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马车谌昔便给葛生和武迁吃了抑制依兰香的药,他自己也吞了一颗。
一路上,葛生在车上睡得昏沉,武迁活泼好动,跟车夫换了位置,要亲自赶马车。
唯独谌昔坐立难安,在马车上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中途会有变故。
所幸一路平安,并无差池。
到了边关,主帅谌烁、副帅贺章、廖成志为大家接风洗尘,饭桌上的气氛却有些微妙。
谌昔意识到,谌烁烹羊宰牛,对太师万分殷勤,而两位副帅的神色,却并不好看。
这倒是自然,昔日谌豫为主帅时,就算是接待五公主和沮长离将军,也不过是用肉干甜瓜、以及军中自酿的酒。如今谌烁刚刚当上主帅,统领谌家军,用来招待议和使臣的宴席,却太过奢靡了。
宴席上,六公主由于眼睛看不见,是被身边宫女搀扶着颤颤巍巍落座的。但见她脸上蒙着一张轻纱,朦朦胧胧不见伊人面容。
因此席间进食时,每次皆是一手掀开面纱,一手持箸,慢条斯理地吃。
谌昔从前在宫中见过她,因为五公主与六公主感情甚笃,定亲之后,五公主也带着谌昔到子婄宫里去。偶尔与她下棋、射覆,吟诗谈笑,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见到子婄此时到了边关,行为拘谨,谌昔正好坐在她旁边,便低声对她说:“公主可以将面纱摘下来,边关军士豪爽大方,并不会在意这些礼节。昔日你的姐姐五公主,她第一次来边关的时候,也没有戴面纱。”
子婄闻言,犹豫着摇摇头。她显然是第一次离开王宫,心中有些害怕。
谌昔便说:“公主在进食中,可以先将面纱摘下,席毕之后,再戴上亦可。”
子婄被说动了,轻轻将面纱摘下来,报之以羞涩的一笑。谌昔同样笑笑看她。
宴席上众人果然忙着吃肉饮酒,欢声交谈,并没有在意公主摘下面纱的动静,子婄终于松了一口气,放心将肚子填饱了。
席毕,廖成志偷偷在账内,对谌昔说:“想必公子今日也见到了谌烁对于议和一事的态度。自从他担任主帅,便愈发奢靡无度,消极迎战。谌家军中,不服他的人也很多,只是敢怒不敢言。”
“从兄从前在军中,倒也不是如此,听闻他作战英勇,得父亲喜欢。”
烛光中,谌昔锁了眉头,光影映照得他的面容,巍峨如玉山。
他迟疑了一会,方才问道:“廖叔叔,当初梧桐岗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先父行军素来谨慎小心,怎会中了敌人埋伏?当时……谌烁是否也在?”
廖成志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当时是我与谌将军一同出战的,我怀疑是军中有细作,将我军的行踪暴露给彭军,彭军提前埋伏在梧桐岗,这才使得王军惨败。谌烁当时守在军营之中,看到我们发的烟雾弹,也带了援军来支援,只可惜晚了一步,谌将军已经……害!”
“军中有细作……可查清楚了?”谌昔连忙问道。
廖成志摇摇头,说道:“谌将军去世后,军中士气大减,陛下又要与彭国议和,军中无人过问此事,便也无处查起了。”
“若真有细作,留在军中,势必为害!”谌昔义正词严地说,“廖叔叔何不禀明主帅,让他下令彻查?”
廖成志摇摇头说:“谌烁并不愿意查,我看他啊,倒是对议和之事分外殷勤!若是当真割让了边关四郡,我们便也不用戍守北塞了。我猜他啊,是想着日后去京城当个贵公子享乐!”
谌昔沉默良久,这才说道:“军中主帅,若是不思迎战,只顾求平安,便不堪为帅。廖叔叔,你不必担心,议和之事,我会努力争取,保住边关四郡。至于调查细作一事,也是不可耽误。假若谌烁不肯合作,那我便是头破血流,也要逼他就范。”
这般说着,谌昔实在生气,便夺步往谌烁营帐中走去,未到帐前,便被守卫的军士拦住了:“将军在议事,不得打扰!”
谌昔认得他们是昔日父亲帐前的守卫,便冷笑了一声说:“虽说先父新丧,但是尔等也不会这么快就不认得我吧?昔日尚且规规矩矩地喊一句‘公子’,如今便称呼也没有了?实在太过无礼!”
那两个守卫闻言,变了脸色,又羞又愧,低下头说:“小的莽撞,触怒了公子。只是公子,将军下令,不等让任何人靠近帐前……小人也是为难啊!”
谌昔此时,却看见那守卫身后,有一道黑影风一般悄无声息地飞到帐后,他便放下心来,问道:“将军是在与谁议事,要这般保密?”
“是太师大人。”
谌昔忍不住笑了,点点头道:“原来从兄是在与太师大人商议边关要事!是我冒犯了,那我不再叨扰。请二位哥哥,不要跟从兄说我来过,免得令他担心。”
那守卫便爽快答应了。
谌昔回到账内,正等武迁的消息,这时有一个娇俏的女声在账外叫道:“镇国公子在吗?我家公主饭后有些不适,请公子帮忙去看看。”
谌昔见状便连忙带着葛生去六公主账内,却见六公主神色怡然地坐着,面前放着一个棋盘。
子婄笑笑,对谌昔伸出手来:“公子,莫怪婄儿撒谎,只是北塞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婄儿一晚上心慌。故而让金鹰找了个由头,骗公子前来。公子陪婄儿下一盘棋可好?”
谌昔见到六公主无事,便也松了一口气,想到她初次来北塞,身边并无亲人,心中担忧惶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谌昔便笑笑说:“下棋自然是可以的,我带了随从葛生,侍奉在身侧,公主的侍女,也请莫要离开。不然公主金枝玉叶,在这帐内与我下棋,恐怕会招人闲话,毁了公主清白。”
说着,谌昔又从怀中掏出药瓶来,递给公主:“这是能克制依兰香的药,请公主先服下一颗,以备后患。明日议和,也可早做准备。”
子婄笑笑,摇了摇头说:“公子的确心思细密,不过当日在宫中,妍姐姐也给了我一瓶药呢。这个药,还是留给公子吧,不然妍姐姐估计也不会放心的。”
谌昔便将药瓶收回来,依旧放回怀中:“请她放心吧,一路上谌某便坐立难安,打了十二分精神。且不说,谌某尚在孝期之内,若做了有违人伦之事,会遭受世人唾弃,若是五公主知道了,必定也要将我大卸八块,令我死无葬身之地。”
子婄被逗笑了,连忙说道:“这种晦气话,请公子不要再说了,我们来下棋吧!”
谌昔认得这棋盘和棋子,都是五公主所做。因为六公主从小双目失明,五公主便命人将棋盘的每个格子都用刀刻出来,将黑子磨成糙子,而白子则为滑子,用此作为区分。
谌昔便静下心来,和子婄在烛火前认真地下起棋。
子婄因为看不见,因此每次谌昔落子后,都得用耳朵听其声,辨其位,然后再抚摸着棋盘上的格子,将自己的棋子落下去。
故而这一盘棋下得,很是缓慢。
幸而谌昔倒是耐心得很,一个时辰过去了,也并不急躁,颇有君子风度。
“公子可好奇,婄儿的双眼是怎么看不见的吗?”子婄轻轻摸着棋盘,突然问道。
谌昔微微笑说:“五公主曾对臣说过,公主您幼时生过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看不见了。”
子婄轻轻摇头,说道:“并不全是……公子或许不知道,婄儿出身卑贱,婄儿的母亲眉嫔,原来只是卫国的一个宫女。姐姐的母妃,沮贵妃,当初带着整个卫国归顺大殷时,将母亲也带到了大殷王宫中,一并成为了父王的妃嫔。”
谌昔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五公主和六公主自小感情甚笃,是有这样的一层关系。
“可惜沮贵妃遭人陷害,被做为人牲而死,母亲便将姐姐一并照顾着,可随后也被折磨而死了……婄儿从小与姐姐相依为命。”
谌昔听到这里,手中的棋子突然掉落在地,“砰”的一声,将他惊醒。
他想起那次公主在风雨中的梦呓,想起她的故作坚强,想起她说她要的是“坚定的爱意”……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只是没料到,堂堂殷国的公主,身世悲苦,甚至不亚于贫民家的孩子。
“母亲去世后,婄儿悲痛过度,生了一场大病,也哭瞎了眼睛。婄儿身份低微,并无太医愿意来医治。当时姐姐日夜陪伴在婄儿左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子婄手捻着棋子,继续说道:“后来姐姐急红了眼,她将自己吊在瑶玉宫前的树上,差点就断气了。这么一闹,就连镇守南疆的沮将军也知道了,父王终于有了愧色。从那以后,我和姐姐便不再受人欺负。”
过了一会,子婄将手中棋子放回盒中,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波澜不惊,却映照着烛火的光亮,熠熠生辉。
“公子,婄儿和姐姐,困于宫墙之中十载有余,其间的苦痛是旁人无法想象的。生在宫闱之中的女子,若无显贵的出身,若无至高无上的权利,便只能遭受凌辱和折磨……”
子婄低下头来,无神的眼睛正对着身前的棋盘,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棋盘上的黑子、白子,以及棋盘上刻着的格子。
“公子,如今的大殷,假若不能手握强权,奋起抵抗,便与深宫女子何异?若是此番屈辱求和,那日后只能忍受敌国的凌辱和折磨,我们的百姓,将沦为敌国的奴隶;我们的国土,将沦为敌国的领地!”
子婄猛地伸手掀翻了棋盘,棋盘上的棋子便“哗啦”一声,四处乱跳,散落一地。
她咬着牙说:“姐姐曾对婄儿说过,与其做盘上棋子,不如做执棋之人;与其做执棋之人,不如做——掀翻这盘烂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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