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摇头。这个问题她前几天在琴房也问过,但当时被父亲归家的脚步声打断了。此刻,在这学园祭演出前的清晨,母亲眼中那份罕见的、近乎恳切的温柔,让我无法再回避。
“因为我年轻时也热爱音乐。”母亲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墙上那幅装裱精美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意气风发,身着笔挺的深色西装,胸前别着议员徽章,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母亲则穿着典雅的访问着,姿态无可挑剔地依偎在他身侧,嘴角挂着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那是父亲当选议员时的官方合影,记录着早乙女家“荣耀”的起点。母亲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非常热爱。甚至…梦想过成为一名职业演奏家。”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屏住了呼吸。母亲从未主动谈起过她的少女时代,那段被家族责任和联姻使命彻底覆盖的岁月。
“但我选择了放弃,”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钢琴光滑冰冷的漆面,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却又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哀伤的平静,“为了家族的利益,为了履行早乙女家长女的‘责任’,也为了…那场被精心安排的政治联姻。”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那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深沉的无奈,“就像庭院里那株被修剪成特定形状的松树,舍弃了自由生长的可能,换来了在特定位置展现的‘价值’。”
琴房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带着凉意的寂静。窗外,园丁修剪灌木的“咔嚓”声清晰地传来,像某种命运的隐喻。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母亲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那份沉稳之下,却涌动着我从未察觉的暗流,“这条路,让我成为了早乙女佐野的妻子,成为了你和你哥哥的母亲,也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她微微倾身,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拂去琴谱架上那几张被我们反复修改、边缘微卷的《夏日协奏曲》草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但是,咲咲夜,”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我希望我的女儿…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可以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不必像那株松树,也不必…像我。”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承载着我们心血、被雨水打湿又风干、变得微皱却坚韧的乐谱草稿,重新放回琴架上最显眼的位置,动作珍重得像在安置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她转过身,伸出保养得宜、却带着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我白色连衣裙的衣领,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四枫院家的公子,”母亲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看到了某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像,“和那些在政商宴会上见惯的、被家族精心雕琢的继承人不太一样。他的眼神…”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形容,最终,一个带着复杂情绪的词轻轻落下,“…很像年轻时的我。那种…在琴键上、在音符里,才能找到片刻喘息和真实自我的眼神。”
母亲离开后,琴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强烈,金色的光束穿透玻璃,斜斜地打在钢琴光洁的漆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那些被雨水浸润过的水珠,在炽热的阳光下迅速蒸发,化作无形的雾气,氤氲在空气里,带着一种潮湿而清新的草木气息。
我坐到琴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忍诚用铅笔修改过的那段旋律——正是第三乐章中段那个曾被我们反复打磨、最终在风雨琴房中灵光乍现、化腐朽为神奇的d小调过渡段。铅笔的痕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每一个音符旁细致的强弱标记和弓法建议,都仿佛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专注的气息。
然而,我的心思却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回了那个被母亲敲门声猝然打断的瞬间——在那个弥漫着雨后松香气息的琴房里,忍诚背对着风雨飘摇的窗户,眼中燃烧着某种炽热而坚定的光芒,那句未竟的话语如同悬在空中的音符,至今仍在我心底回荡: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音乐…”
第二天清晨。
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水洗感的淡蓝色。我比平时早了一小时到达白鹤樱华学园。清晨的校园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静谧之中,仿佛还未从昨夜的沉睡中完全苏醒。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露水被阳光蒸腾后特有的清新气息。只有远处草坪上,园丁老伯推着割草机发出的低沉嗡鸣声,以及剪刀修剪灌木时清脆的“咔嚓”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我抱着厚厚一叠整理好的《夏日协奏曲》最终版乐谱,脚步轻快地穿过被晨露打湿的石板小径,走向位于校园东侧的音乐楼。晨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吹起裙摆和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就在我即将踏上音乐楼那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石阶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忍诚已经站在那里了。
他斜倚在音乐楼古朴的拱形门廊下,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白衬衫。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腕间的手表,晨光穿过拱廊上缠绕的常青藤缝隙,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如同为他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也将他脚下那道被拉得长长的影子,清晰地印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早。”他看到我走近,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明亮光彩,嘴角自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他快步走下台阶迎上来,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他呼出的气息凝成淡淡的白色雾气,“我想早点来,再磨合一下那段变奏…特别是中段d小调过渡后的情绪衔接。”
“嗯。”我点点头,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脸颊在微凉的晨风里微微发烫,“我也正想再试试那里,感觉昨天练习时,强弱对比还可以更细腻一些。”
我们并肩踏上石阶,脚步声在空旷而寂静的清晨走廊里回响,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忍诚从裤袋里掏出钥匙——作为学生会长的特权——熟练地打开了音乐教室那扇厚重的、带着黄铜把手的橡木门锁。他绅士地侧身,示意我先进门。
“谢谢。”我轻声说,抱着乐谱从他身侧走过,一股淡淡的、带着清爽皂香和少年体温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鼻尖。
清晨的音乐教室,沐浴在从东面巨大落地窗倾泻而入的、柔和而纯净的金色晨光中。光线如同流动的蜂蜜,将深棕色的木地板、排列整齐的座椅以及中央那架乌黑光亮的三角钢琴,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神圣的光晕里。
钢琴的漆面反射着阳光,流淌着液态黄金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旧纸张和阳光晒暖的木头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我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将乐谱小心地摊开在谱架上。忍诚则走到窗边,打开琴盒,取出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开始专注地调试琴弦。琴弓划过空弦,发出低沉而悦耳的共鸣,在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先弹一遍修改后的版本?”我抬头看向他,手指悬在微凉的琴键上方。
忍诚点点头,将小提琴优雅地抵在颈间,下颌轻轻贴合腮托,目光沉静地望向我:“好。”
指尖落下,清澈而带着夏日朝露般清新气息的旋律便从琴键下流淌而出。修改后的第三乐章,如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d小调那短暂而带着忧郁色彩的过渡,如同黎明前最后的薄雾,带着一丝凉意和朦胧的诗意;随即,减七和弦那特有的、带着解决张力的音响如同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撕裂了阴霾;最终,音乐豁然开朗,奔涌向G大调那明亮、充满活力与希望的主旋律,如同盛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满大地。
忍诚的小提琴在中段精准而自然地加入进来,如同晨曦中第一只苏醒的鸟儿,振翅飞入这片由钢琴构筑的夏日晨光之中。他的琴音清澈而温暖,带着一种内敛的激情,与钢琴的旋律交织、缠绕、共鸣,共同描绘出一幅充满生机与无限可能的夏日画卷。
我们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演出压力,甚至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只剩下指尖流淌的旋律和心中那份纯粹的共鸣。窗外的鸟鸣、远处割草机的嗡鸣,都成了这完美和声中最自然的背景音。
沉浸在音乐中的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打扰了。”
清水葵那如同浸了冰水的蜜糖般、甜腻却带着一丝凉意的声音,如同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猝不及防地划破了音乐流淌的和谐帷幕。
我们同时停下演奏,琴房里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忍诚放下琴弓,脸上的表情如同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迅速恢复了学生会长的冷静与疏离。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门口。
清水葵站在那里,穿着标准的白鹤樱华校服,深蓝色的百褶裙和白色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
然而,她手腕上那串标志性的、镶嵌着细小银铃的铂金手链,随着她手腕的轻轻晃动,发出清脆而带着刻意节奏感的叮铃声;精心打理过的乌黑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精心卷烫过的弧度;脸上更是化了极其精致、几乎看不出痕迹、却将她本就出色的五官衬托得更加完美的淡妆。
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无懈可击的优雅,与这清晨音乐教室随意而专注的氛围格格不入。
“晨练真是勤奋呢。”清水葵嘴角噙着一抹完美的微笑,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在我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我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忍诚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沉浸在音乐中的柔和表情上,“难怪你们的配合如此…天衣无缝。看来为了学园祭的压轴演出,二位真是…煞费苦心。”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带着刺。
忍诚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有事吗,清水同学?”
“学生会副会长让我来通知你,”清水葵仿佛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依旧维持着甜美的笑容,上前几步,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递到忍诚面前,“学园祭闭幕晚宴的最终预算明细表,需要会长大人签字确认。”她刻意加重了“会长大人”四个字。
忍诚接过文件,快速而仔细地翻阅着,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整个过程中,清水葵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我身上,那种带着审视、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仿佛被剥光了置于聚光灯下。
“早乙女同学,”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不经意的好奇,“你的《夏日协奏曲》…灵感是来源于德彪西的印象派风格吗?那种光影交错、朦胧变幻的感觉?”
我谨慎地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部分段落参考了他的和声处理手法,尤其是色彩性的运用。”
“有趣。”清水葵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转向忍诚,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说起来,我昨天下午碰巧路过音乐室,听到四枫院君在里面练习一首全新的曲子…风格也很德彪西呢。那种空灵、飘渺,带着淡淡忧伤的调子…”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我和忍诚之间流转,“像是在怀念某个…无法触及的旧时光?又或者,是在向某个特别的人…传递某种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情感?”她的话语如同裹着糖衣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我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我的心跳瞬间失控,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脸颊。忍诚那天在合宿篝火旁,独自在星空下拉奏的那首忧伤而美丽的无名旋律?清水葵是怎么听到的?更重要的是…那首曲子,真的是如她暗示的那样,为我而作的吗?
忍诚握着文件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边缘被捏出了明显的褶皱。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射向清水葵,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私人练习而已。清水同学的好奇心,似乎用错了地方。”
“当然,当然。”清水葵立刻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随口一提,“我不过是…被那旋律的优美所打动,随口一问罢了。”她优雅地转身,裙摆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手腕上的银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期待学园祭舞台上二位的精彩表演。顺便…”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侧过身,阳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嘴角的笑意加深,“家父特意邀请了东京艺大的几位资深教授作为闭幕晚宴的特别嘉宾,希望…不会给二位带来额外的压力。”
门被轻轻带上,那清脆的银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窗外重新响起的鸟鸣声彻底吞没。
音乐教室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但空气中弥漫的已不再是之前那种专注而温暖的氛围,而是被清水葵刻意留下的、带着寒意和挑衅的余波。
“她在挑拨离间。”忍诚深吸一口气,将签好字的文件用力塞进书包,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手段…一如既往。”
“那首曲子…”我鼓起勇气,望向忍诚线条紧绷的侧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是你在轻井泽合宿篝火旁…拉的那首?”
忍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被阳光照得一片金绿的庭院,阳光勾勒出他侧脸完美的轮廓,下颌线微微收紧:“嗯。”
“它有名字了吗?”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还没有。”忍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羞涩?他依旧背对着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光滑的木纹,“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的。”
“是…给我的吗?”这个问题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忍诚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晨光中灼灼发亮,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一丝慌乱、被戳破心事的窘迫,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炽热光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未说出口的话语、汹涌的情感和清晨阳光里漂浮的微尘。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就在这时,尖锐而急促的上课预备铃声,如同冰冷的警钟,骤然划破了这近乎凝固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静谧瞬间!
忍诚像是被铃声惊醒,眼中翻涌的情绪瞬间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他迅速转过身,动作利落地将小提琴收回琴盒,扣上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仔细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拿起书包,走到门边,为我拉开了教室门。
我们一起走向教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符合同学关系的距离。初夏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高大的窗户,将我们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并肩而行,却又泾渭分明。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但这份沉默已与之前截然不同——它不再仅仅是默契的宁静,而是包裹着无数未竟之语、汹涌情感和一丝被铃声打断的遗憾的厚重帷幕。
然而,在这份沉默之下,一种无形的、更加紧密的联系,却悄然滋生,将我们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靠近。
学园祭前的日子。
时间如同指间沙,在琴键的跳跃和弦音的流淌中悄然滑过。学园祭前的日子,在一种既紧张又充实的奇妙节奏中流逝。我们依旧每天清晨雷打不动地在音乐教室秘密排练,放学后则各自投身于繁重的课业和应付家族越来越明显的期待与压力之中。
清水葵如同一个优雅而执着的幽灵,时不时出现在我们周围。走廊的转角、社团活动的间隙、甚至午餐时的学生餐厅,总能“偶遇”她带着完美微笑的身影。她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她看似随意的问候或关于音乐、关于学园祭的“闲聊”。
那些话语总是包裹着甜美的糖衣,内里却藏着若有所指的试探、不动声色的比较和精心设计的离间。然而,经历了风雨琴房的坦诚相对和清晨音乐教室那未竟的对话,她的言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涟漪,却再也无法撼动我们之间那份由音乐和共同坚守筑起的、日益坚固的信任与默契。我们的音乐,成了抵御外界纷扰最坚固的堡垒。
学园祭前一周的最后一个清晨。
当《夏日协奏曲》最后一个音符在晨光中完美消散,余韵如同袅袅青烟,在空旷的音乐教室里缓缓飘散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与淡淡的离愁同时涌上心头。排练…终于结束了。
忍诚轻轻放下琴弓,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将小提琴收回琴盒。他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越过琴身,牢牢地锁定了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眼中某种异常明亮而炽热的光芒,仿佛有火焰在其中静静燃烧。
“早乙女,”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清晨的宁静,“无论学园祭的舞台上发生什么,无论清水家或我们的父亲在台下有什么计划、施加怎样的压力…”他向前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到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的、自己有些怔忡的面容,“记住,这首曲子,从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个休止符,只属于我们。它承载的,是我们共同的理解、创造,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要将某种信念刻入我的灵魂,“…那些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一切。”
他的眼神如此炽热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宣誓般的郑重,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我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无比坚定:“嗯。只属于我们。”
窗外,第一缕真正炽热的夏日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如同熔化的黄金般倾泻而下,将整个音乐教室瞬间染成一片耀眼的金色。钢琴的漆面、深棕色的地板、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在这一刻闪闪发光。在这短暂而永恒的瞬间,所有的算计、权衡、家族的期望、外界的纷扰,都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流淌在空气中的音符余韵,和两颗在音乐中找到了共鸣、并决心共同守护这份纯粹的心跳声。
学园祭当天。
清晨五点,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深邃的墨蓝色,边缘处才隐隐透出几丝灰白。我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一缕纤细却异常执着的金色阳光,如同精准的箭矢,穿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未曾拉严的缝隙,不偏不倚地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安静地躺着忍诚在音乐比赛后送给我的那枚银质樱花书签。“For your moonlight”的字样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柔和而执着的微光,像一句无声的提醒,又像一个温柔的约定。今天是《夏日协奏曲》正式登上学园祭舞台的日子。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如同潜入水底的鱼,生怕惊扰了隔壁房间父母沉睡的宁静。昨晚父亲难得地回家吃了晚饭,餐桌上详细询问了演出的具体流程、到场的重量级嘉宾名单,特别是东京艺术大学佐藤教授的座位安排和可能的反应。
母亲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优雅的沉默,只是在临睡前,她端着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蜂蜜牛奶,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房间,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默默地替我拉严了窗帘,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好好休息”。
换上那条提前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白色连衣裙,我在穿衣镜前轻轻转了一圈。简洁流畅的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腰间那条淡蓝色的丝绸系带,如同晴空的一抹纯净,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将长发松松地挽起,用一支素雅的珍珠发簪固定,刻意留下几缕微卷的碎发,自然地垂落在颈边和耳际——忍诚曾经在一次排练间隙,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过,说我这样挽起头发、露出脖颈的样子,“显得清爽利落,比较符合正式演出的仪态要求”。尽管他当时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但我却清晰地记得他目光扫过我颈侧时,耳尖泛起的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咲夜,准备好了吗?”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温软。
“嗯,马上下来。”我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
走到门厅,意外地发现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已经穿戴整齐,站在玄关处。他穿着惯常的、彰显身份的深色定制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包裹着深蓝色天鹅绒的礼盒。
“给你的。”父亲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惯常的威严,多了一丝…罕见的温和?他将盒子递到我面前。
我有些惊讶地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而细腻的天鹅绒质感。掀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造型极其简约、却透着低调奢华的铂金钢笔。笔身打磨得光可鉴人,在晨光下流淌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我小心地拿起它,沉甸甸的质感立刻传递到掌心。翻转笔身,一行极其精细的激光刻字映入眼帘:「早乙女咲夜」以及今天的日期。
“无论结果如何,”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郑重的神色,“今天,是你重要的日子。这支笔,记录此刻。”
这句简单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我的音乐表现出如此直白的重视,更别说送出这样饱含期许的礼物。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我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模糊的视线,小心地将钢笔放进随身的手提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指尖还能感受到金属冰凉的触感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家里的黑色豪华轿车平稳地驶向白鹤樱华学园。车窗外,学园祭的氛围早已如同沸腾的开水,将整个校园淹没。
彩旗招展,人声鼎沸,穿着各式奇装异服的学生们如同流动的彩色河流,穿梭在精心布置的摊位和舞台之间,空气中弥漫着章鱼烧、炒面、棉花糖的甜香以及青春特有的、活力四射的喧嚣。我们穿过熙攘兴奋的人群,直接驶向大礼堂后方的专用通道。
“咲咲夜!这边!”
刚下车,初穗那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声音就穿透嘈杂的人声传来。她今天cosplay成一个热门动漫里的魔法少女,粉色的双马尾随着她蹦跳的动作欢快地甩动,发梢缀着亮晶晶的星星发饰,身上层层叠叠的蓬蓬裙像一朵盛开的巨型花朵。她像一阵粉色的旋风般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心温热而带着薄汗。
“忍诚学长已经在备用音乐室等你了!”她不由分说地拖着我穿过堆满道具和服装的、略显混乱的后台区域,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奈绪子帮你准备了演出前的茶点!是她家秘制的抹茶和手作樱饼,说是能舒缓紧张情绪,还能带来好运!”
我被她拉着,穿过一道相对安静的走廊,来到一间挂着“贵宾休息室”牌子的备用音乐室门前。初穗推开门,朝我促狭地眨眨眼,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忍诚果然在里面。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渐渐被阳光照亮的、喧闹的学园祭广场。他今天穿着为演出准备的正式服装——剪裁完美的深蓝色西装,内搭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纯白色丝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肌肤,少了几分学园里的冷峻,多了几分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沉稳魅力。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背影轮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沉静而专注的光芒。
“早乙女。”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演出前特有的、内敛的张力,“准备好了吗?”
“嗯。”我走到那架备用的小型三角钢琴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微凉的琴键,“再练习一遍第三乐章?特别是d小调过渡后的情绪衔接?”
忍诚点点头,走到我身侧,打开琴盒,取出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他调试琴弦的动作流畅而专注,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带着对乐器的熟悉与珍视。松香粉末在阳光下形成细小的金色尘雾。
音乐再次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这一次,我们练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投入,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默契、所有对这首共同孕育的《夏日协奏曲》的理解,都倾注在这最后的磨合之中。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完美交融,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夏日骤雨,时而如林间微风,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即将完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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