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轻井泽的星光(五)

“早乙女同学,”清水葵那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拔高的清亮,自上方传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排练间隙短暂的宁静,“感谢你允许我加入你们的作品。希望我的加入…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

我抬起头。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钢琴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琴凳上的我。她脸上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如同京都老铺招牌般标准的甜美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然而,那双描画精致的杏眼深处,却如同深冬的湖面,凝结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寒光,与脸上的笑容形成令人心悸的割裂感。她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微微倾身的动作,发出清脆却突兀的叮铃声,像是在宣告她的存在。

我放下手中标记着排练笔记的铅笔,指尖拂过冰凉的琴键,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如同琴音般的平稳无波:“音乐本就是共享的艺术。只要怀揣真诚,愿意用心融入,任何参与者都值得欢迎。”

清水葵眼中那层虚假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面具出现一丝裂痕,一丝清晰的恼怒如同毒蛇般飞快地掠过眼底。

但仅仅一瞬,那裂痕便被更完美的弧度覆盖,她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更加甜腻的、近乎撒娇的意味:“啊啦,早乙女同学真是心胸宽广呢。那我们…现在开始吗?”她刻意转向忍诚的方向,目光流转,“忍诚君刚才提到,你对改编后的三重奏部分,有一些…特别的构思?我很期待呢。”

排练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氛围中开始了。清水葵的古筝技艺确实无可挑剔,如同她本人一样,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轮指、摇指、刮奏等高难度技巧信手拈来,展现出深厚的功底和对乐器的绝对掌控力。

然而,当她的筝音试图融入钢琴的宏大共鸣与小提琴的深情歌唱时,却总显得格格不入——那声音太过刻意,太过注重技巧的炫耀和音色的完美呈现,缺乏一种自然流淌的生命力与情感的温度。她的演奏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独奏展示,而非融入整体、与伙伴共鸣的合奏。

忍诚的小提琴夹在钢琴的深沉织体与古筝的清越音色之间,如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间艰难穿行的信使。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挣扎——他的琴弓时而试图靠近钢琴的旋律线,与我形成更紧密的呼应;时而又不得不转向古筝的方向,试图用圆滑的连弓和柔和的揉弦去调和、引导那过于突兀的筝音;时而又陷入短暂的迷茫,仿佛在寻找一个能将三者真正融合的平衡点。他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无声地诉说着这份不易。

“停一下。”

在第三次尝试第一乐章中段那个需要三种乐器情绪同步推进的关键段落时,忍诚猛地放下琴弓,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清晰地穿透了排练厅的空气。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投向清水葵:“清水同学,这里的节奏处理需要更自由一些,不要被严格的节拍束缚住。特别是古筝进入后的这段对话,需要一点呼吸感,一点…即兴的弹性,让它听起来像自然的交谈,而不是机械的应答。”

清水葵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她微微撅起涂着淡粉色唇彩的嘴唇,声音带着无辜的辩解:“但是忍诚君,传统古筝演奏最讲究的就是精准的节奏控制和指法规范啊。这是京都流派传承数百年的精髓…”

“那就适当地调整传统!”忍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严厉的强硬,如同琴弓猛然划过E弦发出的最强音,瞬间打断了她的辩解。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着清水葵那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我们现在演奏的是《夏日协奏曲》!是描绘夏日骤雨、林间微风、阳光跳跃的生命力的现代作品!不是宫廷雅乐,也不是寺庙梵呗!我们需要的是不同音色、不同技法在情感表达上的真正融合与共鸣,而不是把三种乐器生硬地拼凑在一起,各自为政!”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划定了他的音乐理念和底线。

我惊讶地看着忍诚。这与他平日里在学校里、在学生会事务中展现出的那种沉稳克制、彬彬有礼、甚至略带疏离的形象截然不同!

往常即使面对最不合理的提议或最糟糕的演奏,他也会用最委婉、最顾及对方颜面的方式表达意见。此刻的锋芒毕露,显然是被清水葵步步紧逼的算计和那格格不入的演奏彻底触动了逆鳞,触及了他对音乐纯粹性不可动摇的坚持!

清水葵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眼眶微微泛红,如同受尽委屈的瓷娃娃。但仅仅几秒钟,那层水雾便被强行压下,更完美的微笑面具重新覆盖上来,只是那笑容的弧度显得有些僵硬:“当然…当然。忍诚君是专业人士,对音乐的理解自然比我深刻得多。”她微微低下头,做出谦逊的姿态,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会…尽力调整的。”

排练在一种更加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艰难推进,持续到晚上九点。我们勉强完成了三个乐章的基本框架配合,音符和节奏在纸面上算是合上了,但距离藤原老师所说的那种“乐器间的呼吸与交流”、那种真正和谐共鸣的境界,还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而最令人如鲠在喉的,是清水葵坚持加入的那段长达两分钟的古筝独奏华彩段落——它被强行安插在第二乐章末尾,一个原本由钢琴与小提琴交织出最深沉情感、推向**后自然回落的关键位置。

当钢琴和小提琴的余韵尚未完全消散,按照乐谱要求必须戛然而止时,清水葵的古筝便如同突兀闯入的异域舞者,奏响一段技巧极其华丽繁复、充满炫技色彩的独奏。

这段音乐本身或许精彩,但其风格、情绪与前后段落完全割裂,如同在精心烹制的法式大餐中,强行塞入一块淋满糖浆的日式羊羹,甜美却格格不入,破坏了整部作品精心营造的情感脉络和艺术完整性。

“明天上午九点,最后合排一次。”收拾散落乐谱时,忍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他不动声色地靠近我,借着整理谱架的动作,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正在小心翼翼拆卸指甲套的清水葵,“我会想办法…说服她删掉那段独奏。它完全破坏了第二乐章的结构和情绪。”

清水葵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的低语,她抬起头,远远地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混合着不甘、怨怼,以及一丝冰冷的、仿佛在说“走着瞧”的挑衅。

随即,她又迅速换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甜美面具,动作优雅地抱起她的古筝谱,向我们微微欠身:“辛苦忍诚君和早乙女同学了。那么,晚安。期待明天的…‘完美’演出。”她刻意加重了“完美”二字,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转身离去的动作发出一串清脆却渐行渐远、如同嘲讽余音般的叮铃声,最终消失在排练厅外的走廊尽头。

随着那恼人的银铃声彻底远去,我紧绷了一整晚的肩膀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力地垮塌下来。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精神上持续对抗、高度戒备后的虚脱。

“你还好吗?”忍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不知何时已走到钢琴边,高大的身影在顶灯的光线下投下一片带着安全感的阴影。

我摇摇头,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我只是…不明白。”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雨水早已停歇,玻璃上只留下蜿蜒的水痕,“她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扭曲音乐本身?”

忍诚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他走到我旁边的琴凳上坐下,与我们排练时并肩而坐的距离不同,此刻他刻意保持了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但身体微微倾向我这边,带来一种无声的支撑感。排练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顶灯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清水家在京都的地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不像从前了。传统的和服、茶道产业受到现代商业的冲击很大。他们急需新的资本注入和…更有影响力的政治联姻纽带,来重振家族声威,稳固在关西商界的地位。”

“联姻?”我的心猛地一跳,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一个八度,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忍诚的耳尖瞬间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他迅速补充道:“商业联姻。一种…基于利益交换的家族结盟。”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父亲…早乙女议员…他们确实考虑过这种可能性。毕竟,四枫院财团在关西也有重要的商业布局,清水家在京都根深蒂固的人脉和传统产业资源,曾经是很有吸引力的筹码。”

我的呼吸微微一窒。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冰冷而现实的词汇,依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沉闷的回响。

“但是,”忍诚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在看过我们在学园祭舞台上的表演后,父亲的态度…动摇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他说,他看到了某种…无法被利益衡量的东西。某种…只属于音乐本身的纯粹力量。”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意味,“清水家现在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赞助合宿,还是强行促成这次‘合作’,都只是…不甘心失败的最后挣扎罢了。”

我回想起清水葵看向忍诚时,那双看似含情脉脉、实则充满算计与评估的眼眸。那里面有多少是少女真心的悸动?又有多少是家族使命驱使下的精心表演?

或许连她自己,早已在这巨大的利益漩涡中迷失了本心,分不清真实与伪装。

“忍诚,”我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心底、如同毒刺般的问题,“如果…如果最终,你父亲坚持要你接受与清水家的…联姻安排,为了家族的利益…你会怎么办?”

忍诚猛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牢牢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震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会妥协。”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重锤敲击在我的心鼓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音乐,是我唯一能完全掌控、并始终坚持自我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他微微倾身,缩短了我们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清晰地映照出我微微睁大的眼睛,“我只选择真正的知音。选择那个…能让音乐自然流淌、让灵魂产生共鸣的人。”

光滑如镜的黑色钢琴漆面上,清晰地映出我们两人此刻的身影——两个被疲惫笼罩却眼神坚定的少年少女,在明亮的灯光下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却又固执地维持着最后一寸象征性的、安全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旧纸张和他身上清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声却汹涌的情感暗流。

“明天…会顺利的。”我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依旧悬着的心。

忍诚深深地看着我,几秒钟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抬起手,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轻轻拂过我肩头——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仿佛拂去了一缕无形的尘埃或重压。

那微凉的指尖触感透过薄薄的针织开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回去休息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你需要保存体力。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回宿舍的路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凛冽,带着泥土、青草和松针被彻底浸润后散发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抬头望去,厚重的云层已然散尽,深蓝色的天幕如同被水洗过一般,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钻石星辰。明天,应该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初穗和奈绪子一左一右陪伴在我身侧,如同两位忠诚而可靠的守护骑士。

“那个清水葵,”初穗愤愤不平地踢开脚边一颗碍事的小石子,栗色的短发在夜风中跳跃,“根本就是在故意捣乱!她那筝弹得…啧,好听是好听,但跟你们的曲子完全不搭调!就像…就像在高级法餐厅里硬要上一盘臭豆腐!还有那段独奏!”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简直就是在你们精心画好的水墨画上,硬生生用荧光笔涂鸦!破坏气氛!”

奈绪子优雅地摇动着手中的桧木团扇,带来一阵带着淡雅檀香的微风,声音如同清泉般冷静悦耳:“冷静些,初穗。咲夜的处理方式,是当下局面中最明智的选择。将潜在的威胁置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和规则框架之内,总好过让她游离在外,伺机在背后放出无法预料的冷箭。”

“可是她看忍诚学长的眼神…”初穗做了个极其夸张的哆嗦动作,双手抱臂,表情扭曲,“我的天!就像饿了三天的野狼盯着一块鲜嫩多汁的小羊排!绿油油的!太可怕了!”

我被她惟妙惟肖的模仿和夸张的表情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胸腔里积压了一整晚的紧张和阴霾,在这一刻被这爽朗的笑声驱散了不少。

是啊,无论明天等待我们的是怎样的风暴,至少此刻,在这星光璀璨的归途上,我有这样真挚而勇敢的朋友并肩同行。

宿舍门口,佐藤美咲正焦急地踱步,看到我们回来,立刻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早乙女同学!你总算回来了!有你的包裹!刚才一位穿着制服的司机送来的,说是务必亲手交给你!”

那是一个细长的、包裹在深蓝色哑光包装纸中的硬质纸盒,触手微凉,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在中央贴着一张素白的卡片,上面用简洁的黑色印刷体写着:

祝演出成功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这五个简洁而有力的字。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掀开盒盖。深蓝色的天鹅绒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银色的钢笔。笔身线条流畅简约,带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触手沉甸甸的,质感极佳。我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指尖在冰凉的笔身上摩挲,目光落在笔帽下方一圈极其精细的刻字上:

音乐与星辰,同样真实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上眼眶!没有署名,但我瞬间就明白了它的来源——忍诚!这支笔的款式、重量、甚至握在手中的那份沉甸甸的质感,都与校园祭那天父亲赠予我的那支刻着“早乙女咲夜”的铂金钢笔惊人地相似!唯一的区别,是笔身上镌刻的这句箴言。

他一定注意到了!注意到了我随身携带、珍而重之的那支父亲送的笔!所以…他选择了这样一份礼物——一份同样承载着期许与力量的信物,一份只属于我们两人之间、关于音乐与星辰的无声誓言!

我将这支冰冷的银色钢笔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金属的凉意渐渐被掌心的温度焐热,如同他指尖拂过我肩头时传递的那份微弱的暖流。

明天,无论清水葵如何精心布局,无论佐藤教授的目光如何审视,无论这场被强行改造的三重奏最终走向何方…有些东西,是任何阴谋、任何外力都无法夺走、无法玷污的——那些在轻井泽湖畔被晨光与琴音共同见证的默契,那些在星空栈桥下无声流淌的信任与悸动,那些在黑白琴键与四根琴弦之间找到的、只属于我们彼此的灵魂共鸣。

汇报演出当天的清晨,我醒得比闹钟设定的时间还要早。熹微的晨光如同金色的丝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悄然潜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而温暖的光带。佐藤美咲还在旁边的床上熟睡,发出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栗色的短发蓬松地散落在枕畔。

我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从枕边拿起那支忍诚昨夜赠予的银色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的光泽,笔帽下方那行细小的刻字——“音乐与星辰,同样真实”——在微光中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守护符咒。

洗漱时,镜中映出的少女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阴影,那是连日紧张排练和巨大压力留下的印记。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夜空,闪烁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坚定光芒。

今天,就是决战之日了。

清水葵精心设计的棋局,佐藤教授审视的目光,我们被迫改编的《夏日协奏曲》三重奏版本…所有的一切,都将在今晚灯火辉煌的舞台上,迎来最终的审判。

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性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初穗和奈绪子如同约好般站在门外。初穗穿着充满活力的运动套装,栗色的短发精神地翘着,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奈绪子则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淡紫色访问着和服,长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姿态从容优雅,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决战之日!”初穗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她夸张地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立刻被奈绪子用合拢的桧木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手背。

“我们带了能量早餐。”奈绪子微笑着举起一个精致的双层漆木便当盒,“玉子烧(甜口)、梅子饭团、还有新沏的宇治抹茶。演出前的最佳补给。”

我们躲到音乐科宿舍那个小小的、朝向森林的露台上享用早餐。清晨的轻井泽,空气清冽得如同山涧泉水,带着松木、泥土和晨露混合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远处,星见湖的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逐渐由深蓝转为淡粉色的天空,如同一幅静谧的油画。

“忍诚学长天刚亮就去主音乐厅了,”初穗一边满足地咬了一大口包裹着海苔的饭团,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说是要最后调试音响设备和灯光效果。不过…”她撇撇嘴,咽下食物,“清水葵那个跟屁虫好像也一早就跟过去了!真是阴魂不散!”

奈绪子优雅地用小竹签叉起一块金黄的玉子烧,声音平静无波:“据美术部负责舞台背景的学妹透露,清水小姐今天随行带了整整三个硕大的LV行李箱,里面似乎全是搭配不同演出环节的定制和服与配饰。架势…堪比京都祇园祭的花魁巡游。”

我强迫自己小口咀嚼着奈绪子递来的、口感细腻嫩滑的玉子烧,尽管它在平时足以让我食指大动,但此刻,胃里却像是有一群受惊的蝴蝶在疯狂扑腾,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轻微的痉挛感。紧张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着心脏。

“别担心,”奈绪子敏锐地捕捉到我眉宇间一闪而逝的不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深地望向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安抚力量,“无论清水葵在台前幕后布置了多少层华丽的包装,最终决定胜负的,永远是舞台中央流淌出来的、最真实的音符。你们的《夏日协奏曲》,拥有穿透一切浮华伪饰的力量。”

“就是!”初穗用力点头,挥舞着筷子,差点把饭团甩出去,“那可是在学园祭上征服了所有人的神作!是你们用音符写出来的情书!加个古筝算什么?就算她再加个喇叭、敲个锣,也破坏不了你们音乐里那种…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默契感!”她的话语直白而充满力量。

我忍不住被初穗夸张的比喻和笃定的神情逗笑了,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柔抚平的琴弦,稍稍松弛下来。

是啊,音乐才是核心,才是我们最强大的武器。无论清水葵如何费尽心机地装扮自己,如何精心设计舞台效果,最终能打动人心、留下印记的,唯有那些从心底流淌出来、在琴键与琴弦间获得生命的真实情感。

早餐后,我们前往主音乐厅进行最后的排练。路上遇到了同样早起的藤原雅治老师。他今天罕见地脱下了一贯的深色西装,换上了一套剪裁合体的藏青色条纹三件套正装,头发用发蜡梳理得一丝不苟,向后背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早乙女同学,”他叫住我,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四枫院同学在主舞台等你。清水同学似乎要下午才能抵达,你们可以先练习一下《夏日协奏曲》的原版二重奏,找回最纯粹的状态。”

推开主音乐厅厚重的橡木大门,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每一个角落都映照得如同白昼,洁白的椅套如同整齐列队的士兵,覆盖了所有观众席。空气中弥漫着新油漆、抛光木地板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属于正式演出前的特殊气味。

忍诚独自站在空旷舞台的中央,背对着入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调试着小提琴的琴弦。听到我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清晨金灿灿的阳光,恰好从舞台侧面那扇巨大的、高耸的拱形彩绘玻璃窗斜射而入,如同舞台追光灯般,精准地笼罩在他挺拔的身影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耀眼而温暖的金边。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深色长裤,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感。

“咲夜。”他微微颔首,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睡得好吗?”

“还好。”我走上舞台,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回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冰凉的漆面,触感光滑而熟悉,“清水同学…还没到?”

“藤原老师说她要下午才能从京都赶过来。”忍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正好。我们可以…找回一点自己的节奏。”

没有古筝的《夏日协奏曲》,如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瞬间恢复了它最本真的生命力!钢琴清澈如泉的旋律与小提琴深情如歌的倾诉在空旷而宏伟的音乐厅里自由流淌、交织、共鸣。指尖下的琴键仿佛拥有了记忆,自然而然地引领着我进入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音乐世界。

忍诚的琴弓如同被赋予了灵魂,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理解与回应。我们忘记了即将到来的评审压力,忘记了清水葵的威胁,甚至忘记了这是一次排练——就像在星见湖畔那个被晨光与露水包围的清晨,我们只为彼此演奏,只为那份纯粹的音乐共鸣而存在。

当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巨大的穹顶下缓缓消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音乐振动带来的微澜。

“完美。”藤原老师的声音从观众席中央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保持这种状态,这种专注,这种…只属于你们两人的对话感。今晚的演出,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的话语如同定心丸,带着权威的肯定。

我转过头,恰好迎上忍诚的目光。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小提琴,正静静地注视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舞台顶灯的光线下,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暗夜星火般炽热的情绪,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

“关于清水葵那段独奏,”忍诚突然低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心安的宁静。他走到谱架旁,拿起那份被清水葵强行插入华彩段落的改编版总谱,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快速移动,铅笔在谱面上留下清晰而有力的标记,“我有个想法。”

他指着第二乐章末尾、那段突兀的古筝独奏开始前的几个小节:“如果我们在她独奏开始后,并非完全静止,”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钢琴和小提琴的谱线上,“钢琴用极高音区,奏出极其微弱、如同星光闪烁般的单音点缀;小提琴则用最轻的泛音技法,奏出几乎听不见的、如同远处风声般的持续长音…”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样,既不会喧宾夺主,干扰她的独奏展示,又能微妙地维持住音乐的背景氛围,引导听众的情绪不至于完全断裂…更重要的是,它能在无形中,将她的‘独奏’重新纳入《夏日协奏曲》的整体氛围里,削弱那种强行插入的割裂感。”

我凑近去看他精准的标记,肩膀不经意地轻轻贴上了他结实的手臂外侧,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递来一股带着年轻活力的温热体温。

这个主意极其聪明!它巧妙地化解了清水葵的“展示”要求与作品完整性之间的矛盾,在尊重形式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守护了音乐的内在统一性!

“可以试试。”我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但随即又浮现一丝隐忧,“不过她…会不会认为这是我们在故意干扰她的独奏?或者…觉得我们不够尊重她的‘展示’?”

忍诚的嘴角勾起一个带着冷冽锋芒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这是《夏日协奏曲》,不是清水葵的个人独奏音乐会。如果她连这种程度的、为了作品完整性而做的必要铺垫都无法接受…”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么,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强行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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