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了什么曲子?”忍诚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松针拂过琴弦般轻柔,只有紧挨着他坐在大巴车座位上的我才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音节。
车厢内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但他的气息拂过耳际时,却带来一阵微弱的暖意。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乐谱夹,指尖隔着硬质封面能感受到里面纸张的厚度和棱角:“肖邦的《雨滴》前奏曲,还有…”我犹豫了一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夏日风景,“…我们《夏日协奏曲》的完整版乐谱。”
忍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被骤然点亮的星辰,闪烁着惊喜的光芒:“你完成了?”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落在我脸上,那份专注几乎让我心跳漏拍。
“只是钢琴部分。”我小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夹的边缘,“小提琴的旋律部分…还需要你帮忙完善和…”
“忍诚君!”
一个甜美得如同裹了厚厚糖霜、却又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清亮女声,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们之间短暂的、仅属于音乐的低语空间。
清水葵亭亭玉立在狭窄的过道上,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车票。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剪裁完美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镶嵌着细小珍珠的银色丝带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甜美微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忍诚和我之间那不到一拳的距离,最终精准地落在我和忍诚座位之间的那个空位上。
“我的座位好像在这里呢。”她晃了晃手中的车票,手腕上那串标志性的铂金镶钻铃铛手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叮铃声,像是在宣告主权。
我顺着她涂着淡粉色蔻丹的指尖望去,这才注意到每个座椅靠背上都贴着打印好的姓名标签。那个空位上的标签,赫然印着“清水葵”三个字——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夹在我和忍诚之间!
忍诚脸上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如同阳光明媚的湖面骤然结冰。他原本微微侧向我的身体瞬间坐直,下颌线绷紧,眼神锐利如刀锋,扫过那张姓名标签,又迅速转向清水葵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车票安排出错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如同学生会长的身份赋予他的天然权威,“作为学生会会长,我有责任协助老师处理行程事务。我的位置应该和指导老师安排在一起。”
他利落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力,深蓝色的T恤下摆随着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早乙女,”他转向我,声音放缓了些,但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能和你换一下位置吗?这样清水同学可以靠窗,视野更好。”
我还没完全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忍诚已经俯身,动作自然却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我放在腿上的帆布背包——那里面装着我的乐谱和随身物品。他绅士地侧身,示意我挪到中间那个贴着“清水葵”标签的座位上。
一股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我。在清水葵那看似甜美、实则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意味的目光注视下,我几乎是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从靠窗那个视野绝佳、残留着我体温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机械地挪到了中间那个空位上。皮革座椅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与心头那股被强行驱逐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
“真是太感谢了,忍诚君。”清水葵优雅地落座,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手腕上的银铃再次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微微侧头,看向被迫夹在中间的我,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带着京都世家小姐特有矜持的微笑,“早乙女同学,真是麻烦你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手指在身侧悄然攥紧了裙摆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忍诚随即在我外侧的靠过道位置坐下,高大的身躯几乎将狭小的座位空间填满。这样一来,我就像一块三明治的夹心,被牢牢地困在了两人之间。
清水葵身上那股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晚香玉香水味,混合着忍诚身上清爽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淡淡皂香和年轻男性特有的温热气息,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眩晕的气味漩涡,将我紧紧包裹,几乎喘不过气来。
窗外飞速掠过的葱郁山林,此刻在我眼中只是一片模糊晃动的绿色光影。
大巴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轻井泽的高速公路上。车厢内冷气十足,但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清水葵落座后,仿佛打开了某个无形的开关,开始用一种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却又带着京都腔特有婉转韵律的语调,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她在京都学习古筝的“趣闻轶事”。
“家父特意请了宫城派的大师亲自指点,”她微微侧身,目光越过我,仿佛我是透明的空气,直接投向坐在外侧的忍诚,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自矜与亲昵,“每周三次,雷打不动。大师说我很有天赋,尤其是对《六段之调》中‘乱’的演绎,颇有几分当年大师年轻时的风骨呢。”她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讲述时优雅的手势,时不时发出清脆的伴奏。
忍诚身体微微后靠,背脊挺直,礼貌地应和着,偶尔简短地“嗯”一声,但他的身体却明显向我这边倾斜,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手臂,仿佛在用这种无声的肢体语言,在清水葵构筑的华丽话语牢笼中,为我划出一小片得以喘息的、带着他气息的避风港。
我则僵硬地维持着坐姿,目光死死锁定在前排座椅靠背那千篇一律的蓝色菱形花纹上,仿佛要将那图案刻进脑海里,借此隔绝掉耳边那令人烦躁的甜美噪音和鼻尖萦绕的、令人窒息的混合香气。
“说起来,”清水葵的话锋毫无预兆地一转,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目标瞬间锁定在我身上。她微微侧过头,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带着笑意看向我,但那笑意却如同浮在冰面上的阳光,没有丝毫温度,“早乙女同学和忍诚君的《夏日协奏曲》,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呢。学园祭那天,佐藤教授赞不绝口,说你们的即兴配合…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与生命力。”
我惊讶地抬头,对上她那双看似含笑、眼底却一片冰封的眸子:“你…喜欢我们的曲子?”
“旋律本身很优美。”她唇角上扬的弧度完美无缺,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话语却像淬了毒的针,“不过整体结构上…似乎还有些松散?毕竟是在舞台上临时发挥的即兴之作嘛,可以理解。”她轻轻晃了晃手腕,银铃叮当作响,像是在为她的评价打着节拍。
忍诚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凸起,指腹在深蓝色牛仔裤上轻轻敲击起来——这是他感到极度不耐烦和压抑怒火时,才会流露出的细微习惯动作。
“清水同学有什么具体的改进建议吗?”忍诚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听不出情绪起伏,但目光却锐利地直视着清水葵。
“哦,我哪敢指教四枫院家的公子呢。”清水葵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刻意的谦卑和不易察觉的嘲讽,“只是觉得,如此有潜力的作品,如果能融入一些传统乐器的元素,比如古筝的音色,或许能增添几分东方的韵味和历史的厚重感,让层次更加丰富…毕竟,纯粹西式的协奏曲,在佐藤教授这样的大家眼中,或许稍显…单薄?”
原来如此!我心中瞬间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她如此费尽心机地出现在这趟音乐科专属的合宿大巴上,强行插入我们中间,甚至不惜贬低我们的作品,其目的昭然若揭——她想要介入《夏日协奏曲》,用她那把名贵的十三弦筝,在我们的音乐世界里强行楔入一个属于她的位置,甚至…取代我的存在!
“我们的协奏曲已经完成了。”忍诚的声音斩钉截铁,平静的语调下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如同磐石般稳固,“结构是否松散,层次是否丰富,自有听众和时间来评判。”他微微停顿,目光如电般扫过清水葵瞬间僵硬了一瞬的完美笑容,“不过,还是感谢清水同学的建议。”
清水葵脸上的笑容如同精致的瓷器面具般,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但仅仅一瞬,便被她用更甜美的弧度迅速修复:“当然,当然。”她优雅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林景色,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刚才的试探只是随口一提,“啊,已经到高速公路的休息区了呢。”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发出最后一声清脆却略显急促的余音。
接下来的车程,车厢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清水葵仿佛倦了般,轻轻合上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似乎陷入了小憩。忍诚则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的《现代和声学理论》,专注地翻阅起来,修长的手指偶尔在书页边缘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只有我,被夹在两人之间,身体僵硬,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目光空洞地停留在前排座椅靠背那单调的蓝色菱形花纹上,仿佛那是唯一能让我保持镇定的锚点。
车厢偶尔颠簸,我的肩膀会不受控制地轻轻撞上忍诚结实的手臂外侧,每一次短暂而意外的接触,都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全身,带来一阵心悸和脸颊不受控制的升温,让我更加手足无措,只能将目光更深地埋进那片蓝色的菱形迷宫里。
轻井泽的空气果然与东京截然不同。当大巴车缓缓驶入掩映在苍翠松林中的音乐研修所大门时,一阵裹挟着松针清香、泥土芬芳和山涧水汽特有凉意的风,如同最纯净的天然香氛,瞬间涌入车窗,温柔地拂过脸颊,驱散了车厢内积郁的沉闷和香水残留的甜腻,带来一种沁人心脾的舒爽感。
研修所的主体建筑是几栋错落有致的木结构小楼,深褐色的木材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周围郁郁葱葱的森林完美融合。主楼前是一片开阔的、修剪得极为平整的翠绿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墨绿色的森林边缘,如同一块巨大的、柔软的绿色绒毯。
“同学们注意!”小林老师洪亮的声音在车门处响起,他率先下车,站在草坪边缘,招呼着陆续下车的我们,“两人一间房,名单已经贴在宿舍楼一楼的公告板上!放下行李,简单整理内务!下午三点整,准时到大礼堂集合,进行合宿期间的详细分组说明和日程安排!任何人不得迟到!”
我和佐藤美咲被分到了同一间房。她是音乐科三年级的小提琴手,性格安静得像林间的小鹿,在去年的关东地区弦乐比赛中获得了优秀奖。房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推开木窗,正对着一片笔直挺拔的白桦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心形叶片洒下斑驳的光影,在木地板上跳跃。
房间陈设简单却整洁,两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张共用的原木色书桌,窗台上摆放着一个素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带着露水的淡紫色桔梗花,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早乙女同学,”佐藤放下她那个印着小提琴图案的帆布行李箱,怯生生地看向正在整理乐谱的我,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窗外的鸟鸣,“你和四枫院学长…真的会一起创作新曲子吗?”
我正将《夏日协奏曲》的乐谱小心地摊开在书桌上,闻言惊讶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全校都知道了。”佐藤的脸颊微微泛红,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崇拜的光芒,像盛满了星子,“你们在学园祭上的表演…太震撼了!大家都说…说…”她突然变得有些扭捏,声音也越来越小。
“说什么?”我放下手中的乐谱,疑惑地看着她。
佐藤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声音细若蚊呐:“说你们是…天生一对!是音乐之神赐予白鹤樱华的…灵魂搭档!”说完,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一把抓起洗漱包,飞快地冲进了浴室,留下“砰”的一声轻响和满脸通红的我僵在原地。
我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如同被盛夏的烈日灼伤,手中的乐谱差点脱手掉落在地。
全校…都是这么看我们的吗?那些或好奇、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背后,原来都藏着这样的认知?忍诚…他知道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言吗?他对此…又是怎么想的?这个念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慌乱。
下午三点,研修所宽敞明亮的大礼堂里坐满了参加合宿的音乐科成员。高高的穹顶下,木质长椅排列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头的清香和淡淡的松节油气味。
小林老师站在铺着深红色绒布的主席台后,宣布了接下来一周的详细安排。
“上午时段,是专业导师的个别指导课!每位同学根据分配,前往指定琴房接受一对一辅导!下午是自由练习或合奏排练时间!琴房和练习室全天开放!晚上则安排了小型音乐会或音乐鉴赏沙龙!”小林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此外,本次合宿的特别项目是——原创作品孵化!鼓励大家利用这里的宁静环境和专业资源,尝试创作属于自己的音乐作品!”
礼堂里响起一阵兴奋的低语声。小林老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我和忍诚所在的方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早乙女咲咲夜同学与四枫院忍诚同学,你们两位的原创二重奏《夏日协奏曲》在学园祭上的表现令人瞩目!因此,研修所特别安排藤原雅治老师作为你们的专属指导导师,全程跟进你们作品的完善与新作的孵化!”
藤原雅治老师——那位以对音乐严谨苛刻和对学生要求极高而闻名的著名钢琴家、作曲家——从主席台侧方走上前来。
他年约四十多岁,身材瘦削,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洞察力。
“明天上午九点整,第一音乐室。”藤原老师的声音简洁有力,如同他指尖敲击琴键的音符,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目光在我和忍诚脸上扫过,带着审视与期待,“带上你们《夏日协奏曲》的完整乐谱,以及…”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所有尚未成型的灵感碎片,无论是一个动机,一段旋律,还是一个模糊的和声构想。我希望看到最原始、最真实的创作状态。”
晚餐在研修所宽敞的餐厅进行。长条形的自助餐桌上摆满了极具当地特色的菜肴:炭烤岩鱼散发着诱人的焦香,山野菜天妇罗色泽金黄酥脆,信州荞麦面冒着腾腾热气,还有各种用当季山珍和新鲜蔬果制作的精致小菜,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学生们兴奋的交谈声。我端着盛满了食物的白瓷餐盘,在略显拥挤的餐厅里寻找着空位。
“咲咲夜!”
初穗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欢快的音符,自身后传来。她像只灵巧的兔子般从人群中钻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我走向餐厅最里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奈绪子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盘色彩搭配极其讲究、如同艺术品般的沙拉,她正用银质叉子小口品尝着,姿态优雅得如同在享用怀石料理。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惊讶地坐下,看着初穗将我的餐盘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美术部和茶道部的合宿驻地不是在隔壁山谷吗?”
“研修所盛情邀请我们来参加今晚的欢迎音乐会。”奈绪子放下叉子,拿起洁白的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动作流畅而优雅,“美术部的指导老师松本先生和小林老师是东京艺大同期的挚友,这次活动也是他们共同策划的。”她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啜饮了一口清澈的矿泉水,目光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初穗立刻凑过来,栗色的短发随着她夸张的挤眉弄眼而俏皮地晃动:“而且某人想近距离看看音乐合宿是什么样子嘛~顺便…”她拖长了调子,促狭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侧,“…替某人盯紧某个‘危险分子’!”
“某人?”我被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弄得有些窘迫。
初穗刚想继续调侃,餐厅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低低的惊叹声。忍诚和几位高年级的学生会干部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白天的T恤,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蓝色牛津纺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搭配着米色的卡其布长裤,整个人褪去了学生会长的严肃,多了几分随性的少年感,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醒目。初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刻不顾形象地站起身,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忍诚学长!这边!这边有位置!”
我的脚趾在帆布鞋里瞬间蜷缩起来,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原地消失的羞窘感席卷全身!忍诚循声望来,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我们这一桌。
他微微颔首致意,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走过来——作为学生会长和本次合宿的学生负责人,他显然需要优先处理和老师们一起用餐的事务。他礼貌地向我们这边示意了一下,便转身走向了老师们聚集的主桌区域。
“初穗!”我压低声音,脸颊烧得发烫,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你在干什么!”
“制造机会啊!”初穗理直气壮地坐回座位,叉起一块炸得金黄酥脆的南瓜天妇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们俩明明互相喜欢,眼神都快拉丝了,干嘛总是这么别扭!看得我都着急!”
奈绪子优雅地用洁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拿起那把从不离身的桧木扇子,轻轻展开,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了然笑意的眼眸:“初穗,感情的事如同点茶,讲究的是火候、水温与时机的完美契合。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什么茶道不茶道的!”初穗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栗色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跳跃,“明明就是两个胆小鬼!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眼神都能演出一部默剧…”她的话被餐厅中央骤然响起的、如同潮水般热烈的掌声骤然打断!
小林老师站在餐厅中央临时搭建的小型舞台上,灯光打在他身上:“各位同学,老师们!欢迎来到轻井泽音乐研修所!今晚,作为合宿的开幕序曲,我们在此举办一场简单而温馨的欢迎音乐会!”他微笑着环视全场,“首先,让我们有请本次合宿的特别艺术指导嘉宾——清水葵同学!为我们带来古筝独奏《六月雪》!”
掌声再次响起,带着期待与好奇。清水葵优雅地走上舞台,已经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访问着和服,衣襟上绣着精致的藤花与流水纹样,乌黑的长发用一支镶嵌着珍珠的银簪高高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
她姿态无可挑剔地向观众行礼,然后跪坐在早已摆放好的名贵十三弦筝前。她的演奏技巧无可挑剔,手指在琴弦上翻飞如蝶,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到位,强弱变化处理得恰到好处,轮指、摇指、刮奏等高难度技巧信手拈来,展现出深厚的功底和对传统曲目的娴熟掌控。
然而,正如之前的每一次表演,这音乐完美得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精密仪器,演奏着设定好的程序,却唯独缺少了那种能够穿透耳膜、直抵心灵深处,让人灵魂为之震颤的生命力与情感共鸣。
观众们报以礼貌而热烈的掌声,几位来自东京艺大的导师也频频点头,显然对她的技巧展示印象深刻。清水葵优雅地起身鞠躬致意,目光扫过台下时,在我和忍诚的方向多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深意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位表演者都是音乐科的高年级学生,演奏水平参差不齐。我一边听着,一边不自觉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忍诚的身影。他坐在藤原老师旁边,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他神情专注地听着每一个音符,时而微微颔首,时而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节拍,仿佛在内心进行着无声的点评。
“最后,”小林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让我们有请四枫院忍诚同学,为我们带来一段即兴小提琴独奏!没有曲目限制,没有乐谱束缚,让我们期待他此刻最想表达的音乐心声!”
这个安排显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忍诚自己。他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错愕,但仅仅一瞬,便迅速恢复了镇定。他从容地站起身,在众人好奇与期待的目光中走上舞台。追光灯的光柱打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没有准备正式曲目,”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小提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就演奏一段…最近在脑海中盘旋的旋律吧。”
他轻轻将小提琴抵在下颌,闭上眼睛,似乎在短暂地凝聚心神,感受着指尖下琴弦的触感和琴弓的重量。随即,他抬起琴弓,轻轻搭在弦上。
第一个音符如同寂静夜空中的第一颗星辰,悄然亮起。一段陌生而忧伤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般,带着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从他的琴弦下流淌而出。
这不是《月光》的沉静,也不是《夏日协奏曲》的蓬勃,而是一种全新的、带着私密倾诉感的旋律。它像一封未曾寄出的信,在琴弦上缓缓展开;又像一段深藏心底的独白,在寂静的夜里轻声诉说。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呼吸的节奏,充满了克制却汹涌的情感张力。
我屏住呼吸,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忘记了跳动。
这首曲子…从未听过!它是在表达什么?为谁而作?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观众席,看到清水葵挺直了背脊,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膝上,眼中闪烁着奇异而明亮的光芒,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自信而得意的微笑——她显然认为这首饱含深情的曲子,是为她而奏的!
然而,当下一个乐句如同月光穿透云层般流淌而出时,我瞬间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头顶!
那分明是对德彪西《月光》中某个极其细微、只有经常听我反复练习才会注意到的主题动机的变奏!那个在《月光》中如同叹息般短暂掠过的下行音阶,此刻被他巧妙地捕捉、放大、变形,赋予了全新的情感色彩!
忍诚的眼睛在舞台灯光下缓缓睁开,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穿透了台下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专注和探寻,最终,精准地、毫无迟疑地,停在了我所在的方向!
曲子在一个升高半音、带着强烈解决渴望却又被刻意悬停的G弦泛音上戛然而止!如同一个未完成的问句,一个欲言又止的叹息,带着无尽的余韵和遐想空间,消散在骤然陷入绝对寂静的餐厅空气中。
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般轰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餐厅的屋顶!忍诚微微欠身,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随即快步走下舞台,身影迅速消失在舞台侧方的阴影里。
“哇哦!”初穗夸张地捂住胸口,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激动得发颤,“我的天!那首曲子…那首曲子绝对是在表白!对吧奈绪子?那个眼神!那个结尾!简直了!”
“别胡说!”我低声呵斥,试图甩开她的手,但脸颊已经烧得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奈绪子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桧木扇子,带来一阵带着淡雅檀香的微风,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深地望着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音乐不会说谎,咲咲夜。它诉说的是演奏者最真实、最无法伪装的心声。忍诚君刚才的每一个音符,都在传递着某种…极其私密而深刻的情感。”
欢迎音乐会结束后,餐厅里的人群如同退潮般渐渐散去,喧嚣被夜晚的宁静取代。初穗和奈绪子要返回他们在隔壁山谷的驻地。
送别她们后,研修所夜晚特有的、带着松木清香和山涧凉意的空气包裹而来,让我被音乐和人群搅得有些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我决定去研修所后面那个被松林环绕的小花园透透气。
七月的夜空,在远离东京光污染的轻井泽山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深蓝色。繁星如同被打碎的钻石,密密麻麻地洒满了天鹅绒般的夜幕,闪烁着清冷而璀璨的光芒,比在城市里看到的要明亮、清晰数倍。银河如同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在深邃的夜空中,壮丽得令人屏息。
沿着碎石小径走向花园深处,松林特有的清香越来越浓郁,混合着泥土和夜露的气息。夜风吹过松林,发出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大自然最温柔的摇篮曲。就在小径的尽头,那个面对着幽深松林、由粗糙原木搭建的长椅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忍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微微仰着头,下颌线在星空的背景下勾勒出清晰的弧度,目光似乎穿透了浩瀚的星河。
我犹豫着是否该打扰他,忍诚却已经转过头,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存在。
"早乙女。"他轻声唤道,"睡不着吗?"
"出来透透气。"我小心地走到长椅旁,"可以坐这里吗?"
忍诚点点头,把小提琴盒移到另一侧。我们之间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夜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
"刚才的曲子..."我鼓起勇气问道,"是新创作的吗?"
"嗯。"忍诚的声音很轻,"还没有名字。"
"很美。"我由衷地说,"那种忧伤的感觉...像是在怀念什么。"
忍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说道:"我母亲生前很喜欢类似的旋律。"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忍诚很少谈起自己的家庭,尤其是已经过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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