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是音乐家?”我轻声问道,声音在静谧的湖边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忍诚身上那种罕见的、带着追忆的柔软气息,让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坦诚。
“业余钢琴手。”忍诚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湖面上跳跃的金色光斑,声音低沉而平缓,仿佛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她很有天赋,对音乐的感觉…很敏锐。只是…家族的责任让她无法走上专业的道路。”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她一直希望我能学钢琴,继承她对黑白琴键的热爱。”
夜风带着松针的清香和水汽的凉意,轻柔地拂过湖岸边的树梢,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响。
忍诚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那个在四枫院家空旷而华丽的大宅里,那架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却仿佛被时光凝固、从未被真正弹奏过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它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矗立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放弃的梦想和一个未竟的期望。原来…那不仅仅是一架昂贵的家具,更是忍诚母亲未尽的音乐之梦。
“那首曲子…”我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就是昨晚你在欢迎音乐会上演奏的那首…是为她而作的?”
忍诚终于转过头,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移向我。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流转,折射出琥珀般温暖而复杂的微光。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全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最初的旋律碎片,确实源于一些…关于她的模糊记忆和情绪。但后来…”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仿佛要确认我是否真的理解,“…它融入了新的东西。一些…最近的、更鲜活的感受和灵感。”
我们的目光在晨光熹微的湖边、在带着水汽的微风里无声地交汇。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弦在轻轻震颤,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语的、深入骨髓的理解与共鸣。
那些在琴弦上流淌的忧伤与温柔,那些在音符间跳跃的隐秘情愫,那些在目光交汇时无声传递的心跳…所有难以言说的、汹涌的情感,都早已通过音乐,**而真诚地倾诉给了彼此。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唯有那首无名的旋律,承载着所有未尽的告白。
“明天,”忍诚突然站起身,动作打破了湖边那份过于私密的静谧氛围。他拍了拍牛仔裤上沾着的细小草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柔软,“我们给藤原老师看看《夏日协奏曲》的完整版吧。修改后的第三乐章,应该可以定稿了。”
我跟着站起身,清晨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因久坐而有些发凉的四肢:“嗯。藤原老师应该会满意。”
“晚安,咲夜。”忍诚微微颔首,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
“晚安,忍诚。”我轻声回应,看着他转身,沿着被露水打湿的碎石小径,身影渐渐融入晨雾弥漫的松林深处。
回宿舍楼的路上,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充满活力的节奏跳动着,仿佛有一只振翅的蝴蝶被困在其中。佐藤美咲早已熟睡,发出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
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换上柔软的睡衣,躺进散发着淡淡皂香和阳光气息的被褥里。然而,大脑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清辉如练,静静地洒满窗台,也洒在我的枕边。那清冷而熟悉的光泽,与校园祭舞台上、当忍诚的小提琴声与我的钢琴声完美交融时,从穹顶倾泻而下的那束追光灯的光芒,如出一辙。月光无声,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第二天的个别指导课被安排在研修所主楼一间采光极好的音乐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的苍翠山峦,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将深棕色的木地板照得暖意融融。
藤原雅治老师坐在钢琴旁的扶手椅上,表情依旧严肃,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我们将整理好的《夏日协奏曲》完整乐谱——包括忍诚精心完善的小提琴分谱和我誊抄清晰的钢琴总谱——恭敬地呈上。
藤原老师一言不发,拿起乐谱,逐页、逐行、甚至逐小节地仔细审阅。他的手指偶尔在纸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节奏;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着旋律。
整个音乐室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我和忍诚并肩站在一旁,如同等待宣判的考生,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藤原老师终于放下最后一页乐谱,摘下眼镜,用指尖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当他重新抬起头时,那张一贯冷峻的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赞许的松弛。
“很好。”他的声音依旧简洁有力,却少了平日的冷硬,“结构完整,构思清晰,情绪发展自然流畅。尤其是第三乐章那个d小调的过渡段和后续的解决,”他抬手指向乐谱上被铅笔多次修改的地方,“处理得非常巧妙,化险为夷,反而成了点睛之笔。这是你们共同完成的?”
“是的,老师。”我和忍诚几乎同时回答。
藤原老师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你们之间…有一种独特的音乐共鸣。”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邃,“这不是靠技巧训练就能达到的,也不是简单的默契配合。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频率共振。在二重奏搭档中,非常罕见,也非常珍贵。”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告诫,“保持这种纯粹。不要被外界的噪音干扰,无论是赞誉、非议,还是…其他任何与音乐本身无关的东西。”
离开音乐室时,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忍诚走在我身侧,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下午有时间吗?”忍诚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想试试修改后的第二乐章。特别是中段钢琴弱奏后,小提琴渐强进入的那个部分,想听听在独立练习室里的实际效果。”
“当然有。”我点点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三点?森林边那座独立的小练习室?听说那里隔音很好,而且周围很安静,不会被干扰。”
忍诚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好,就三点…”他刚开口,一个如同银铃般清脆、却带着刻意甜腻的嗓音,如同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切入了我们之间和谐的对话。
“忍诚君!”
清水葵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如同一只翩跹的蝶,轻盈地“飘”了过来。她今天没有穿和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纯白色的蕾丝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纯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羞怯的甜美笑容,手里拿着一卷装裱精美的古筝谱。
“藤原老师,”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地向藤原老师行礼,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我和忍诚之间那短暂的距离,“抱歉打扰了,我的指导时间到了吗?”
藤原老师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简约的腕表,声音平淡无波:“啊,是的。四枫院同学,我们明天同一时间继续。”他对忍诚点点头,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忍诚简短地向藤原老师的背影微微欠身致意,随即目光平静地转向清水葵,脸上已恢复了学生会长的疏离与礼貌:“清水同学。”
清水葵立刻热切地将手中的古筝谱展开,递到忍诚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炫耀:“忍诚君,你看!这是我昨晚根据藤原老师上次的建议,重新整理的《春之海》改编谱!特别是‘波’的段落,我加入了新的轮指技法,想请你帮我看看指法安排是否合理…”她微微倾身,一缕发丝垂落颊边,姿态楚楚动人。
忍诚礼貌地后退了半步,巧妙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接近的距离,目光落在谱面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清水同学的古筝造诣深厚,指法安排想必自有考量。我对古筝技法了解有限,恐怕给不了专业的建议。”
“怎么会呢!”清水葵立刻抬头,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忍诚君的音乐素养是全校公认的顶尖!你的意见一定…”她的话被忍诚抬手打断。
“抱歉,”忍诚微微颔首,语气不容置疑,“我和早乙女同学还有些排练细节要讨论,失陪了。”他不再给清水葵纠缠的机会,对我使了个眼色,便率先转身,朝着与我宿舍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立刻跟上,眼角的余光瞥见清水葵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卷乐谱,脸上的甜美笑容如同面具般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恼怒,但很快又被完美的面具覆盖,只是那紧握着谱卷边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下午三点,我抱着厚厚的乐谱夹,准时踏入了那座位于森林边缘的独立小练习室。木屋散发着新木材和松脂的清香,混合着旧书和尘埃的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推开门时,忍诚已经在那里了。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正专注地翻阅着摊开在窗台上、被阳光照亮的乐谱。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清晨在湖边时那种罕见的柔和神情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嘴角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你来了。”他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练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嗯。”我走到那架略显陈旧、但音准调校得极好的立式钢琴前坐下,将乐谱在谱架上小心摊开,“开始吗?从第二乐章中段?”
忍诚点点头,走到我身侧,从琴盒中取出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他调试琴弦的动作微微颤动。
修改后的第二乐章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钢琴的旋律如同夏日午后林间流淌的清澈溪涧,带着慵懒的惬意和沁人心脾的凉意;忍诚的小提琴则如同追逐着溪流嬉戏的飞鸟,时而低掠水面,溅起晶莹的水花,时而振翅高飞,在树梢间留下清越的鸣叫。
两种声音交织缠绕,对话流畅而充满灵性,仿佛在共同描绘一幅充满生机的夏日林间画卷。练习到第三遍,当音乐进行到忍诚提到的那处关键衔接时,他手中的琴弓突然悬停在空中。
“停一下。”他的声音带着思考的专注,“这里,钢琴在进入d小调过渡前的最后两个小节,如果力度再弱一些,制造出一种近乎悬浮的、期待感更强的留白…”他修长的手指在摊开的乐谱上精准地点着位置,“然后,小提琴的进入,不要立刻渐强,而是先保持极弱的力度,仿佛从远处飘来的风声,再随着旋律的展开,如同日出般,一层层地、坚定地渐强推进…会不会让情感的递进更有层次,更有张力?”
我立刻尝试着他的想法,指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让那几小节的钢琴声如同薄雾般轻柔弥漫,营造出一种蓄势待发的静谧感。
忍诚的小提琴随即加入,琴音起初微弱得如同耳语,如同远方山谷的回响,随即如同被阳光唤醒的溪流,力量感层层叠加,奔涌向前,最终与钢琴汇聚成一股充满力量的洪流!效果出奇地好!音乐的层次感和情感冲击力瞬间提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就是这样!”忍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被点亮的星辰,闪烁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光芒,这种毫不掩饰的喜悦在他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显得格外生动而罕见,“太棒了!再来一次,从第36小节开始,保持这种感觉!”
我们完全沉浸在音乐带来的、近乎狂喜的创作状态中。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在小小的木屋里自由流淌、碰撞、融合,如同两个默契的灵魂在尽情舞蹈。
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甚至忘记了自我的存在,只剩下对音乐最本真的探索和享受。练习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直到一个清脆而突兀的掌声骤然响起,才像一道惊雷,猛地将我们从忘我的音乐世界中拽回现实!
清水葵不知何时站在了敞开的门口,脸上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甜美微笑,仿佛刚才那带着审视意味的掌声只是纯粹的欣赏:“打扰了。”她的声音甜得发腻,“你们的音乐太美了,我路过时忍不住听完了整首。那种默契…真是令人羡慕。”
忍诚脸上的兴奋光芒瞬间褪去,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火焰,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有事吗?”
“藤原老师让我来通知你们,”清水葵仿佛没看到忍诚的冷脸,晃了晃手中一张对折的便签纸,姿态优雅,“今晚的篝火晚会时间有调整,提前到六点开始了,地点也改在了星见湖的东岸码头。”
“谢谢。”我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那张还带着淡淡香水味的便签纸,“我们会准时到的。”
清水葵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简洁的练习室内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谱架上摊开的、标题醒目的《夏日协奏曲》总谱上。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夏日协奏曲》…真是个好名字。旋律也充满了生命力,就像轻井泽的夏天一样。”她话锋一转,目光带着探究落在我和忍诚脸上,“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在正式演出前,先聆听一次完整版呢?作为…音乐上的交流?”
“还在修改中。”忍诚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动作利落地将小提琴收回琴盒,“正式演出时,你自然会听到。”
清水葵脸上的笑容极其短暂地僵了一瞬,如同精致的面具出现裂痕,但瞬间又被更完美的弧度覆盖:“当然,我期待着。”她微微欠身,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出一串清脆却略显急促的叮铃声,如同某种不甘的余韵,在寂静的森林背景音中格外清晰刺耳,最终随着她袅娜离去的背影,渐渐消散在松林深处。
“她到底想干什么?”忍诚低声说道,眉头紧锁,更像是在问自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警惕。他走到窗边,望着清水葵消失的方向,清晨在湖边时那份难得的轻松感早已荡然无存。
我摇摇头,心中同样充满了困惑和隐隐的不安。清水葵的出现,就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带着不祥气息的乌云,顽固地笼罩在我们这片好不容易在轻井泽找到的、属于音乐和彼此的夏日晴空之上,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傍晚的篝火晚会如期在星见湖东岸的木质码头举行。巨大的篝火堆在湖岸边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周围年轻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也倒映在深蓝色的湖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烤棉花糖的甜香、炭烤食物的焦香以及少年少女们兴奋的谈笑声和不成调的吉他弹唱声。
初穗像只欢快的小鹿,穿梭在人群中,脸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兴奋地向我展示她手机里今天在森林里拍到的松鼠和写生草图。奈绪子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一些的圆木上,姿态一如既往地优雅,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铁签,上面串着的棉花糖被她烤得恰到好处,外层金黄微焦,内里绵软拉丝,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忍诚作为学生会长和合宿负责人,自然无法像我们一样悠闲。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身影在跳跃的火光和攒动的人头间忙碌地穿梭。
他时而与负责篝火安全的老师低声交谈,时而协调着烧烤食材的分配,时而被一群兴奋的同学拉住询问活动安排。然而,即使在这样忙碌的场合,我依然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时不时地穿过人群的缝隙,越过跳跃的火光,精准地落在我所在的方向。
当我们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时,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嘴角牵起一个极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随即又迅速投入到手头的事务中。这种无声的确认,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在喧嚣热闹的背景下,悄然维系着我们之间那份独特的联系。
“咲咲夜!”初穗突然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棉花糖的甜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看好戏的促狭,“看那边!九点钟方向!”
我顺着她暗示的方向望去。只见清水葵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纸杯——大概是热可可,姿态优雅地穿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的人群,目标明确地走向独自一人坐在码头最边缘、正望着湖面出神的忍诚。
她今天换上了一件淡粉色的针织开衫,在篝火的暖光下显得温柔可人。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关切和一丝羞怯的微笑,在忍诚身旁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将手中的另一杯饮料递了过去,似乎在说着什么。
忍诚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疏离感。他礼貌地接过饮料,但身体语言却清晰无比——他微微后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没有立刻饮用,只是将纸杯放在身旁的木板上;他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回答简短而克制。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嘈杂的人声,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拒绝气场。
“啧啧啧,”初穗在我耳边夸张地咂嘴,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我的腰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某人再不去‘救场’,你家忍诚学长怕是要被这朵‘京都白莲’的香气熏晕了!”
“别胡说!”我红着脸推开她,强迫自己转回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奈绪子关于夏季大三角星座的话题上。奈绪子正用她特有的、沉静而悦耳的声音,讲述着牛郎星与织女星的古老传说,手中的桧木扇子随着她的话语轻轻摇动,带来一阵带着檀香的微风。
然而,心里那股莫名的不舒服感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不去。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耳朵却不自觉地竖了起来,如同灵敏的雷达,努力捕捉着随风飘来的、来自码头边缘的只言片语。
“…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京都本宅的庭院里…”清水葵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刻意营造的怀旧和亲昵,如同裹着糖衣的毒药。
“…都是过去的事了。”忍诚的回应传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像一块投入湖中的冰。
“…父亲说,两家若能再次紧密合作…”清水葵的声音似乎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商业合作是长辈们的事。”忍诚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清晰地穿透了晚风的喧嚣,“…不应该和我们混为一谈。”
谈话的气氛显然急转直下,变得冰冷而僵硬。没过多久,忍诚便干脆地站起身,对着清水葵礼貌却疏离地欠了欠身,说了句什么,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朝着篝火晚会人群聚集的中心区域——也就是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攒动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中快速搜寻,最终,精准地锁定了我的位置。
“早乙女,”忍诚很快走到我身边,篝火的热浪和他身上清爽的气息一同扑面而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能借一步说话吗?”
初穗立刻夸张地冲我挤眉弄眼,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快去!”,奈绪子则优雅地站起身,不着痕迹地让出了她身旁的位置,对我露出一个鼓励而了然的微笑。
忍诚带我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远离篝火、靠近幽深湖面的僻静栈桥。这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有远处篝火的余光朦胧地勾勒出湖岸的轮廓和停泊的小木船的剪影。
头顶的夜空如同巨大的墨蓝色天鹅绒,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钻石星辰。银河横亘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星光的倒影洒在平静如镜的深蓝色湖面上,随着微风的轻拂而细碎地摇曳,仿佛整个宇宙都温柔地沉入了这片静谧的湖水之中,美得如梦似幻。
“清水同学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声音在寂静的湖边显得格外清晰。晚风吹拂着我的发丝,带来湖水的微凉气息。
忍诚摇摇头,目光落在湖面上那片破碎摇曳的星光上:“没什么重要的。无非是些…旧事重提,或者…新的条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但很快,那丝负面情绪便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期待的光芒取代。
他转过头,看向我,星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如同落入了碎钻,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期待光芒,“实际上,我想问你…明天早上有没有空?”
“明天早上?”我有些惊讶。
“嗯。”忍诚点点头,抬手指向东方湖面与天际相接的、那片深邃的墨蓝,“日出时的星见湖…非常特别。湖面会先变成一种很深的蓝紫色,然后,第一缕阳光会像熔化的金子一样,从山峦后面突然泼洒出来,把整个湖面点燃…那种光影的变化,那种色彩的层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描述性的热情,“我觉得…可能会给《夏日协奏曲》的某些段落,带来新的灵感。特别是第二乐章开头,那片描绘晨雾和晨光的旋律…”
这个邀请如此出人意料,又如此契合我们此刻共同沉浸的音乐世界,让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忍诚在星光下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柔和,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峻和学生会长的疏离,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眸中,清晰地闪烁着纯粹的、对音乐和自然之美的向往与期待。
“好。”我几乎没有犹豫,轻声应道,仿佛被他的描述和眼中的光芒蛊惑。
“四点四十五分,”忍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如同卸下了重担,“就在这里碰面。带上你的乐谱。”
篝火晚会的喧嚣、人群的嘈杂、吉他声和欢笑声,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迅速远去、模糊,最终只剩下背景里遥远的嗡鸣。此刻,世界仿佛被浓缩到了这片静谧的湖边栈桥。
耳边是轻柔的晚风声和湖水拍打木桩的细微声响,眼前是浩瀚的星空和倒映着星光的深邃湖面,鼻尖萦绕着湿润的水汽和忍诚身上清爽的气息。而身边,是忍诚挺拔而真实的存在。
无论清水葵或其他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无论家族的压力和未来的不确定性如何沉重,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被星光和湖水温柔包裹的天地里,音乐和这份悄然生长、彼此确认的心意,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不容侵犯的净土。
轻井泽清晨的空气,带着一种独特的、沁人心脾的冷冽与清新。那是松针被夜露浸润后散发的浓郁木质清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湖水的湿润气息,以及高海拔山区特有的、带着甜味的纯净氧气。
我披上一件薄薄的针织开衫,轻手轻脚地溜出宿舍楼,如同潜入森林的精灵,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佐藤美咲。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着幽蓝的数字:04:35。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研修所的小路被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温柔地笼罩着,视线所及之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脚下的碎石小径被露水打湿,踩上去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
远处,森林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邃的墨蓝色天幕下若隐若现,如同巨兽沉睡的脊背,又像一幅刚刚铺开、墨迹未干的水墨画卷。
我抱紧怀中厚厚的乐谱夹,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棱角和重量,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不仅仅是因为脚步的急促,更因为即将到来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晨光之约。
湖边空无一人。巨大的星见湖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深邃而静谧的墨蓝色,平滑如镜,倒映着天空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稀疏却格外明亮的星辰。
几只早起的野鸭如同黑色的剪影,在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无声地滑行,身后拖曳出长长的、破碎的银色涟漪,打破了湖面的绝对平静。我在忍诚昨天指认的那块平坦而光滑的岩石上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
我望着东方天际线处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如同水彩晕染开的鱼肚白,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心跳的节奏也随之悄然加快。
04:45分整,身后传来熟悉的、踩在碎石上的脚步声,沉稳而富有节奏感。
“咲夜。”
忍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比平时更加柔和,带着晨间特有的、如同砂纸打磨过的微哑质感。我转过身。他今天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头发有些蓬松凌乱,像是匆忙梳洗后就赶来了。阳光下,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更加明显。
"你没睡好?"我脱口而出,随即为自己的直白感到尴尬。
忍诚摇摇头,在小提琴盒旁坐下:"修改了一些曲子细节。"他停顿了一下,"那首《致S.S.的月光变奏曲》。"
我的脸颊瞬间发烫。自从校园祭那天收到这份礼物,我每晚都会拿出来看一遍,那些音符仿佛有生命般在我脑海中回荡。
"我很喜欢。"我轻声说,"尤其是第二段的转调,像是..."
"月光下的对话。"忍诚同时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们相视一笑,清晨的阳光在他眼中洒下金色的碎片。这一刻的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动。
"要试试吗?"忍诚打开琴盒,"正好可以听听在湖边的回声效果。"
我展开带来的乐谱——这是昨晚我根据他的手稿誊抄的钢琴改编版。第一个音符响起时,湖面正好泛起第一道金色的波纹。忍诚的小提琴随后加入,与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在湖面上回荡。
这首曲子与《夏日协奏曲》截然不同,更加私密、更加感性。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心声的直接流露,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通过音乐传递,在我们之间架起一座无形的桥梁。
演奏到中段时,一只翠鸟落在附近的树枝上,歪着头仿佛在聆听。忍诚的嘴角微微上扬,琴弓下的旋律变得更加温柔。
阳光渐渐强烈,湖面上的雾气散去,露出如镜的水面,倒映着我们的身影——一个坐在岩石上弹奏无形钢琴的少女,和一个站在她身旁专注拉琴的少年。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翠鸟振翅飞走,留下一片寂静。忍诚放下琴弓,目光落在远处的森林轮廓上。
"我父亲昨晚来电,"他突然说道,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清水家向四枫院财团提出了正式合作条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关于...保送名额?"
"嗯。"忍诚的手指轻轻敲击琴盒,"清水叔叔承诺在董事会上支持我父亲的提案,条件是..."他顿了顿,"我必须在东京艺大的评审面前与清水葵合作表演。"
湖水似乎突然变冷了。我攥紧乐谱边缘,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你...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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