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琴弦上的夏日协奏曲(一)

“当然。”我往琴凳冰凉的漆面一侧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现在就开始?”

忍诚的目光在琴凳和我之间短暂地游移了一下,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

他最终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琴凳的空间确实有限,我们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相贴。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松香和窗外新叶被阳光晒暖的清新气息。

忍诚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木质和淡淡皂香的独特气息,混合着他年轻身体散发的微热体温,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衬衫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道无形的电流,让我的指尖微微发麻。

他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随即落下,弹奏出那个充满夏日气息的主题旋律——轻快、明亮,带着阳光跳跃的节奏和青草摇曳的韵律。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悸动,尝试着加入左手的和弦。

起初是试探性的、简单的三和弦,随着旋律的流淌,我逐渐放开,加入了更复杂的七和弦和转位,试图为这明媚的旋律增添层次和深度。很快,音乐教室里便充满了我们共同创造的旋律。

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在想象中交织、碰撞、融合。有时和谐得如同溪流汇入江河,有时又像两条欢快的小溪在岩石间嬉戏追逐,产生短暂的争执与分歧,但每一次分歧之后,总能找到新的、更美妙的和谐点。

整个空间仿佛被这充满生命力的音符所充盈,阳光中的尘埃都在旋律中无声起舞。

练习到第三段,一个需要双手跨越的快速音阶时,我的右手小指在琴键上飞速掠过,指尖却不小心重重擦过了忍诚正按下一个和弦的左手手背。

一股清晰而强烈的电流般的触感,从接触点猛地窜起,沿着手臂瞬间蔓延至全身!我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旋律在一声突兀的错音中戛然而止,突兀地打破了音乐流淌的魔法。

“抱歉!”忍诚几乎是同时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也迅速移开了手,身体向琴凳边缘不着痕迹地挪动了一小寸距离,肩膀不再紧贴。

“没关系!”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我…我们刚才进行到哪里了?”我盯着乐谱,视线却有些模糊,刚才那触电般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接下来的练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和刻意维持的距离感。我们小心地避免着任何可能的肢体接触,对话也仅限于最必要的音乐术语——“这里转调?”“试试降B?”“节奏再自由一点?”——干涩而生硬,仿佛刚才那份自然流淌的默契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但即便如此,在午休结束那尖锐刺耳的铃声无情响起时,我们竟然奇迹般地完成了《夏日协奏曲》第一乐章的雏形。虽然只是一个粗糙的框架,但那份属于夏日的蓬勃生机和少年心气的自由奔放,已经初具雏形。

“明天继续?”忍诚合上摊开的草稿本,将铅笔仔细地别在乐谱夹上,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目光却并未立刻看向我。

“嗯。”我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键上刚才不小心触碰过他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电流,“放学后。”

收拾好乐谱夹,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音乐教室。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走廊里弥漫着暖烘烘的气息。刚转过拐角,迎面便遇上了清水葵和几位茶道部的女生。她们穿着合身的校服,姿态优雅,如同移动的风景。清水葵走在最前面,浅粉色的羊绒开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看到我们从音乐教室的方向一同走出,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瞬间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仅仅一瞬,那光芒便被完美无瑕的甜美微笑所取代,如同精致的面具瞬间复位。

“四枫院君,早乙女同学。”她微微欠身,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京都腔特有的婉转语调在空气中流淌,“这么勤奋,是在为学园祭的开幕表演做准备吗?”

忍诚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层无形的冰霜,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有事?”

“咲夜,上次跟你说的话不做数哦……哦,对了,我还要提醒一下,”清水葵轻轻晃了晃纤细的手腕,那串精致的银铃立刻发出清脆悦耳、却带着一丝刻意炫耀意味的叮铃声,“听说佐藤教授对传统日本音乐情有独钟,尤其欣赏能将古典韵味与现代气息完美融合的演绎。”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眼底却闪烁着清晰的挑战光芒,“学园祭上,我会演奏一首特别为他准备的筝曲,融合了能剧元素和现代编曲手法。希望…不会让佐藤教授失望。”

“祝你好运。”忍诚的语气依旧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丝毫涟漪,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清水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显然期待着我们露出惊讶、紧张或是愤怒的表情,但忍诚的冷漠和我的沉默让她精心准备的挑衅如同打在棉花上。她勉强维持着微笑,目光在我和忍诚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终只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和恼怒,优雅地颔首,领着同伴们款款离去。

那清脆的银铃声和淡淡的茉莉花香,随着她们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飘散、远去。

“她在挑衅。”我望着她们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小声对忍诚说。

忍诚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必理会。我们的音乐,不需要与任何人比较。它自有其存在的价值。”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夏天的风,不会因为有人喜欢空调的凉意,就停止吹拂。”

放学铃声响起,我随着人流走出校门。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父亲简洁而冰冷的短信:

「今晚有重要客人来访,准时回家。」

自从音乐比赛那晚充满火药味的“政治晚餐”后,我和父亲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疏离和公式化,仅限于这种不容拒绝的通知。这条短信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刚刚因音乐创作而轻松些许的心情瞬间又沉了下去。

推开早乙女家宅邸厚重的橡木大门,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扑面而来。

玄关处摆放着几双陌生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男士皮鞋和女士高跟鞋。女佣们脚步匆匆,神色比平日更加凝重,在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和灯火通明的餐厅之间无声而高效地穿梭着,空气中弥漫着精心烹制的高级料理的香气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正跪坐在客厅的矮几前,穿着那件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上的、绣着暗银色家纹的淡紫色访问着和服。

她纤细的手指拈起一支洁白的蝴蝶兰,正全神贯注地将其插入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花器中,动作依旧优雅如舞蹈,但紧绷的肩线和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看到我进来,她只是极快地抬了下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又专注地回到花枝上,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谁要来?”我放下书包,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母亲调整着蝴蝶兰的角度,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四枫院会长和夫人。”她顿了顿,指尖拂过一片嫩绿的蕨叶,声音轻得几乎只有我能听见,“还有…清水夫妇。”

这个消息如同一桶冰水,从头顶直浇而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连呼吸都为之一窒:“为什么?”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又是…政事?”

“政事上的事情。”母亲终于放下手中的花剪,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里面似乎有无奈,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伸出手,似乎想整理一下我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你父亲…希望你表现得体。”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我多年未曾听过的、近乎恳切的意味,“咲夜,记住,无论你父亲怎么想,无论今晚来的是谁…音乐,是你自己的东西。那天在舞台上,你弹琴的样子…”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光芒,仿佛穿越时光看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你很快乐。那种纯粹的快乐,我看得出来。”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从未如此直白地表达过对我的理解,更从未流露出这样近乎恳求的情绪。

然而,这份难得的温情还未及细细体会,尖锐的门铃声便如同冰冷的利刃,骤然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母亲眼中的柔软光芒瞬间消失无踪,如同被风吹散的烛火,取而代之的是那副我熟悉的、完美无瑕的社交面具。她迅速挺直背脊,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温婉微笑,起身向玄关走去。

晚餐在一种精心营造却脆弱不堪的“和谐”氛围中进行。长条形桧木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满了时令的怀石料理,每一道都如同艺术品般精致考究。父亲早乙女佐野端坐主位,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四枫院健一郎会长坐在他右侧,面容冷峻,气场强大,如同沉默的磐石。

清水夫妇则坐在左侧,清水先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清水夫人则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母亲坐在父亲左侧,优雅地招待着清水夫人和四枫院夫人,话题围绕着京都最新的和服纹样、茶道流派的新动向以及庭院造景的艺术,声音轻柔悦耳,举止无可挑剔。

我坐在下首,对面是忍诚。他今天也换上了正式的黑色付下纹和服,银色的流水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衬得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更加冷峻,也增添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坐姿端正,几乎纹丝不动,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四枫院君,”清水先生放下手中的清酒杯,目光锐利地投向忍诚,打破了餐桌上维持的表面平静,“听说你和早乙女小姐要再次合作,在学园祭开幕式上表演?”

忍诚放下银箸,动作标准地微微欠身,声音平稳无波:“是的,清水叔叔。我们准备了新的作品。”

“哦?新作品?”清水先生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不是之前的《月光》了?”

“是正在创作中的《夏日协奏曲》。”忍诚回答,简洁明了。

“有意思。”清水先生啜饮了一口清酒,目光转向我,又回到忍诚身上,“葵儿最近为了学园祭的表演,也是日夜苦练。她特意准备了一首融合了能剧元素的现代筝曲,希望能得到佐藤教授的青睐。”他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孩子们都很优秀。”四枫院会长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艺术之路漫长,一时的舞台表现,并非衡量成就的唯一标准。”

“话虽如此,”清水夫人适时地插话,声音甜腻得像裹了蜜糖,眼底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东京艺术大学那个万众瞩目的特别保送名额,终究只有一个呢。这种机会,对孩子们未来的发展,可是至关重要。”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我和忍诚一眼。

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连温度都下降了几度。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忍诚,发现他放在膝上的手,在宽大和服袖子的遮掩下,指节微微收紧,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保送名额的评选,自然会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父亲放下筷子,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政客特有的圆滑,“音乐才华固然是基础,但学业成绩、综合素质、以及未来发展的潜力,都是校董会考量的重点…”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官方的层面。

“以及家族背景所能带来的资源和影响力?”忍诚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和清水先生,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恭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叛逆的锐利光芒,“这些无形的砝码,是否最终会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四枫院会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诚!注意你的言辞和场合!”

“抱歉,父亲。”忍诚微微低头,姿态恭敬,但当他再次抬起眼时,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未被完全压制的倔强光芒。

“年轻人嘛,总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清水先生干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但笑容未达眼底,“不过现实世界会慢慢教会他们,有些联系,有些纽带,是血脉里带来的,是割不断的。就像我们三家…”他意有所指地环视餐桌。

“清水叔叔,”忍诚突然再次开口,打断了清水先生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恕我直言,音乐的本质,应该是纯粹的。我与早乙女同学的合作,始于音乐上的共鸣,源于对共同创造美好声音的渴望。它不该被任何外在的因素所玷污或定义,包括…所谓的家族联盟。”

餐桌上一片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父亲和四枫院会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清水先生的笑容僵在脸上,清水夫人则用扇子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惊诧和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睛。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忍诚这番话,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多么…天真而浪漫的想法啊。”清水夫人放下扇子,脸上重新挂起那副假惺惺的、带着怜悯的微笑,“四枫院君,你以为顶尖艺术学府的选拔,真的只看重那些虚无缥缈的‘才华’和‘纯粹’吗?人脉、资源、家族所能提供的平台和影响力…这些才是真正能铺就青云之路的基石。才华?那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美纱子,”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清泉滴落玉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清水夫人,嘴角噙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倒是觉得,真正卓越的才华,如同暗夜中的明珠,是无法被忽视,也无法被任何外在因素所掩盖的。”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清水葵,带着真诚的欣赏,“就像令爱在古筝上的造诣,那份精湛的技艺和对传统音乐的深刻理解,每一次聆听都令人印象深刻。这份光芒,本身就足以照亮前路。”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明确支持意味的反击,让清水夫人一时语塞,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我惊讶地看着母亲,她优雅地啜饮了一口茶,眼神却在这一刻,无比坚定而清晰地与我相遇了一秒。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理解、支持和一种“做你自己”的鼓励。

晚餐的后半段,在一种刻意维持的表面和谐中艰难推进。话题被生硬地转向了即将在国会表决的教育法案细节、最近波动的股市行情以及京都岚山新开的某家高级料亭。

大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观念冲突从未发生过。忍诚和我则如同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沉默地吃着面前精致的料理,味同嚼蜡。偶尔,我们的目光会在餐桌上空短暂交汇,交换一个心照不宣、带着无奈和一丝自嘲的眼神。

当造型精美的抹茶冰淇淋甜点被端上桌时,清水葵突然放下银勺,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提议道:“父亲,今晚月色正好,不如让我为大家演奏一曲助兴?正好四枫院君带了小提琴。”

这个提议让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这无疑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挑战。清水先生立刻欣然同意,而忍诚在两位长辈的注视下,根本无法拒绝。

“你想演奏什么?”忍诚打开他随身带来的琴盒,取出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丝毫情绪。

“德彪西的《月光》如何?”清水葵微笑着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既然四枫院君和早乙女同学的改编版本如此…别出心裁,我很想听听原汁原味的演绎呢。”她刻意加重了“别出心裁”四个字。

我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紧了铺在膝上的餐巾,丝绸的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这是**裸的示威!她想在所有人面前,用最“正统”的方式,证明她比我们更理解、更尊重这首曲子,更适合演奏它!

忍诚调音的手指在E弦上停顿了一下,发出一个细微的、不和谐的颤音。他抬起眼,目光如电般射向清水葵,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抱歉,没有准备钢琴部分。”

“我可以试试。”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餐厅里。连我自己都惊讶于此刻的勇气。忍诚猛地转头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惊讶,随即迅速转化为一种深沉而明亮的赞赏。清水葵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但很快又被更甜美的笑容掩盖:“那真是…太荣幸了,早乙女同学。”

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走过去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键。

忍诚抱着小提琴,站到了钢琴旁。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甚至连眼神的确认都没有。但当我的指尖落下第一个如同水滴般的音符时,忍诚的小提琴声便如同心有灵犀般,自然而然地流淌而出,轻柔地缠绕上来。

我们选择了最原始、最朴素的德彪西《月光》版本。没有华丽的改编,没有刻意的炫技,没有比赛那晚激动人心的即兴发挥。我的钢琴如同铺展开的深邃夜空,静谧而包容;忍诚的小提琴则如同夜空中的那轮明月,清冷、纯净、不染尘埃,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月光下凝结的露珠,晶莹剔透,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和纯粹的美感。

我们完全沉浸在音乐本身,让德彪西笔下那份空灵、朦胧、带着淡淡忧伤的诗意,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琴声在宽敞的客厅里流淌,仿佛带着某种净化心灵的力量,连空气都变得澄澈起来。

演奏结束时,客厅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了礼貌的掌声。清水夫妇的表情有些勉强,四枫院会长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忍诚,眼神复杂。只有母亲和一直安静得如同背景的四枫院夫人,她们的掌声显得格外真诚和投入。

“精彩。”清水葵率先开口,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但那笑容里明显带着一丝不甘和强装的镇定,“早乙女同学的钢琴功底果然深厚。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转向忍诚,带着挑战的意味,“学园祭上,我会准备更…契合主题、更能展现技艺的曲目。毕竟,那是属于夏日的庆典。”

“我们也是。”忍诚平静地回应,小心地将小提琴放回琴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清水葵脸上,清晰地宣布:“我们会演奏一首全新的《夏日协奏曲》。属于我们自己的夏日之声。”

这个我们从未公开讨论过、甚至还在雏形阶段的决定,被他如此笃定地说出,让我心头猛地一跳!清水葵的眼睛瞬间睁大,写满了难以置信。父亲和四枫院会长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里面包含了惊讶、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晚宴终于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落下帷幕。送别客人时,玄关处气氛凝重。

忍诚趁着他父亲与清水先生寒暄、我父亲与清水夫人道别的混乱间隙,不动声色地靠近我。他的手臂擦过我的身侧,一个微凉而坚硬的小东西,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隐秘而精准地塞进了我虚握的手心。

我下意识地攥紧,指尖触碰到纸张特有的质感。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忍诚的表情依旧冷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他转身跟随父亲离开前,目光飞快地与我交汇了一瞬。

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坚持,有安抚,有对今晚闹剧的无奈,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默契。

回到房间,锁上房门,我才敢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

那是一张被仔细折叠成小方块的便签纸。展开后,熟悉的、工整有力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

无论他们怎么想,

无论世界如何喧嚣,

我们的音乐,

只属于我们自己。

——K.N.

下面,是一段简洁却充满灵气的五线谱,正是我们今天下午在音乐教室里共同碰撞出的《夏日协奏曲》的主题旋律片段!

我将这张小小的纸条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而有力地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与那跃动的音符共鸣。

窗外的夜空深邃,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庭院。这月光,与音乐比赛那晚舞台上我们共同创造的月光,与此刻纸条上承载的信念,仿佛穿越时空,重叠在了一起。学园祭的压力、保送名额的争夺、家族政治的阴霾…所有这些沉重的烦恼,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只剩下一个简单而确定的认知,如同月光般澄澈: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理解我,有人与我一样,在音乐中找到了对抗喧嚣的避风港,守护着那份不容玷污的纯粹。

第二天的音乐课上,小林老师站在讲台前,脸上带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同学们,鉴于大家在刚刚结束的校内音乐比赛中展现出的卓越才华和艺术热情,学校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特别组织一次夏季音乐合宿活动!”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兴奋的议论声。

“合宿地点定在轻井泽的‘星之音’音乐研修所,”小林老师继续说道,声音洪亮,“时间是从七月十日至十七日,为期一周!研修所配备了顶级的练习设施,并邀请了东京艺术大学的资深教授和活跃在舞台上的青年演奏家担任导师,进行专业指导和大师班授课!合宿的最后一天,还会在研修所的音乐厅举行一场汇报演出!”

初穗立刻转过身,栗色的短发在空中划出兴奋的弧度,她拼命冲我眨着眼睛,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说着:“一!定!要!去!”

“参加名额有限,”小林老师示意大家安静,“需要提交正式申请。学校将优先考虑在本次音乐比赛中获奖的同学,以及展现出特殊潜力的学生。”

下课后,清水葵第一时间拦住了正准备离开教室的小林老师,脸上带着完美的笑容,声音甜美地询问着申请细节,显然是在为自己争取这个宝贵的机会。

我收拾乐谱的动作慢了下来,心里快速盘算着:七月十日至十七日…学园祭是在七月七日举行。时间刚好错开!而且是在学园祭之后!这意味着…

“咲咲夜!”初穗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冲到我桌前,眼睛闪闪发亮,“你一定要申请!必须申请!轻井泽的夏天美得像仙境!森林、湖泊、还有那种特别清新的空气!而且…”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我耳边,带着促狭的笑意,“忍诚学长作为学生会会长和比赛优胜者,肯定会作为学生代表参加的!这可是整整一周啊!”

我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心跳莫名加速:“这…这又不是理由…”

“得了吧!”初穗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栗色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俏皮地晃动,“全校都知道你们俩…哎呀!”她的话被小林老师的声音打断。

“早乙女同学,”小林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对我招招手,“能来一下办公室吗?关于合宿申请的事情。”

教师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小林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印制精美的申请表,直接递给我,脸上带着温和而赞许的笑容:“这是给你的申请表。特别推荐名额,不需要参加统一评审。你在音乐比赛上的表现,尤其是那份即兴的勇气和与四枫院同学无间的默契,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谢谢老师。”我双手接过表格,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厚度,“那个…合宿的具体日期是?”

“七月十日至十七日,”小林老师微笑着说,“正好在学园祭之后。四枫院同学已经确认参加了,作为学生代表和协调人。”她顿了顿,目光中带着鼓励,“学校很期待你们能在合宿期间,利用那里的环境和导师资源,继续打磨你们的作品,特别是…你们提到的那首新曲子。”

我填表的手指微微颤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一周的合宿!远离东京的喧嚣,远离家族政治的算计,在轻井泽的青山绿水间,只有音乐,只有志同道合的同学,还有…忍诚。

这个念头让我的脸颊持续发烫,以至于在填写日期时,笔尖差点在纸面上戳出一个洞。

拿着填好的申请表走出办公室,午后的阳光将走廊照得明亮而温暖。刚转过拐角,准备下楼,却意外地在楼梯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忍诚正倚在楼梯扶手上,似乎是在等人。他换回了校服,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看到我出来,他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几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申请合宿了?”他直起身,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申请表上,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轻快。

我点点头,扬了扬手中那张承载着期待的表格:“小林老师给了特别推荐。”

“我知道。”忍诚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清晰地闪烁着愉悦的光芒,“我推荐的你。”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洒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仿佛一道温暖而清晰的分界线。我们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如同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却因为音乐,在此刻找到了奇妙的交汇点。

“《夏日协奏曲》,”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望向他那双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琥珀色的眼睛,“你真的打算…在学园祭上表演它吗?”

“除非你不想。”他的回答简洁,目光却牢牢锁住我,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想。”我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加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们一起完成它。"

忍诚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琥珀色,里面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么,明天放学后,音乐教室见?"

"明天见。"我微笑着回应。

走廊尽头,初穗和奈绪子正假装看公告板,实则偷偷观察着我们。初穗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而奈绪子则优雅地摇了摇扇子,遮住了嘴角了然的微笑。

樱花早已凋谢,但夏天的轻井泽,似乎正等待着一段全新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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