境!”
殷王闻言,更是怒目圆睁,恨得咬牙切齿:“谌豫这些年戍守边关,寡人念他劳苦,可谁料他如此收拢人心,天下人莫不是只知道封疆元帅和谌家军,并不识得天子姓名!”
这时,又有宫人来报,神色慌乱:“陛下,镇国公之子谌昔,他,他说假若陛下不肯见他,他便一头撞死在阶前,要,要与镇国公……一同下葬……”
“谌昔?”殷王闻言吃了一惊,怒气消了一些,神色变得有些为难起来。
“陛下,他这是在要挟您啊……”
李川会敛颜低眉,在一旁轻声说道,“臣听闻,这边关四郡的百姓,不信神佛,不奉天子,只敬谌杜若。当年谌昔用一副《山河入梦图》说服陛下,保住边关四郡,百姓皆传诵谌杜若的美名,可却忘了撕毁盟约的命令,是陛下所下的。”
殷王闻言果然怒不可遏,他喊道:“这天下诸多无知刁民,任是寡人有千万功绩,总不得人心!他谌杜若要以死明志,就一头撞死阶前,也算对得起百姓爱戴了!”
说罢,殷王又扶额叹气,神色大为烦躁:“寡人累了,这些事情不想管了!议和之事,有劳爱卿了。寡人且回宫休息,李得禄,摆驾回宫!”
殷王才刚出了金銮殿,便看见长阶之上,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低头跪着,围着一个黑漆棺木。
烈日当天,为首的边关守将汗如雨下,脸上湿漉漉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就连身上的缟素,都沾湿了一大片。
离棺木最近的便是谌昔,他白面如纸,额头撞破了,淋淋流着鲜血,从额头一直流到脸颊,甚是可怖。只是那双眼睛,执拗清澈,依旧巴巴望着殷王,不曾挪开。
“陛下留步! 小臣莽撞,只愿求见陛下!假若陛下执意要与彭国议和,小臣愿为使者!”
殷王本打算径直回宫,可听到谌昔这句话,也不由得停住脚步来。
“你不是来求寡人,放弃议和的?”
殷王就站立殿前,低头看着台阶上跪着的谌昔。
谌昔摇摇头,艰难地往前挪动了一个台阶,抬高了虚弱的声音,说道:“陛下的决定,小臣无权更改。小臣只希望,陛下给小臣一个机会,小臣能够劝说彭国,达成不用割地的合约。”
“天真!这世间哪有不用割地的合约,陛下,莫要被他的巧言令色所蛊惑!”李川会在一旁,连忙说道,“这谌昔,还妄想用三言两语,蛊惑陛下,如数年前一般,坐收这天下人传诵的美名呢!”
听到“天下人传诵的美名”,殷王的脸便沉了下去,变得很是难看。
“陛下,如若臣前去议和失败,辜负盛恩,愿受凌迟炮烙之刑,受千万人责骂,亦毫无怨言!”
这时,北塞军士和谌昔身边的甘仲,无不抬起头来,又惊又惧地看着谌昔,万万没想到他要用性命去换一次议和的机会。
谌昔昂起头来,眸中泪光盈盈,在烈日底下,那张苍白又满是血污的脸,破碎得如同月光星影,竟也惹人怜惜。
殷王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定定望着台阶上长跪的士子,恍然想起了故人。
这谌昔,和他的祖父谌历竟然这般相像。
殷王昔日为储君时,并不得父兄重视和爱护,从小的玩伴便只有兵部侍郎的小儿子谌历。谌历七岁进入宫中,作为储君的伴读。从那以后,无论是读书写字、习武弹琴,无不在储君身侧,形影不离。
当时的王位争夺极其残酷,储君之位也是几轮更换,殷王是外戚和权臣争斗的牺牲品,他被立为储君之时,手中并无实权。而储君身边却龙蛇混杂、勾心斗角,凡是亲近之人,无不想害他。
可唯独谌历,忠心不二,温良恭谨。谌历骁勇善战,又果敢聪慧,从边关到宫廷,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助他稳稳登上帝位。
殷王即位后,封谌历为安远侯,为他造侯府,给他赏万金,美妾舞姬,富贵堆山。可谌历通通都不要,他只愿戍守边关,在北塞度过余生。
只可惜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殷王在一次田猎时,遭受猛兽围攻,身边护卫非死即逃,只有谌历在猛兽之下,救下殷王性命,却受了重伤。
没过几日,便也咽了气。死前他并未留下多少言语,只是仰天说了几个字:“惟愿我王,福寿绵延……”
谌历生前喜着白衣,常常持剑而立,飘飘忽忽,恍若谪仙。
自他死后,殷王便再也没见到那抹亮眼的白色。
谌历长子谌豫,是少年将军,英勇无比,意气风发,又得天子恩宠,为人倨傲清高,敢于直言上谏。
只是殷王不太喜欢。
只因谌历活着时,对殷王的旨意,从不忤逆。他永远只是,将头一点,无论是刀山火海,九层炼狱,只要是殷王轻飘飘的一句话,他都愿意为此押上自己的性命。
知音难求,故人难觅啊。
直到十四岁的谌昔,带着他的《山河入梦图》登上昭明殿,殷王看着那张白皙稚嫩的脸,那双坚定又澄明的眼睛,恍如遇见故人。
他被劝服,也不全是因为那幅精妙绝伦的画作,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看到了故人依恋在谌昔身上,那若隐若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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