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的。”忍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飞快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朴素的白信封,迅速塞进我手里。他的指尖在交接时几不可察地擦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
我下意识地攥紧信封,薄薄的纸张边缘有些微硬,里面似乎只装着一张纸。我抬起头,恰好捕捉到他飞快移开视线前,耳廓边缘那抹迅速蔓延开的、在后台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的薄红。
“谢谢。”我小声说,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我将信封小心地放进随身小包最内侧的夹层里,紧挨着父亲今早送的那支沉甸甸的铂金钢笔,“我会好好珍藏的。”
“不,这不是…”忍诚猛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想急切地解释什么,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略显懊恼地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算了,演出后再说吧。”
这个欲言又止的反应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弦,让那份未知的期待和一丝隐秘的忐忑交织在一起,在胸腔里翻腾。
“第八组准备!早乙女咲咲夜、四枫院忍诚,请到入场口候场!”工作人员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跟随引导穿过长长的、光线昏暗的后台走廊时,我的心跳声大得仿佛在耳边擂鼓,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冰凉。
走廊两侧堆放着各种演出道具和乐器箱,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松香和紧张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忍诚走在我身边,保持着大约半步的距离,既不疏远到显得冷漠,又不会近到引人侧目。
然而,他那沉稳的脚步声、身上散发出的、带着冷冽木质调的熟悉气息,以及偶尔在转角处因光线变化而短暂靠近时传递来的体温,都像无形的锚点,在汹涌的紧张浪潮中,为我提供着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安定感。
厚重的、隔绝了外界喧嚣的深红色帷幕近在咫尺,缝隙中透出台下观众席模糊的光影和隐约的嘈杂声浪。就在即将登台的最后一刻,忍诚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突然侧过身,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所有纷扰的坚定力量:
“记住,”他的声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躁动的火焰,“无论台下坐着谁,无论他们带着怎样的目光和心思…我们的音乐,只为自己而奏。”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开了所有外界的压力与喧嚣。我深吸一口气,让带着尘埃和紧张气息的空气充满胸腔,用力点了点头。忍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鼓励,然后他率先一步,抬手拨开了沉重的帷幕边缘。
刺眼的舞台追光灯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视线。
短暂的眩晕过后,视野才逐渐清晰。巨大的白鹤樱华学园礼堂此刻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头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后排,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无声的海洋。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第一排贵宾席。正中央的位置上,东京艺术大学的佐藤教授正微微前倾身体,脸上带着专注的期待;他身旁坐着几位白发苍苍的校董会成员,表情严肃;而紧挨着佐藤教授的——我的呼吸猛地一滞——正是清水葵的父亲,清水健一郎!他穿着深灰色的和服正装,坐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隔着刺目的灯光,精准地锁定在舞台上的我们身上。
忍诚的父亲四枫院健一郎坐在贵宾席的另一端,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面容冷峻如雕塑,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舞台。而我的父母则坐在他们中间的位置。
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正襟危坐,脸上是惯常的、带着审视意味的严肃表情;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则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炫目的光幕落在我身上,嘴角噙着一抹罕见的、温柔而鼓励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有请早乙女咲咲夜与四枫院忍诚表演原创曲目《夏日协奏曲》!”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巨大的礼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感。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在几秒钟内迅速平息,留下一种充满期待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在掌声的余波中,我们走向舞台中央。忍诚步履沉稳,走到钢琴右侧的位置站定,身姿挺拔如松,对着台下观众席的方向,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
我则坐到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前,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当我的目光越过琴谱架,与几步之外的忍诚在空中相遇时,他给了我一个几不可察的、却带着无比力量的点头——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暗号。
我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忍诚那句“只为自己而奏”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如同破晓时分滴落的露珠,轻柔而晶莹地响起。《夏日协奏曲》的开篇乐章如同初夏的晨光,带着温柔而充满希望的暖意,缓缓铺陈开来。钢琴的旋律清澈透明,如同山涧溪流般纯净流淌;紧接着,忍诚的小提琴声如同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温柔地拂过溪面,与钢琴的旋律交织、缠绕、共鸣。
我们完全沉浸在音乐构筑的世界里,忘记了台下那些审视的目光,忘记了保送名额的沉重压力,甚至忘记了这是一场被无数人关注的表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流淌的音符,和彼此之间那份无需言语的、深入骨髓的默契。
第二乐章悄然转入小调,如同夏日午后毫无预兆地降临的一场骤雨,带着一丝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忧伤。我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淌,如同雨滴敲打着窗棂;忍诚的小提琴则如同雨幕中穿梭的飞鸟,时而低回盘旋,与钢琴的旋律紧密交织,如同在风雨中相互依偎;时而振翅高飞,奏响一段清越而略带孤寂的独奏,如同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独自翱翔。
在这一刻,母亲那句关于“真实”的话语,如同闪电般照亮了我的心房——这首曲子早已超越了技巧的展示,它承载着我们所有无法言说的情感:那些在清晨音乐室里并肩创作时的心照不宣,那些在家族期望重压下依然倔强生长的自我表达,那些在目光交汇时如同蝴蝶振翅般掠过心尖的悸动瞬间…所有这一切,都化作了指尖下流淌的旋律,琴弦上震颤的音符,真实而**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第三乐章是充满活力的回旋曲,如同骤雨初歇、阳光破云而出后的盛大狂欢!钢琴与小提琴的对话瞬间变得热烈而奔放,充满了夏日的蓬勃生机和无拘无束的自由气息。
我们彻底脱离了最初排练时的严谨框架,如同两条挣脱了束缚的溪流,在阳光下肆意奔涌、嬉戏、碰撞,激荡出无数晶莹剔透的水花。忍诚的眼睛在炽热的舞台灯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暗夜中最璀璨的星辰,里面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激情与生命力。
他的琴弓在弦上飞舞,手臂划出充满力量感的弧线,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全然的投入与释放。当最后一个辉煌而圆满的和弦在空气中轰然响起,如同夏日最炽烈的阳光猛然洒满大地时,整个礼堂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穹顶,持续不断,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由衷的赞叹和难以平息的激动!
我们并肩走到舞台中央,向着台下如潮的观众深深鞠躬。
起身的瞬间,忍诚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碰了碰我的手背。那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肌肤相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声的承诺,瞬间传遍全身。下台时,我眼角的余光匆匆扫过贵宾席——佐藤教授正激动地与身旁的评委热烈交谈,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脸上洋溢着发现璞玉般的兴奋;清水葵的父亲面色阴沉如水,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忍诚的父亲四枫院健一郎依然表情严肃,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清晰地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如同暗夜星芒般的骄傲光芒;而我的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出乎意料地——正抬起双手,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鼓着掌,嘴角挂着一抹我多年未曾见过的、带着纯粹赞许的、真实的微笑!
“太棒了!太棒了!!”刚退到后台,初穗就像一颗粉色的炮弹般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差点撞掉我发间的珍珠发簪。她栗色的短发因为兴奋而蓬乱,大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你们看到佐藤教授的表情了吗?他简直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一直在跟旁边的人说‘天才’、‘不可思议’!”
奈绪子紧随其后,步履依旧从容优雅,递给我一杯温度适中的柠檬水,声音如同清泉般悦耳:“清水葵的脸色,比京都最上等的抹茶还要青上三分。她的表演安排在你们之后,恐怕要承受不小的压力了。”她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你们的《夏日协奏曲》,无可替代。”
忍诚立刻被一群学生会成员和负责后续流程的老师围住,讨论着接下来的环节安排。他隔着攒动的人头望向我,眼神沉稳而平静,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传递着“放心”的讯息。我正要穿过人群走向他,一个甜腻得如同裹了蜜糖、却又带着一丝冰冷气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恭喜,早乙女同学。”
清水葵站在化妆镜前,已经换上了一身华丽繁复的、绣着金线凤凰图案的绯红色振袖和服,衬得她肤白如雪。她的妆容精致得如同瓷娃娃,每一根睫毛都卷翘得恰到好处,但嘴角那抹试图维持的完美微笑,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和勉强。
“你们的即兴发挥…”她转过身,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却略显急促的声响,“…很大胆。或者说,很冒险。”
“谢谢。”我简短地回应,不想在演出成功的喜悦时刻与她多做纠缠,转身准备离开。
清水葵却上前一步,身上那股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晚香玉香水味瞬间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她凑近了些,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声音甜得发腻,却字字如冰锥:“知道吗?我父亲刚刚收到消息,东京艺大那个唯一的特别保送名额…评选会提前到下周举行了。”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不远处正被众人簇拥的忍诚,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算计和幸灾乐祸的光芒,“真好奇,当家族利益的天平开始倾斜,当现实的砝码重重压下时,你们这份建立在‘纯粹音乐’上的脆弱联盟…还能坚持多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什么意思?”
“四枫院财团最近在京都的那个核心地产项目,”清水葵把玩着手腕上那串价值不菲的铂金镶钻铃铛手链,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致命的杀伤力,“遇到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资金链…似乎有些紧张呢。”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淬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我,“而我父亲,恰好掌握着能解决这个麻烦的关键资源…当然,一切都是有条件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怜悯和嘲讽的微笑,优雅地转身,拖着那身华丽的绯红振袖,如同骄傲的孔雀般走向舞台入口,准备她的古筝独奏。
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叮铃声,像是一曲提前奏响的、充满恶意的凯歌。
我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清水葵的威胁如此**而精准——她不是在猜测,而是在宣告!
如果四枫院财团真的陷入困境,如果忍诚的父亲迫于压力…忍诚会如何选择?我们共同守护的这份音乐,这份纯粹,真的能像他坚信的那样,超越冰冷的家族利益和政治联姻的枷锁吗?
“咲夜?”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突然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摆脱了人群,快步走到我身边,“怎么了?清水葵跟你说了什么?”
我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微笑,尽管嘴角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没什么。她只是…祝我们演出成功,祝我们好运。”这个谎言苍白得连我自己都不信。
忍诚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地扫过我的脸,显然捕捉到了我眼底残留的惊惶和强装的镇定。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嘴唇微动,似乎想追问。但就在这时,负责舞台调度的老师急匆匆地跑过来:“四枫院会长!下一个环节的主持串词需要您最后确认一下!清水同学的表演马上就要结束了!”
忍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询问、担忧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焦灼。他最终只是用力抿了抿唇,对老师点点头:“知道了,马上来。”他转向我,声音低沉而急促:“待会儿后台出口见。别忘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跟着老师离去,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后台忙碌的人流中。
约定?我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信封!演出结束后的现在,是时候打开它了。
我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堆放着道具箱的冰冷墙壁,从随身小包最内侧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朴素的白信封。指尖因为残留的紧张而微微发抖,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沿着封口处轻轻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乐谱纸。展开后,映入眼帘的是忍诚那熟悉的、工整而有力的钢笔字迹——正是那首他在轻井泽合宿的篝火旁、在星空下拉奏的无名旋律的完整版!音符流畅而优美,每一个休止符都仿佛带着呼吸的节奏。在乐谱标题的位置,他用一种比平时更加用力的笔触写着:
《致S.S.的月光变奏曲》
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要贴近五线谱的娟秀小字:
“无论评选结果如何,希望你知道,有些东西比保送名额更珍贵。——K.N.”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在视野中氤氲成一片朦胧的水雾。这张轻飘飘的乐谱纸,此刻却重若千钧!它承载的情感如此**,如此真实,如此滚烫!
这不再是舞台上那华丽炫技的《夏日协奏曲》,而是忍诚最私密、最毫无保留的内心独白!是他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告白!是他用音符构筑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月光世界!这份纯粹而炽热的情感,与清水葵冰冷的威胁、与家族利益的沉重砝码,形成了最鲜明、最震撼的对比!
“咲咲夜!”初穗充满活力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穿透了后台的嘈杂,“忍诚学长在找你!好像要集合去轻井泽了!”
我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背擦去眼角不受控制滑落的泪水。我小心地将乐谱纸按照原来的折痕仔细叠好,重新放回信封,然后珍而重之地、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着纸张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
无论清水家有什么阴谋,无论保送名额最终花落谁家,无论前方有多少现实的荆棘…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已经拥有了比任何荣誉、任何认可都更加珍贵、更加无可替代的东西——那份被理解、被珍视、被同样纯粹的灵魂所回应的、无法言说的情感。
走出闷热而嘈杂的后台,夏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带着灼人的热度。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遮挡。耀眼的阳光正好洒在校园中央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上。
虽然绚烂的花期早已过去,但那浓密如盖的绿叶在七月的热风中奋力摇曳,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闪耀着生机勃勃的翠绿光泽,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本身的坚韧与美丽。远处,忍诚挺拔的身影正在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广场边缘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当他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终于与我相遇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明亮而炽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驱散了所有阴霾。
我向他走去,脚步由最初的迟疑变得坚定而轻盈。学园祭的喧嚣人声、保送名额的沉重压力、家族政治的冰冷算计…所有这些令人窒息的烦恼,都在看到他眼中那份光芒的瞬间,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般,暂时远去了。胸口的信封贴着肌肤,传递着真实的温热。
此刻,充盈在心间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夏日阳光般温暖而坚定的力量。这份力量,源于音乐,源于理解,源于那份超越了言语、在灵魂深处共鸣的情感。
学园祭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
早乙女学园的正门前,热浪如同有形的屏障,扭曲着远处的景物。七月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沥青路面,蒸腾起阵阵肉眼可见的、带着焦灼气息的热浪。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高大的榉树投下的一小片狭窄阴影里,看着工作人员忙碌地将各种乐器箱、谱架和音响设备小心翼翼地搬上停在一旁的大巴车行李舱。空气里弥漫着轮胎被晒热的橡胶味、青草被烤蔫的气息以及学生们兴奋的喧哗声。
“咲咲夜!这边这边!”
初穗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热浪传来。她站在大巴车门旁,正拼命地朝我挥手。她今天戴着一顶极其夸张的宽檐草帽,帽檐上缀满了用彩纸和丝带手工制作的、栩栩如生的小雏菊,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跳跃着。
奈绪子安静地站在她身侧,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棉麻连衣裙,裙摆在灼热的风中轻轻飘动,像一朵静静绽放的百合花。
“你们怎么也来了?”我惊讶地问道,拖着箱子快步走向她们,行李箱的滚轮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不是音乐科的合宿吗?”
“是茶道部和美术部联合组织的夏季写生活动啦!”初穗兴奋地解释,草帽上的小雏菊跟着她的脑袋一起晃动,“地点也在轻井泽!研修所就在你们音乐研修所隔壁的山谷里!听说风景美得像仙境!而且…”她促狭地眨眨眼,拖长了调子,“住宿的地方离得很近哦!”
奈绪子微笑着补充,声音如同清泉般悦耳:“轻井泽的夏日风景确实非常适合入画,静谧的森林、清澈的溪流、清晨的薄雾…都是绝佳的写生素材。”她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不远处正在和几位老师确认事项的高挑身影,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微笑,“而且…美术部的指导老师藤原先生和小林老师是东艺大的同窗好友,这次活动也是他们牵线促成的。”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忍诚。他今天没有穿校服或正装,而是一件简单的纯白色棉质T恤和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褪去了学生会长的严肃和舞台上的光芒,显得清爽而充满少年气。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乌黑的短发上,折射出近乎深蓝色的光泽。他正专注地和负责后勤的老师交谈,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
“啊哈!某人看呆了呢~”初穗立刻捕捉到我的视线,促狭地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我的腰侧,压低声音坏笑道,草帽上的小雏菊几乎要蹭到我的脸颊。
“我没有!”我慌忙移开视线,脸颊瞬间被热浪和窘迫熏得滚烫,感觉连耳根都在发烫。
初穗还想继续调侃,一阵清脆而熟悉的银铃声却突兀地打断了她的嬉笑。
清水葵从校门口的方向款款走来。她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恰到好处地落在膝盖上方,显得清爽又高贵。
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镶嵌着细小珍珠的银色丝带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统一制服、表情恭敬的女佣,正费力地提着两个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印着清水家家徽的皮质行李箱。
“早乙女同学,”清水葵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如同京都老铺招牌般标准的甜美微笑,对我微微颔首,“真巧,我们又要一起参加活动了。”
我礼貌地回礼,心中的疑惑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清水葵并非音乐科成员,也从未表现出对音乐合宿的兴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水同学是作为特别艺术指导嘉宾受邀参加的。”小林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身边,解答了我未问出口的疑问。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她在京都学习期间曾获得全国古筝大赛青少年组金奖,技艺精湛。这次合宿,希望能为音乐科的同学们带来一些传统与现代融合的启发。”
清水葵谦虚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您过奖了,小林老师。只是运气好,承蒙前辈们关照罢了。”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嘴角的笑意加深,“这次正好带了我的十三弦筝,希望能和各位热爱音乐的同学多交流切磋。”
我注意到忍诚向这边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继续与工作人员低声交谈,但下颌线明显绷紧了些。
“好了,同学们抓紧时间上车吧!”小林老师拍拍手,声音洪亮地宣布,“车程大约两小时,我们争取中午前到达轻井泽研修所!”
大巴车内的冷气开得很足,与车外的酷暑形成鲜明对比。座位几乎已经坐满,空气中弥漫着新皮革、空调冷气和学生们身上各种防晒霜、驱蚊水混合的复杂气味。
初穗和奈绪子去了美术部的大巴。我抱着乐谱夹站在过道上,目光扫过车厢,寻找着空位。后排有几个音乐科的同学热情地向我招手示意。
就在这时,忍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要坐这边吗?”
他指着右侧靠窗的一个空位,旁边的座位还空着。那个位置视野极好,能清晰地看到窗外的风景。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乐谱夹的边缘。
“好…好的。”我小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忍诚动作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线条流畅。
他轻松地将箱子举过头顶,稳稳地放进头顶的行李架中,动作利落而沉稳。然后他绅士地侧身,示意我先进去靠窗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侧身挤进座位,坐进靠窗的位置。柔软的座椅微微下陷,带着空调的凉意。忍诚随后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保持着大约一拳的距离,既不会显得拥挤尴尬,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带着年轻活力的温热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清爽的皂香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大巴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身微微震动,缓缓启动,驶离了被阳光烤得发烫的校园。
车窗外,东京的街景飞速倒退,渐渐被郁郁葱葱的山林景色取代。我靠在微凉的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流动的绿色画卷,感受着身边人真实的存在和那份无需言说的陪伴。
那份来自忍诚的、承载着月光与心意的乐谱信封,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随着心跳一起微微起伏。而前方,轻井泽的夏日山林,正等待着我们,等待着一段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旋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