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琴弦上的夏日协奏曲(二)

音乐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轻井泽合宿的记忆还带着森林的湿气萦绕在指尖,我独自站在早乙女家琴房宽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园丁山田先生正佝偻着背,用一把巨大的铁剪修剪着庭院里茂密的冬青灌木。剪刀锋利的刃口咬合枝叶,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咔嚓、咔嚓”声,与我在琴键上反复敲击练习的《夏日协奏曲》第三乐章中段的顽固音符,竟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二重奏。

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昨夜依旧没有归来,偌大的宅邸里,只有母亲早乙女今朝子插花时,花剪偶尔发出的细微“咔嗒”声,从楼下客厅隐约传来,衬得这栋华丽的宅邸愈发空旷寂静,如同一座精心打理却了无生气的坟墓。

指尖下的乐谱草稿纸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上面布满了铅笔反复修改、涂抹又重写的痕迹,像一片被暴风雨肆虐过的田地。

第三乐章中段那个该死的转调过渡,无论我尝试了多少种和弦连接、节奏变化,始终像卡在齿轮间的沙砾,无法流畅地转动起来。我烦躁地停下手指,任由最后一个未完成的音符突兀地悬停在空气中,然后泄气般将额头抵上冰凉的窗玻璃。玻璃的寒意透过皮肤渗入,却无法平息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

自从那晚在学园祭的舞台上,与忍诚在聚光灯下完成那场近乎“离经叛道”却又酣畅淋漓的即兴表演后,某些画面便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低垂的眼睫在聚光灯下投下的浓密阴影,随着激昂旋律而绷紧、起伏的肩背线条,琴弓挥舞时手臂肌肉流畅而充满力量的律动,还有…演出结束后,在后台喧嚣与祝贺的缝隙里,他不动声色塞进我手心那张带着他体温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简洁的字迹:「我们的夏日,才刚刚开始。——K.N.」

“咲夜。”

母亲轻柔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突然从琴房门口传来,打破了房间里沉闷的寂静。

我惊讶地转过身。母亲很少在我练琴时打扰我,更别说亲自上楼来通知访客。她穿着那身素雅的淡青色吴服,静静地站在门边,逆着走廊的光线,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她手里拈着一支刚从庭院剪下的、尚未修剪的白玫瑰,花苞饱满,带着清晨的露水和锐利的尖刺。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神情,平静中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谁来了?”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家居服,手指无意识地拢了拢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四枫院家的公子。”母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却清晰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微光,“他说…和你有约,要讨论学园祭表演的细节。”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我们根本没约今天见面!忍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冒着雨突然来访?一种混合着惊讶、慌乱和一丝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我。

“让…让他在楼下客厅稍等,我换件衣服就下去。”我强作镇定,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母亲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带着一种了然于心却又欲言又止的意味:“不必麻烦了。我已经请他直接上来了。毕竟…”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摊在钢琴上布满修改痕迹的乐谱,“你们要讨论的是音乐,不是吗?琴房…更合适。”

她话音刚落,忍诚的身影便已出现在母亲身后的走廊光影里。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白鹤樱华校服,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蓝色牛津纺衬衫,搭配米色的卡其布长裤,整个人褪去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和学生会长的正式感,多了些难得的随性和少年气息。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硬壳乐谱夹,夹子的金属扣在走廊壁灯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我注意到他微湿的肩头和发梢,以及乐谱夹封面上沾着的几滴新鲜雨珠——外面不知何时,竟已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打扰了,早乙女同学。”忍诚在门口停下脚步,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比平时在学校里听到的要低沉柔和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关于学园祭的曲目,我有些新的想法,想和你当面讨论。”

母亲优雅地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轻轻掠过,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聊”,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厚重的琴房门。门轴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忍诚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走进来。他侧耳倾听着母亲下楼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渐渐远去、消失,直到确认周围再无他人,才快步走到琴房那扇正对着后院的窗前,谨慎地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庭院。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园丁山田先生穿着雨披、在灌木丛中忙碌的模糊身影晕染成一幅朦胧的水墨画。

“抱歉,突然来访。”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紧绷感,仿佛一根被拉至极限的琴弦,“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忍诚向来以冷静自持著称,此刻他紧握着乐谱夹边缘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蓝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紧绷的锁骨线条,随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

“发生了什么?”我走近几步,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清水葵。”忍诚从那个黑色的乐谱夹中抽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铜版纸,纸张的边缘锋利,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气味。他递给我时,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我接过纸张,展开。这是一份设计极其精美的音乐会节目单预告。烫金的标题在琴房柔和的灯光下刺目地闪耀着:「京都·东京传统与现代音乐交流会」。日期被醒目地标注在学园祭结束后的第一周周末。

我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掠过主办方、赞助商等冗长的信息,最终定格在演出者名单上。清水葵的名字赫然在列,节目是古筝独奏《雨打芭蕉》。

然而,真正让我血液几乎凝固的是紧随其后的两个名字——在清水葵的节目下方,间隔着三个其他表演者的名字后,清晰地印着:

小提琴独奏:四枫院忍诚

钢琴独奏:早乙女咲咲夜

我们的名字,被刻意地、强硬地拆分开来,中间隔着陌生的名字和节目,如同棋盘上被强行分割、孤立的两枚棋子,失去了所有联结的可能。

“这是…”我的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清水家的计划。”忍诚的声音冷得像深冬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他们想借这场由京都名流主办、东京艺大高层必定出席的音乐会,向评审委员会施压。如果我们各自为战,在聚光灯下进行毫无关联的独奏表演,那么在评委眼中,在所有人眼中,我们就不再是那个在学园祭上默契无间、共同创造《夏日协奏曲》的组合。

我们将被重新定义,被切割成两个独立的、甚至可能是相互竞争的个体。”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我,“而学园祭上的《夏日协奏曲》,是我们争取保送名额最有力的、无可替代的共同宣言。清水家…显然是想在那之前,彻底瓦解它。”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张光滑而冰冷的节目单,坚硬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割破掌心。清水葵,或者说她背后的清水家,为了那个唯一的保送名额,竟不惜动用如此手段,试图从根源上斩断我们音乐上的联结!

“你父亲…”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同意了?”

忍诚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如同刀锋般锐利,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他…‘建议’我认真考虑这个‘难得的机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无奈,“四枫院财团…正在与清水家洽谈一个至关重要的京都地产开发项目。这个项目的成败,关系到财团未来几年在关西的战略布局。”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语中那份沉重的、被家族利益捆绑的无力感,已清晰可闻。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让琴房里的空气更加压抑凝滞。

我走到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光滑的琴键盖,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父亲昨夜反常的缺席,此刻也有了新的、令人心寒的解释——他必定也参与了这场由清水家主导的、试图将我们的音乐合作纳入政治交易棋盘的会谈。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转过身,背靠着坚实的钢琴,声音轻得像叹息,“如果拒绝…后果会怎样?”

“我已经拒绝了。”忍诚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琴弓猛然划过E弦发出的最强音。他向前一步,站到钢琴旁,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们模糊的倒影在钢琴深邃如夜的漆面上短暂地重叠、交融。“我告诉父亲,音乐会的日期…与东京艺大为我安排的特别预科班课程时间严重冲突,无法调整。”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忍诚向来以理性、克制、顾全大局著称,很少做出如此近乎叛逆、直接违逆父亲意志的决定。这份为了守护我们的音乐而展现出的孤勇,让我心头震颤。

“他…接受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暂时。”忍诚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目光投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庭院景色,“但以清水家的行事风格,绝不会轻易放弃。在学园祭正式开幕之前,他们一定会想尽其他办法…”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最终,一个带着深刻痛楚的字眼从他唇间吐出,“…离间我们。”

这个沉重的词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我们之间短暂沉默的空气里。窗外的雨势骤然加剧,一阵裹挟着水汽的狂风猛地撞开了窗户上方未锁紧的插销!

沉重的窗扇“哐当”一声被吹开,冰冷的雨滴瞬间裹挟着劲风灌入琴房,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劈头盖脸地打在我们身上,也溅湿了窗台上摊开的乐谱草稿,墨迹在湿润的纸面上迅速晕染开来!

“小心!”我们几乎同时惊呼出声,不约而同地冲向那扇在风雨中剧烈摇晃的窗户。忍诚的手臂越过我的肩膀,用力抓住湿滑的窗框,试图将它拉回固定。我的手指也同时按在了冰冷的金属插销上。在那一瞬间,他裸露的小臂肌肤不可避免地、紧密地擦过了我同样裸露的手臂外侧。

一股清晰而强烈的电流般的触感,从接触点猛地窜起!那并非仅仅是肌肤相触的物理感觉,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共鸣,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微弱的麻痹感,瞬间席卷了全身的神经末梢!我们如同触电般,猛地同时缩回了手!窗扇在失去支撑后再次被狂风吹开,冰冷的雨水更加肆无忌惮地泼洒进来。

“你的《夏日协奏曲》…”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率先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异样触感的尴尬沉默。他迅速退开半步,拉开了我们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目光转向被我慌乱中护在怀里的、沾了雨水的乐谱草稿,“第三乐章…还是卡在那个转调?”

“嗯…”我脸颊发烫,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狂乱的心跳,从一堆被雨水打湿边缘的草稿中翻找出相对完整的那份,“中段这里…无论怎么改,连接都显得生硬,像被强行扭过去的。”

忍诚接过那几张边缘微卷、墨迹略晕的乐谱,走到窗边光线稍亮的地方,凝神研读起来。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形成一道道扭曲变幻的水幕,将他挺拔的身影与窗外模糊的世界隔开,仿佛在这个被风雨包围的琴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微微蹙着眉,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带着忧郁气息的阴影。他时而用指尖轻轻点着谱面,时而陷入沉思,完全沉浸在那片由音符构筑的世界里,窗外的风雨似乎都已远去。

“这里,”他突然开口,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第三乐章中段一个复杂的和弦连接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笃定,“如果放弃原本的F大调直接转G大调,改为先下行到d小调,做一个短暂的、带着忧郁色彩的过渡,再通过一个减七和弦的解决,自然流畅地导向G大调的主和弦…会不会更自然?更有层次感?”

我凑近去看他指的地方,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薄荷与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耳际和颈侧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这个大胆的修改建议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火!

我几乎立刻在脑海中模拟出了新的音响效果——那短暂的d小调如同夏日晴空飘过的一片阴云,带来一丝忧郁的凉意,随即被减七和弦那特有的、带着解决张力的音响推动着,最终豁然开朗,拥抱G大调的明亮阳光!整个过渡不再生硬,反而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和自然流淌的诗意!

“我试试!”我迫不及待地坐到钢琴前,手指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感落在琴键上。忍诚也迅速放下乐谱,从琴盒中取出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琴弓搭上琴弦,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进来。

音乐再次响起的瞬间,所有的烦恼——清水家的阴谋、父亲的算计、保送名额的压力、甚至刚才那触电般的尴尬——都如同被这充满生命力的音符驱散的阴霾,暂时远去了。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在风雨飘摇的琴房里交织、缠绕、共鸣。我的指尖流淌出夏日阳光般的明媚旋律,忍诚的琴弓则勾勒出林间微风般的灵动线条。

我们忘记了刻意保持的距离,忘记了窗外的狂风骤雨,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忍诚不知不觉间站到了我的身侧,近到我只要稍稍侧过头,发梢就能触碰到他深蓝色衬衫的衣角,他身体散发出的、混合着松香、雨水和年轻男性特有气息的温热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形成一种令人心安又悸动的包围感。

我们完全沉浸在共同创造的旋律世界里,让《夏日协奏曲》第三乐章在即兴的发挥中,如同冲破堤坝的溪流,奔涌向前,最终在一个辉煌而圆满的和弦上完美收官!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琴房里回荡,与窗外哗哗的雨声奇妙地融为一体。

我微微喘息着,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忍诚。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乌黑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他的胸膛也因为投入的演奏而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被点亮的星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同样兴奋而微红的脸庞,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炽热的光芒。

“早乙女,”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滂沱的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们如何算计、如何试图将我们分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仿佛要将某种坚定的信念刻入我的灵魂,“我们的音乐…”

“咲咲夜!”母亲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利刃,猝不及防地斩断了这如同魔咒般的气氛和忍诚未竟的话语,“你父亲回来了。他希望立刻见见四枫院君。”

忍诚脸上那罕见的、带着少年意气与炽热情感的明亮光芒瞬间褪去,如同被阴云遮蔽的星辰,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自持。

他动作利落地将小提琴收回琴盒,小心地将那份被雨水打湿又被我们共同赋予了新生的乐谱草稿整理好,郑重地递还给我:“明天放学后,音乐教室继续。”

“嗯。”我接过乐谱,指尖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和纸张的微潮。

跟着忍诚下楼时,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如同擂鼓。父亲罕见地在非周末的上午回家,并且点名要立刻见忍诚,这绝非寻常。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背对着我们,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形挺拔如松。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手里拿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正凝望着窗外被暴雨冲刷的庭院。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挂着一贯的、无懈可击的政客式微笑,眼神锐利如鹰。

“四枫院君,久仰。”父亲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他微微颔首,目光在忍诚身上扫视一圈,“令尊近来可好?”

忍诚立刻恭敬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姿态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承蒙早乙女议员关心,家父一切安好。”

“听闻二位在不久前的音乐比赛中再次拔得头筹,恭喜。”父亲示意我们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落座,训练有素的女佣无声地奉上精致的茶点。他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吹拂着氤氲的热气,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赞许,“咲咲夜自幼便显露出些许音乐天赋,可惜我公务缠身,鲜少有机会静心聆听。如今看来,这份天赋在四枫院君的引领下,倒是发挥得不错。”他刻意强调了“引领”二字。

我的手指在膝上悄然攥紧,指节泛白。父亲从未对我的钢琴表现出丝毫兴趣,此刻这番说辞,不过是将其视为某种可以用来展示“早乙女家教养”的装饰品,甚至…是某种政治资本。

“早乙女同学的钢琴造诣本就深厚,才华横溢。”忍诚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听不出情绪起伏,“能与她合作,共同探索音乐的可能性,是我的荣幸。”

父亲啜饮了一口清茶,目光在忍诚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审视与评估的意味:“四枫院君对未来有何规划?是准备子承父业,执掌四枫院财团,还是…专注于音乐这条道路?”

“家父期望我能兼顾两者。”忍诚的回答滴水不漏,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音乐是我毕生热爱,但家族的责任与传承,我亦不敢有丝毫懈怠。”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随即转向我:“咲夜,你应当明白,我向来支持你在艺术道路上的追求。但身为早乙女家的女儿,有些现实层面的考量,同样至关重要。”他放下茶杯,从身侧拿起那份文件,直接递到我面前,“这是东京艺术大学特别保送名额的最新评审细则草案。你仔细看看,‘综合素质评价’一栏的权重分配。”

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纸张冰冷。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家庭背景与社会影响力”几个字被醒目的黄色荧光笔高亮标注,像一道刺目的伤疤,横亘在“音乐专业能力”和“学业成绩”之上。

“四枫院君,”父亲的目光重新锁定忍诚,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令尊想必已经向你转达了清水家的提议?关于那场京都与东京的音乐交流会?”

忍诚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凸起,但他端起的茶杯在碟子上只发出了极其轻微的碰撞声:“是的,早乙女议员。家父已告知于我。但很抱歉,我已明确回绝了清水家的邀请。”

父亲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显然没料到忍诚会如此直接地违逆父命:“年轻人重视承诺、维护合作关系是好事。不过,”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却又暗含威压的意味,“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有些关系的维系与利益的交换,其重要性往往超越了个人一时的喜好与坚持。音乐固然美好,但终究…”

“恕我直言,早乙女议员。”忍诚突然放下茶杯,瓷器与托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父亲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琴弓在G弦上拉出的最强音,“音乐,正是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少数能够真正超越政治算计与利益权衡的存在。它拥有直抵人心的纯粹力量。而这也正是我与早乙女同学合作的唯一基石——源于对音乐本身的共鸣与热爱,而非任何外在的附加条件。”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芒都似乎变得冰冷刺骨。我屏住呼吸,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复杂神色。

他锐利的目光在忍诚年轻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那层冷静的表象,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最终,那紧绷的嘴角竟缓缓松弛,甚至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讶与几许…赞赏的神情?

“有趣的见解。”父亲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落地窗前投下长长的阴影,“那么,就让我在学园祭的舞台上,亲眼见证你们的《夏日协奏曲》如何证明这一点吧。”他抬手看了看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我还有个会议,先失陪了。四枫院君,代我向令尊问好。”

送忍诚到玄关门口时,肆虐了一上午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在湿漉漉的庭院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

忍诚在台阶上停下脚步,转过身。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他深蓝色的衬衫在雨后微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干净清爽。

“明天放学后,”他看着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方才交锋时的锐利光芒,“音乐教室?”

我点点头,抱紧了怀中那份承载着我们共同心血的乐谱:“我会带上修改好的第三乐章。”

忍诚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微动,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邃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翻涌。但最终,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明天见”,便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沿着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碎石小径,渐渐消失在庭院尽头那片被阳光照亮的、蒸腾着水汽的绿意之中。他挺拔的背影在湿润的光线下,如同庭院里那株经历风雨后依旧笔直青翠的罗汉松。

回到琴房,推开门,我惊讶地发现母亲并未离开。她正静静地站在那扇被风雨侵袭过的窗前,背对着我。她手中拿着那份被雨水打湿、又被我们共同赋予了新生命的乐谱草稿——正是忍诚刚才递还给我的那份。

午后的阳光透过重新关好的窗户,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她正用一方洁白干燥的、带着淡淡薰衣草香气的软布,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吸去纸张边缘和谱面上残留的水渍。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低垂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温柔的阴影,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呵护一个刚刚萌芽、无比脆弱的梦想。

“妈妈…”我站在门口,轻声唤道。

母亲没有立刻回头,直到确认最后一点水痕被吸干,纸张恢复了相对平整的状态,她才缓缓转过身。

她脸上带着一种我多年未曾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微笑,那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惯常的沉静与疏离,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这首曲子,”她的声音异常轻柔,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份变得微皱却承载着无限可能的乐谱上,“真的很美。比你在音乐比赛上弹奏的任何一首曲子都要…真实。”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向我,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时光,“咲咲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坚持让你学钢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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