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车就在外面等候。我去和校长打个招呼,十分钟后见。”
他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走向不远处正与几位校董寒暄的校长,深蓝色的西装背影很快融入人群。
待父亲的身影消失在礼堂侧门,忍诚立刻微微侧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政治晚餐。”
“嗯。”我苦笑着应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水晶奖杯冰凉光滑的杯壁,那沉甸甸的质感此刻却带来一丝讽刺,“至少…我们拿到了第一名,证明了我们的音乐。”
忍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是啊,至少…今晚的聚光灯下,音乐是纯粹的。”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带着学者特有温和腔调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打断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
“早乙女同学!四枫院同学!请留步!”
我们循声望去。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快步穿过散场的人群向我们走来。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
“抱歉打扰二位,”他在我们面前站定,微微欠身致意,递上两张简洁的名片,“我是东京艺术大学音乐学部的佐藤正弘。刚才的表演,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叹为观止!”
忍诚几乎是瞬间挺直了背脊,如同条件反射般,脸上迅速切换成学生会长的标准礼仪表情,但眼中却闪烁着真实的惊讶与敬意:“佐藤教授!久仰大名!我是您去年出版的《现代弦乐技法——从巴赫到武满彻》的忠实读者!”
佐藤教授镜片后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带着惊喜和一丝探究:“哦?你读过那本书?那本书的专业性很强,涉及不少前沿的弦乐理论和技法分析,对高中生来说可能有些艰深…”
“受益匪浅。”忍诚的声音沉稳而真诚,没有丝毫客套,“尤其是您对巴赫无伴奏组曲中装饰音与现代派揉弦技法潜在联系的论述,以及关于武满彻作品中微分音程在小提琴上实现可能性的探讨,都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正在尝试将其中一些理念融入自己的练习和创作中。”
佐藤教授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发现璞玉般的欣喜:“了不起!能有你这样既有天赋又肯钻研的年轻演奏者关注前沿理论,真是令人欣慰!”
佐藤教授随即转向我,目光温和而充满赞赏:“早乙女同学的钢琴表现同样令人难忘。那份即兴发挥的胆识、对音色层次精妙的控制力,以及与四枫院君之间那种近乎心灵感应的默契配合…在如此年轻的演奏者身上,实属罕见。”
我的脸颊微微发烫,面对这位业界泰斗的当面赞誉,有些不知所措:“谢谢您,佐藤教授。我们…只是跟着音乐的感觉走,想让那一刻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
“正是这种不受拘束、源自内心的纯粹表达最为珍贵!”佐藤教授由衷地感叹道,他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两张更为精致的名片,分别递给我们,“艺术大学下个月初将举办一个名为‘未来之声’的特别研讨会,主要面向具有杰出潜力的高中生音乐人才。届时会有国内外知名的演奏家、作曲家以及教育家参与讲座和大师班。”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在我们脸上扫过,“东京艺术大学每年的特别保送名额评选,校方也会非常重视候选人在此类高水平学术交流活动中的表现和潜力评估。”
我们恭敬地双手接过名片。东京艺术大学的烫金校徽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下方印着佐藤教授的名字、头衔和联系方式。这张小小的卡片,仿佛通往梦想学府的一把钥匙,沉重而滚烫。
“期待在研讨会上见到二位。”佐藤教授微笑着再次颔首,随即被另一位匆匆赶来的评委叫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散场的人流中。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张意义非凡的名片,指尖感受着纸张特有的纹理和重量,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保送名额…”
忍诚小心翼翼地将名片收进西装内袋最贴近胸口的位置,动作郑重得像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他抬起头,望向佐藤教授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声音低沉下来:“一场完美的演出,并不能彻底改变某些根深蒂固的规则。清水家在学园董事会的影响力盘根错节,校董们更看重的是…”
“但我们至少证明了实力!”我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和倔强,连日来的压力、茶会的暗涌、流言的困扰,以及刚刚那场耗尽心神却酣畅淋漓的演出所带来的疲惫感,在此刻交织成一股强烈的情绪,“证明了我们的音乐,可以超越那些算计和背景!今天…今天能不能…”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忍诚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暂时忘记这些?只记住…我们赢了?”
忍诚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我写满疲惫却依旧明亮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礼堂顶灯的光线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最终,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那抹惯常的冷峻线条柔和了些许:“你说得对。今天…是属于我们的胜利日。其他的,暂且放下吧。”
父亲那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奔驰S600无声地滑到礼堂侧门。穿着制服的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真皮座椅特有的醇厚气息混合着父亲常用的、带着雪松和烟草尾调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
四枫院财团的会长——四枫院健一郎已经端坐在后座左侧。他穿着深黑色的定制西装,面料在车内阅读灯的光线下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他比忍诚更加高大魁梧,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眉宇间深刻的纹路如同刻印着商场数十年的风云变幻,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和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车内空间宽敞,但四枫院会长的存在,却让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父亲。”忍诚动作标准地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恭敬而克制,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表演不错。”四枫院会长的声音低沉有力,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简短的评价后,他那锐利的目光便转向刚坐进车内的我,“早乙女小姐的钢琴,很有表现力。情感充沛,技巧也足够支撑你的表达。”
“谢谢您的夸奖,四枫院会长。”我小声回应,努力挺直背脊,却感觉自己在他强大的气场下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手指在膝上悄悄绞紧。
轿车平稳地驶离依旧喧嚣的校园,汇入东京夜晚璀璨的车河。车窗外,霓虹灯如同流动的星河,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万家灯火,将这座不夜城装点得如同梦幻之境。
车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父亲和四枫院会长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有车载音响里流淌着极其低沉的、几乎难以辨识的古典乐背景音。
忍诚坐在我旁边,身体微微倾向车窗的方向,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光影上,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而疏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刻意收敛的呼吸,仿佛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餐厅位于东京塔附近一栋高层建筑的顶层,名为“云顶”。侍者引领我们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灯光幽暗的走廊,进入一间名为“月见”的私密包厢。
巨大的落地窗外,东京塔如同镶嵌在夜幕中的璀璨宝石,近在咫尺,流光溢彩;更远处,是如同黑色天鹅绒上洒满碎钻般的城市夜景,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
包厢内部是极简的和风现代设计,榻榻米中央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桧木长桌,周围是深灰色的丝绒坐垫,低调而奢华。
落座时,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忍诚旁边的位置。柔软的坐垫微微下陷,我与他之间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手臂外侧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带着年轻活力的微热体温,这微弱的暖意成了这冰冷奢华环境中唯一让我感到一丝安心的存在。
身着素雅和服的女侍无声地奉上温热的毛巾和清茶。父亲率先举起面前小巧精致的清酒杯,深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首先,祝贺两位今天的出色表现。”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忍诚,带着一种审视后的满意,“早乙女家和四枫院家的下一代,果然不负众望,展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才华与默契。”
四枫院会长也举起了酒杯,动作沉稳有力:“合作愉快。”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
我和忍诚只能跟着举起面前盛着澄澈苹果汁的玻璃杯。杯壁冰凉,果汁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冲淡父亲话语中那种将我们音乐成就归功于“家族”的冰冷暗示。
这种被当作家族联盟象征品的感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精致的怀石料理如同艺术品般一道道呈上。从开胃的前菜小钵,到刺身、烤物、煮物,每一道都摆盘精美,食材顶级,烹饪技艺无可挑剔。然而,当味蕾被顶级食材的鲜美短暂取悦后,谈话的内容却迅速将人拉回冰冷的现实。
父亲和四枫院会长几乎立刻将话题转向了即将在国会表决的教育改革法案。他们低声交换着对几位关键议员投票倾向的分析,讨论着如何争取更多财团的支持,以及法案通过后对各自家族产业可能带来的潜在利益。
那些复杂的政治术语、利益交换的暗示、以及对“影响力”的精确计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包厢里原本就稀薄的温情。
忍诚安静地吃着东西,动作标准而克制,只有当父亲或四枫院会长直接向他提问时,才会简短地回应一两句,声音平稳,措辞严谨,滴水不漏,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感。
我则完全沉默,目光落在面前那碗如同艺术品般的松叶蟹肉茶碗蒸上,细腻的蛋羹和鲜美的蟹肉此刻却失去了所有吸引力,食不知味。
“咲夜。”父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餐桌上沉闷的政治低语,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父亲?”
“佐藤教授给你的名片,”他放下筷子,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收好了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忍诚。他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进食的动作,仿佛并未在意。我从随身的小手袋里取出那张名片,小心地放在桌面上:“在这里。”
父亲的目光扫过名片,随即与坐在对面的四枫院会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中带着满意和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很好。”父亲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东京艺术大学的特别保送名额,校董会下周就会启动正式评审程序。四枫院会长和我,作为校董会的重要成员,都拥有一票表决权。”
这个直白到近乎**的暗示,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胃部,带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和翻涌的恶心感。
我猛地看向忍诚,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但他放在桌下的手,在白色餐布的掩盖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父亲,”忍诚突然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四枫院会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包厢里,“我认为,早乙女同学完全凭借她自身的音乐才华和实力,赢得了佐藤教授的认可和这个宝贵的机会。她的天赋、努力和对音乐的纯粹热爱,才是她最有力的证明。”
四枫院会长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微微眯起,浓密的眉毛向上挑起,审视着眼前这个第一次在如此正式场合、以如此坚定的态度反驳自己的儿子:“当然,她的钢琴造诣确实出色,这点毋庸置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但是,诚,你要明白,现实世界从来不只是关于个人才华的单一维度。人际关系、家族背景所能带来的资源与影响力…这些无形的力量,往往在关键时刻,比单纯的‘实力’更能决定事情的走向。”
“就像我们今晚演奏的《月光》二重奏,”我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翻涌的情绪,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和对纯粹音乐的执着,在此刻冲破了理智的堤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您看来,是否也只是早乙女家与四枫院家政治联盟的…一件装饰品?一个用来展示两家关系和睦、后继有人的…副产品?”
餐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连窗外东京塔闪烁的霓虹都停滞了一瞬。父亲的表情骤然变得严厉,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咲夜!注意你的言辞!”
“不,她说得对。”忍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放下筷子,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坦然地迎向父亲和四枫院会长骤然变得锐利的视线,“我们的音乐,与政治无关。今晚在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每一个音符,每一次呼吸的配合,都是真实的、纯粹的。它只属于音乐本身,只属于我们对德彪西的理解,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共同创造的那个瞬间。”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两位父亲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有震惊,有被冒犯的不悦,有对年轻人“天真”的不以为然,但似乎…在最深处,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难以言喻的触动,如同平静湖面下被石子惊扰的暗流。最终,四枫院会长深深地看了忍诚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仿佛混合着叹息和无奈的低哼:“年轻人…总是如此理想主义。”他拿起餐巾,象征性地擦了擦嘴角,动作带着一种宣告结束的意味,“也罢。今晚就到此为止吧。诚,我们该回去了。”
在餐厅金碧辉煌却冰冷的大堂告别时,夜风带着东京湾微咸的湿气吹拂进来。父亲和四枫院会长走在前面,低声进行着最后的寒暄。
就在我低头整理披肩的瞬间,忍诚的脚步似乎不经意地靠近,他的手臂擦过我的身侧。一个微凉而坚硬的小东西,被他迅速而隐秘地塞进了我虚握的手心。
我下意识地攥紧,指尖触碰到纸张特有的质感。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忍诚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在我抬眼的瞬间,他的目光飞快地与我交汇,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安抚、坚持和某种隐秘约定的光芒。
坐进回家的专车,车厢内弥漫着司机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和皮革的气息。我紧紧攥着拳头,直到车子驶离餐厅的视线范围,才敢在昏暗的后座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摊开手心。
那是一张被仔细折叠成小方块的便签纸。展开后,上面是一行我无比熟悉的、工整而有力的钢笔字迹:
明日放学后
音乐教室见
只有音乐,没有其他
——K.N.
我将这张小小的纸条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而有力地跳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窗外的东京夜景如同流动的光河,无数璀璨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延伸,构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图景。
然而此刻,我眼中最明亮的,却是脑海中那轮在琴键与琴弦间共同升起的、纯净无暇的明月。那轮月光,穿透了家族政治的阴霾,照亮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音乐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白鹤樱华学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余温。
我抱着厚厚的乐谱夹穿过樱花早已凋零、只剩下浓密绿叶的中庭时,几个低年级的女生突然停下脚步,凑在一起,目光追随着我的身影,指指点点,发出刻意压低的、如同蚊蚋般的窃窃私语。
自从那晚在舞台上,与忍诚近乎“离经叛道”却又震撼人心的即兴表演后,我们这对“音乐搭档”便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成为了校园里最受瞩目的焦点人物。
“咲咲夜!等等我!”
初穗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欢快的音符,自身后传来。她小跑着追上我,栗色的短发在初夏的阳光下跳跃着健康的光泽,发梢那枚樱花形状的亚克力发卡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你看到公告栏了吗?”她微微喘息着,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你和忍诚学长!被选为学园祭开幕音乐会的开场表演了!海报都贴出来了!”
“什么?”我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谁决定的?”
“学生会啊!”初穗理所当然地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拖着我转向主楼方向,“忍诚学长作为会长,居然没提前告诉你吗?名单是昨天下午就定下来的!”
我的心微微沉了一下。自从那晚尴尬而充满火药味的“政治晚餐”后,忍诚确实没有再提起任何关于演出安排的事情。
虽然我们按照那张纸条上的约定,第二天放学后如常在音乐教室见了面,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我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关于家族、关于保送名额、关于那顿晚餐的话题,只是安静地练习着《月光》,让熟悉的旋律暂时抚平心中的波澜。然而,那份刻意的沉默之下,涌动的是更深沉的、尚未化解的情绪暗流。
公告栏前已经围了一小群人。最新张贴的海报设计得相当精美,烫金的艺术字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白鹤樱华学园第45回学园祭开幕音乐会」。表演者名单用加粗的字体列出,我和忍诚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位:
开场表演:早乙女咲咲夜 & 四枫院忍诚
曲目:德彪西《月光》钢琴小提琴二重奏改编版
紧随其后的是其他社团和个人的节目,清水葵的古筝独奏被安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曲目是《春之海》。
而节目单的最下方,一行醒目的标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特别嘉宾:东京艺术大学音乐学部教授佐藤正弘
“看吧,我没骗你!”初穗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海报,“全校都在期待你们的再次合作呢!这可是学园祭的重头戏!”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夹粗糙的边缘,心头涌上复杂的情绪。再次公开表演?在规模更大、更受瞩目的学园祭舞台上?
这意味着更多的关注目光,更沉重的家族期待,以及…无可避免地,再次成为清水葵的目标。然而,内心深处,一丝隐秘的期待和与忍诚再次同台的悸动,却像春日破土的嫩芽,悄然滋生。这个念头让我的耳根微微发烫。
“咲咲夜?”初穗歪着头,促狭地看着我微微泛红的脸颊,“你该不会…是想拒绝吧?”
“不,当然不会。”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只是…有点突然,没想到会这么快又有演出。”
“有什么突然的!”初穗夸张地叹了口气,挽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往教室方向走,栗色的短发蹭着我的肩膀,“你们可是创造了白鹤樱华音乐比赛历史最高分的传奇组合!现在全校都把你们当偶像看呢!学园祭的开场表演,非你们莫属!”
教室里的嘈杂声在我们推门而入时,诡异地降低了几分。几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羡慕?嫉妒?或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清水葵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改良小纹和服,素雅的碎花图案衬得她气质更加温婉。
她正低头写着什么,手腕上那串标志性的银铃随着她写字的动作,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铃声。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带着深意的微笑,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写字,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随意扫过。
我的座位在后排。刚放下沉重的书包,一股淡雅的薰衣草香气便悄然靠近。奈绪子如同无声的清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递来一个用靛蓝色风吕敷精心包裹的便当盒。
“今天做了玉子烧,”她轻声说,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是你喜欢的关西风味,甜口。”
“谢谢,奈绪子。”我接过带着她指尖微温的便当盒,小声问道,“学园祭表演的事…你听说了吗?”
奈绪子优雅地点点头,和服袖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昨天茶道部例会时,小林老师提起过。学生会的决议是全票通过的。”她顿了顿,用桧木扇子轻轻点了点桌面,声音压低了些,“包括…清水葵同学的附议。”
“她的提议?”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为什么?”
“表面理由是展现学校艺术教育的多元性,丰富开幕音乐会的节目形式。”奈绪子平静地解释,眼神却带着洞察一切的敏锐,“但我想,她的真实目的,恐怕是想在佐藤教授面前,再次寻找机会与你们一较高下。毕竟,学园祭的规模和影响力,远非校内比赛可比。”
初穗立刻凑过来,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那个心机女!肯定是嫉妒你们拿了第一,想在更大的场子上找回面子!或者…干脆把你们比下去,让佐藤教授改变主意?”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打断了初穗的愤愤不平。奈绪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一个安抚的眼神:“不必忧心。你们的《月光》,无可替代。”她转身离去,步伐轻盈而优雅。
整个上午的课程,我都有些心不在焉。黑板上的数学公式仿佛扭曲成了跳跃的音符,英语老师的讲解也如同遥远的背景音。
忍诚的座位依旧空着——学生会通知栏上写着,他请假参加一个在横滨举行的“关东地区私立名校学生会联合会议”。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空荡荡的桌面上,光斑随着时间推移缓缓移动,像一块沉默而刺眼的空白,提醒着我他不在的事实。
午休铃声一响,我便抱着乐谱夹,独自一人走向僻静的音乐教室。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整理纷乱的思绪。
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香、旧木头和阳光味道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我惊讶地发现,钢琴谱架上摊开的,正是我们练习的《月光》乐谱——忍诚来过这里。
我走近钢琴,指尖拂过微微泛黄的纸页。上面有几处新做的铅笔标记,字迹工整有力,标注着指法的微调和强弱变化的建议。
而在乐谱的最后一页,右下角的空白处,他画了一个小小的五线谱,上面写着一行飘逸而充满期待的字迹:夏日协奏曲?
旁边还勾勒了几笔简略的、仿佛跃动着的音符图案。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和图案,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忍诚独自坐在这里,对着窗外葱郁的夏日景色,任由灵感流淌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忍诚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猛地抬头。他正倚在门框上,身上不再是校服,而是正式的深蓝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地系着,显然是刚从会议上赶回来。
夕阳的金辉从他身后巨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学园祭的事…”我转过身,面对着他,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和困惑,“我刚看到公告…”
“我也是刚从会议上知道。”忍诚走进来,将手中沉重的黑色公文包随意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动作间带着一丝烦躁,“是副会长小野寺擅自做的决定。他急于敲定开幕音乐会的节目单。”
“清水葵提议的?”我几乎是肯定地问。
忍诚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绿色的樱花树林。花期早已过去,浓密的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着夏日的秘密。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声音低沉:“果然是她。动作真快。”
他沉默了片刻,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有些紧绷:“如果你不想参加…我们可以拒绝。找个理由推掉。”
“然后让全校都以为我们怕了她?”我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不。我们要参加。而且…要表演得比比赛那天更好,更无可挑剔!”
忍诚闻言,缓缓转过身。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深沉而明亮的赞赏光芒:“你有什么想法?”
“《月光》已经很完美了,”我鼓起勇气,指向乐谱上那行充满夏日气息的小字,“但学园祭在七月初,是盛夏的开始。也许…我们可以准备点新的东西?比如…”我顿了顿,迎上他带着询问的目光,“你写的这个‘夏日协奏曲’?”
忍诚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春风拂过,漾开温柔的涟漪。
他走到钢琴旁,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一段轻快、明亮、充满活力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般流淌而出。
音符跳跃着,带着阳光的温度、青草的芬芳和蝉鸣的喧嚣,与《月光》的沉静内敛截然不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属于夏日的独特韵律。
“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他停下手指,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近乎腼腆的神情,耳尖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红晕,“最近…有些灵感碎片,关于夏天的声音和感觉。试着记录下来而已。”
我惊讶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少年:“你…在作曲?”
“只是尝试。”忍诚微微别开视线,声音轻了些,“从小拉着别人的曲子长大,总会有些…属于自己的旋律在脑海里盘旋,忍不住想写下来。”
“很美。”我由衷地赞叹,心脏因为某种奇妙的共鸣而微微加速,“我愿意和你一起完善它。”
忍诚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的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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