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轻井泽的星光(四)

汇报演出前一天的清晨,轻井泽的天空被低垂的铅灰色云层笼罩,淅淅沥沥的小雨无声地落下,将整个研修所浸润在一片潮湿而静谧的氛围中。

我独自站在音乐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光滑的窗棂上轻轻敲击着《夏日协奏曲》第三乐章那段充满张力的回旋曲节奏。雨水如同透明的泪痕,在玻璃窗上蜿蜒流淌,模糊了窗外那片苍翠森林的轮廓,也模糊了我纷乱的心绪。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天藤原雅治老师最后的指导,他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仿佛穿透了雨幕,清晰地回响在耳畔:“让音乐自然流淌,就像这场雨一样。不要刻意控制,不要预设立场,让它跟随你的心,跟随你和四枫院君共同呼吸的节奏,自由地落下、汇聚、奔涌。”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试图穿透此刻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

“咲咲夜!”

初穗那标志性的、带着急切和愤怒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毫无章法的、近乎砸门的急促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音乐室里压抑的寂静!

我猛地回过神,快步走过去拉开厚重的木门。初穗像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般站在门口,栗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通红的脸颊上,发梢还在不断滴着水珠。

她大口喘着气,胸脯剧烈起伏,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大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得不成样子、边缘已经被雨水浸透发软的打印纸。

“你看看这个!清水葵那个绿茶——”她的话被紧随其后、动作优雅却迅捷的奈绪子及时打断。

“早上好,咲夜。”奈绪子如同无声的清风,悄然出现在初穗身后。她穿着素雅的淡青色访问着和服,姿态从容,仿佛这恼人的细雨只是增添意境的背景。

她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用手帕捂住了初穗因愤怒而喋喋不休的嘴,另一只手则从宽大的和服袖袋中,如同变戏法般取出一张被仔细折叠、保存完好的、散发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正式节目单,平整地递到我面前。

“我们发现了些东西,”奈绪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觉得你应该第一时间知道。”

我接过那张还带着她指尖微温的节目单,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清晰印刷的演出顺序。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

“我们的《夏日协奏曲》被安排在开场…”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纸张边缘,目光迅速向下移动,“然后是…等等,这是什么?”

在原本安排的学生独奏节目之前,赫然多出了一行加粗的、刺目的新节目:

《京之四季》古筝与小提琴二重奏

表演者:清水葵 & 四枫院忍诚

“她怎么敢!”初穗终于挣脱了奈绪子的手帕,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尖锐的破音,“忍诚学长明明拒绝过她一百次了!当众拒绝!私下拒绝!就差没把‘离我远点’刻在脑门上了!她怎么还敢这样!”

奈绪子用合拢的桧木扇子轻轻敲了敲掌心,动作优雅,眼神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冷静:“据说是清水家直接向研修所的森田所长施压的结果。毕竟,清水财团是这次夏季合宿的主要赞助商之一,出资份额…相当可观。”她的话语点到即止,却清晰地勾勒出冰冷的现实。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攥紧了那张光滑的节目单,纸张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声。

忍诚知道这个安排吗?他是否再次被家族的压力、被清水家的权势所裹挟,被迫接受了这个荒谬的“合作”?

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天在湖边栈桥,星光下他紧握我的手,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翻涌的炽热情感和那句掷地有声的“我的音乐搭档,只有你”…不,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轻易地背弃自己的承诺!

“忍诚学长现在在哪?”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急切地扫过奈绪子和初穗。

“被藤原老师紧急叫去行政楼了!”初穗撇撇嘴,脸上写满了不忿,“还能为什么事?肯定就是这破节目单呗!而且…”她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鄙夷,“清水葵那个跟屁虫也‘恰好’跟着去了,说什么要‘提前沟通演出细节’!我看她就是去火上浇油的!”

奈绪子从随身携带的锦袋中取出一把素雅的、印着细碎樱花瓣的折叠伞,轻轻递到我手中:“去找他吧,咲咲夜。这种时刻,面对面的沟通远比无谓的猜疑和独自煎熬更有力量。”

雨丝细密而冰冷,无声地笼罩着整个研修所。我撑开伞,踏入这片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天地。伞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跳。

穿过中央那片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深绿色的草坪时,积水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噗嗤声。行政楼前,一辆线条流畅、光可鉴人的黑色豪华轿车静静地停泊在雨中,深色的车窗玻璃如同沉默的盾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那是清水家的车!一个冰冷而强势的存在证明。

刚走进行政楼铺着深色地毯的寂静走廊,一阵压抑却激烈的争执声便穿透了厚重的木门,从尽头的会议室里隐隐传来。我放轻脚步,如同潜入暗影的猫,在走廊的拐角处悄然停下。

“…这完全不符合规定!更违背了音乐合作最基本的尊重原则!”藤原雅治老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和愤怒,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火山,穿透了门板,“四枫院同学本人已经多次明确表示,不愿意与清水同学进行任何形式的合作演出!研修所无权强迫学生进行违背个人意愿的艺术表达!”

“藤原老师,请您冷静…”一个略显圆滑、带着明显息事宁人意味的男声响起,应该是研修所的森田所长,“我们理解您的立场,也尊重学生的个人意愿。但是,考虑到清水家对本次夏季合宿活动的…慷慨赞助和大力支持,这个小小的、象征性的合作安排,是否可以看作是一种必要的…礼节性回应呢?毕竟,这也能展现我们研修所对传统与现代艺术交流的开放态度…”

“森田所长!”清水葵那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无辜,“家父昨晚已经和东京艺大的佐藤教授通过电话了。教授先生对传统乐器与现代弦乐的创新融合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呢,还特意提到了京都流派古筝的独特韵味与现代小提琴技法结合的可能性…”她的话语轻柔,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决策者最在意的软肋。

“清水同学,”忍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想我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我对这次所谓的‘合作’,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忍诚君,”清水葵的声音带着一丝假惺惺的为难和不易察觉的胁迫,“这是森田所长已经同意的正式安排哦。而且,《京之四季》的曲目改编得非常简单,以忍诚君超凡的小提琴技艺,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排练也能完美演绎,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她的话语如同裹着糖衣的枷锁。

深吸一口气,我鼓起所有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会议室大门。

“打扰了。”

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投射到我身上。藤原老师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脸色铁青,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强压的怒火;森田所长是个身材微胖、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此刻正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光亮的额头和脖颈间的汗水,脸上堆着尴尬而勉强的笑容;忍诚背对着门口,挺拔的背影如同拉满的弓弦,肩膀线条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而清水葵,则穿着那身刺眼的淡粉色访问着和服,如同精心摆放的人偶般端坐在会议桌旁,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微微侧身的动作发出清脆却突兀的声响。

看到我出现,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瞬间眯起,嘴角那抹惯常的甜美微笑如同面具般僵硬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挂上,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早乙女同学,”藤原老师如同看到救星般,紧绷的神情明显松动,声音也恢复了部分沉稳,“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明天汇报演出的最终节目安排。”

我径直走到忍诚身边,不动声色地与他肩并肩站立,仿佛在用行动无声地宣告我们的立场。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混合着怒意和紧绷的温热气息。

“我看到新的节目单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目光直视着清水葵。

清水葵突然轻笑出声,银铃随之叮当作响,打破了会议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啊啦,看来忍诚君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真是遗憾。”她故作姿态地晃了晃手中那份装帧精美的古筝谱,“不过早乙女同学请放心,我们的合奏非常简短,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绝对不会影响观众对你们《夏日协奏曲》的深刻印象哦。”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带刺。

忍诚猛地转过身,深褐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压抑的怒火,声音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这不是既定安排!我从未同意——”

“四枫院同学!”森田所长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带着近乎恳求的意味,肥胖的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用姿态施加压力,“只是…只是十分钟!礼节性的!象征性的合作!清水家对研修所一直以来的支持,你是知道的…这关系到我们未来的合作项目,关系到很多资源的投入…”他语无伦次,话语中充满了现实的沉重砝码。

我看向忍诚。他的下颌线绷紧如刀锋,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内心激烈的挣扎。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如同风暴将至的海面,翻涌着愤怒、不甘、屈辱以及被家族责任和现实利益紧紧捆绑的无力感。

我知道他正站在怎样的悬崖边缘——一边是家族利益和师长期待的沉重枷锁,另一边是他坚守的音乐原则和对我们之间那份纯粹合作的珍视。

“森田所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冻结的湖面,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如果这个额外的合作节目是必要的安排,我有一个提议。”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藤原老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森田所长则是一脸茫然,清水葵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而忍诚猛地转头看向我,深褐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和深深的疑问。

“既然要展示传统与现代乐器的融合,”我迎向忍诚询问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示意他相信我——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昏招,而是经过短暂却激烈权衡后的策略,“不如将《夏日协奏曲》改编为钢琴、小提琴与古筝的三重奏?这样既能体现音乐交流与创新的精神,也能让清水同学的古筝技艺更自然地融入整个演出,而不是作为一个割裂的、突兀的环节。”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真空般的死寂。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沙沙地敲打着玻璃,如同密集的心跳。

清水葵的表情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错愕,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随即迅速转变为被冒犯的恼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显然没预料到我会用这种方式,将她的“精心设计”反手纳入我的棋局!

“这…这怎么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失去了惯有的甜美伪装,随即意识到失态,急忙用扇子掩住下半张脸,声音重新裹上糖衣,“我是说…《夏日协奏曲》是早乙女同学和忍诚君倾注心血创作的原创作品,其结构和情感表达都极其精妙完整。贸然加入第三种乐器,尤其是音色和表现方式都截然不同的古筝,很可能会破坏作品的平衡感和原有的艺术构思…甚至…显得不伦不类。”她的话语带着看似专业的分析,实则充满了贬低和阻挠的意味。

“我认为早乙女的提议非常有价值!”藤原老师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打破了僵局。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清水葵和森田所长,“音乐的本质,就是不断融合、碰撞、创新的艺术!《夏日协奏曲》的框架宏大而富有包容性,其核心精神正是对夏日自然万象的捕捉与对话。加入古筝独特的音色和表现力,只会为这首作品增添新的层次和东方韵味,让它焕发出更丰富的生命力!”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为我的提议盖上了权威的印章。

忍诚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审视,最终沉淀为一种带着询问的、沉静的信任。他似乎在用眼神确认我的决心。我再次坚定地微微颔首。

“我需要看到改编后的乐谱。”忍诚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如果改编在音乐逻辑上可行,在艺术表达上能成立…我不反对这个方案。”他的表态,如同在僵持的天平上投下了关键的砝码。

清水葵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她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此刻的苍白和眼中喷薄的怒火。她显然陷入了两难——要么接受成为我们三重奏中的一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纳入我们的节奏和框架;要么放弃这个千辛万苦争取来的、能与忍诚单独同台的机会!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她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优雅面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首曲子…我从未练习过,改编的难度和排练时间…”

“当然,”我平静地回应,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过决定需要尽快。明天就是正式演出了,如果确定采用三重奏方案,我们还需要足够的时间进行合练,确保演出的质量,不是吗?”我将“质量”二字咬得清晰,提醒她这并非儿戏。

会议在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草草结束。清水葵几乎是落荒而逃,声称要立刻打电话“请示父亲的意见”;森田所长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肥胖的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连连称赞我的“顾全大局”和“灵活变通”;藤原老师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有赞许,有担忧,也有一丝了然于心的沉重。

只有忍诚,在其他人鱼贯而出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走廊尽头一处无人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将窗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色块。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压抑的焦灼和不解,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让她加入我们的曲子?让她介入《夏日协奏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抬起头,迎上他紧锁眉头下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走廊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

“比起让她拥有一个单独的、可以肆意发挥的舞台,让她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制造某种‘默契’或‘特殊联系’的假象,”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这样更好,不是吗?”我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至少…我能看着她。在同一个舞台上,在同一个作品里,我能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听到她的每一个音符。”

忍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些,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你不信任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不是不信任你。”我立刻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针织开衫的下摆,指尖冰凉,“是不信任她。

我永远猜不到,在一个完全由她主导的独奏环节,她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个‘意外’的停顿?一个‘失误’的眼神交流?或者一段被刻意解读为‘深情互动’的即兴发挥?在佐藤教授和所有评审面前…”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些可能被精心设计的“意外”,足以摧毁我们精心构筑的一切。

忍诚突然伸出手,温热而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我因焦虑而绞紧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安抚的意味,阻止了我近乎自虐的小动作。

“早乙女,”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大提琴最沉稳的G弦震动,穿透了雨声的嘈杂,“看着我。”

我抬起头,撞进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深邃棕黑色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疑虑和焦灼,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近乎滚烫的专注。他微微俯身,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某种信念直接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

“无论有没有这个三重奏,无论清水葵在台上台下耍什么花招,”他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力量,“明天在台上,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的目光,只会追随一个人。我的琴声,只会与一个人的琴声对话。我的呼吸,只会与一个人的节奏同步。”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被囚禁的猛兽,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束缚!血液瞬间涌上脸颊和耳根,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忍诚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带着长期握琴留下的薄茧,此刻正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轻轻环握着我的手腕。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像是一个无声却重于千钧的誓言。

“我…我去准备改编乐谱。”我最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微颤。

忍诚点点头,缓缓松开了手,指尖仿佛带着一丝留恋的温度:“我去找藤原老师协调一台古筝。如果清水葵最终同意这个方案…”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我们需要立刻开始排练,时间…不多了。”

雨,持续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将研修所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暗之中。

我把自己关在音乐室里,隔绝了窗外的雨声和内心的纷扰,全身心投入到《夏日协奏曲》的紧急改编中。

这不是简单的配器叠加,而是一项需要极高音乐素养和艺术直觉的精密手术。古筝那清越、颗粒感强、余韵悠长的音色特质,与钢琴的宏大共鸣、小提琴的绵长歌唱性截然不同。

如何让这三种个性鲜明的乐器在《夏日协奏曲》的框架内和谐共鸣,而不是相互冲突或沦为背景?如何为古筝设计既能展现其特色、又不喧宾夺主、破坏原曲情感走向的段落?

如何在保留清水葵要求的“展示性”独奏片段的同时,确保它有机地融入整体结构,而非生硬的插入?每一个问题都如同复杂的谜题,需要反复推敲、试奏、修改。

我伏在宽大的谱架上,铅笔在五线谱纸上飞速移动,时而流畅,时而停顿,留下无数修改的痕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肩膀因为长时间的伏案而酸痛僵硬,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

初穗和奈绪子如同尽职的情报员,不时带来外界的消息:

“清水葵把自己关在行政楼的贵宾接待室里,抱着电话打了整整两个小时!脸黑得像锅底!”初穗幸灾乐祸地汇报。

“忍诚学长被藤原老师叫去琴房了,好像在讨论什么‘备选方案’?藤原老师脸色很严肃!”初穗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研修所最大的那间琴房,刚刚搬进去一台…我的天,超豪华的十三弦筝!一看就是清水家的手笔!”初穗的惊叹中带着鄙夷。

奈绪子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递给我一杯温热的抹茶,或是用她随身携带的、带着淡雅薰衣草香气的药膏,轻轻帮我揉捏酸痛的肩颈。她的动作轻柔而富有韵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傍晚时分,当初穗像一阵风般冲进音乐室,宣布清水葵最终“屈辱地”接受了三重奏方案时,我刚刚在谱纸上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完成了改编的初稿。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但看着眼前这份凝聚了心血、被反复修改得密密麻麻的总谱,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

“不过她有条件!”初穗撇撇嘴,模仿着清水葵那种娇嗲又倨傲的语气,“‘必须保留一段完整的、能够充分展现古筝艺术表现力的独奏华彩段落!这是对传统艺术的尊重,也是我父亲的最低要求!’切!说得好像她多热爱传统艺术似的,还不是为了出风头!”

我放下铅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平静:“可以理解。她总得向父亲证明这次合宿的价值,证明她争取到的这个‘合作’机会物有所值。”我看向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幕,声音轻了些,“至少…她还在我们的框架里。”

“你真冷静。”初穗歪着头看我,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钦佩,“要是我,早就把乐谱摔她脸上了!或者往她的古筝弦上倒胶水!”

奈绪子优雅地合拢手中的桧木扇子,轻轻敲了敲初穗的脑袋:“咲咲夜的做法很聪明。将潜在的对手纳入自己主导的节奏和规则之中,而非被动地陷入对方设定的战场,疲于应对——这是茶道博弈中,以柔克刚、掌控全局的高阶策略。”她看向我,眼中带着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只是…委屈你了。”

我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内心的波澜远非表面这般平静。每一次想到忍诚和清水葵即将在同一个舞台上,在聚光灯下,在《夏日协奏曲》的旋律**振,胃部就会不受控制地绞紧,泛起一阵酸涩的不适。

但理智如同冰冷的锚,牢牢地固定着我——这确实是目前局面下,能将风险控制到最低、最能维护我们核心利益的方案。至少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同一个作品的结构内,清水葵能做的“小动作”会被限制到最小。

“他们约好七点在主音乐厅进行第一次合排,”奈绪子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精致的古董腕表,“还有不到半小时。你需要先休息一下,或者吃点东西吗?”

我摇摇头,胃里像塞满了湿冷的棉絮,沉甸甸的,根本装不下任何食物。简单地收拾好摊满桌面的乐谱草稿和最终定稿,我们三人撑起伞,再次踏入冰冷的雨幕,朝着灯火通明的主音乐厅走去。

路上,初穗依旧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恼人的天气和清水葵的厚颜无耻,奈绪子则像一位守护者,沉默而坚定地走在我身侧,用她宽大的和服袖子和伞,为我遮挡着斜飞的雨丝。

主音乐厅内灯火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忍诚已经在那里了,正和一位工作人员低声交谈,调整着舞台中央那台显然是新搬来的、造型古朴典雅、漆面光可鉴人的十三弦筝的位置。

看到我们进来,他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自然而然地接过我手中那厚厚一叠、凝聚了心血和策略的乐谱。

“改编好了?”他一边快速翻阅着,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修改和标注,“这里的转调处理…很巧妙。用钢琴的低音区铺底,小提琴在中音区做旋律引导,把古筝的进入点放在泛音区…既突出了她的音色特点,又不会破坏原有的和声色彩和情绪走向。”

他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辛苦了,咲咲夜。”

“忍诚君,”清水葵那如同浸了蜜糖、却又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清亮嗓音,从舞台侧方的阴影里传来,“能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音柱的位置吗?总觉得音色有点发闷呢。”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访问着和服,衣襟上绣着精致的银线水波纹,乌黑的长发用一支镶嵌着蓝宝石的银簪高高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整个人如同从浮世绘中走出的清冷仕女,散发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典美——如果忽略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算计光芒的话。

忍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将乐谱小心地交还给我,转身走向那台名贵的古筝。我则径直走到舞台中央那架熟悉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

触感完美,音准经过精心调校,音色饱满而富有层次,如同一位沉默而忠诚的老友,在等待着我的召唤。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弹奏出一串清澈而稳定的C大调音阶,如同在混乱的思绪中划出一道清晰的基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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