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灯光如同倾泻而下的金色瀑布,瞬间淹没了视野。短暂的眩晕过后,视野才逐渐清晰。巨大的白鹤樱华学园音乐厅此刻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人头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后排,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无声的海洋。
空气中弥漫着新座椅皮革、高级香水、以及上千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带着紧张期待的温热气息。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第一排贵宾席。正中央的位置上,东京艺术大学的佐藤正弘教授正微微前倾身体,脸上带着专注的审视;他身旁坐着几位白发苍苍的校董会成员和研修所高层;而紧挨着佐藤教授的——我的呼吸微微一滞——正是清水葵的父亲,清水健一郎!
他穿着深灰色的和服正装,坐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隔着刺目的灯光,精准地锁定在舞台上的我们身上。
忍诚的父亲四枫院健一郎坐在贵宾席的另一端,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面容冷峻如雕塑,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舞台。
而我的父母则坐在他们中间的位置。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正襟危坐,脸上是惯常的、带着审视意味的严肃表情;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则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炫目的光幕落在我身上,嘴角噙着一抹罕见的、温柔而鼓励的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有请早乙女咲咲夜、四枫院忍诚与清水葵表演原创三重奏《夏日协奏曲》改编版!”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在巨大的礼堂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重感。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在几秒钟内迅速平息,留下一种充满期待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在掌声的余波中,我们走向舞台中央。忍诚步履沉稳,走到钢琴右侧的位置站定,身姿挺拔如松,对着台下观众席的方向,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
我则坐到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前,调整了一下琴凳的高度,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清水葵则姿态优雅地跪坐在舞台左侧的古筝前,动作标准地行了一个古礼。
当我的目光越过琴谱架,与几步之外的忍诚在空中相遇时,他给了我一个几不可察的、却带着无比力量的点头——一个无声的确认,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暗号。
而当我下意识地看向清水葵时,她正微微垂首,指尖轻抚过筝弦,抬起眼帘的瞬间,目光与我短暂交汇,那双总是带着算计的眼眸里,此刻竟清晰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感激和某种决然的平静光芒。
我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忍诚那句“只为自己而奏”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如同破晓时分滴落的露珠,轻柔而晶莹地响起。《夏日协奏曲》的开篇乐章如同初夏的晨光,带着温柔而充满希望的暖意,缓缓铺陈开来。
钢琴的旋律清澈透明,如同山涧溪流般纯净流淌;紧接着,忍诚的小提琴声如同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温柔地拂过溪面,与钢琴的旋律交织、缠绕、共鸣;而清水葵的古筝声,如同溪畔摇曳的风铃,带着清越而空灵的东方韵味,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为这幅夏日的画卷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
我们完全沉浸在音乐构筑的世界里,忘记了台下那些审视的目光,忘记了保送名额的沉重压力,甚至忘记了这是一场被无数人关注的表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流淌的音符,和彼此之间那份在排练最后时刻意外达成的、脆弱却真实的默契。
第二乐章悄然转入小调,如同夏日午后毫无预兆地降临的一场骤雨,带着一丝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忧伤。我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淌,如同雨滴敲打着窗棂;忍诚的小提琴则如同雨幕中穿梭的飞鸟,时而低回盘旋,与钢琴的旋律紧密交织,如同在风雨中相互依偎;时而振翅高飞,奏响一段清越而略带孤寂的独奏,如同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独自翱翔。
清水葵的古筝在这一刻展现出惊人的表现力,不再是孤立的炫技,而是真正融入了情感的表达。她的轮指如同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古老的青石板上,摇指则如同风吹过竹林发出的呜咽,刮奏如同骤雨掠过湖面激起的涟漪。
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自己的琴弦上,而是不时地抬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倾听着钢琴与小提琴的对话,寻找着融入的契机。当音乐进行到那个被清水葵强行插入、原本如同异物的独奏华彩段落时,我和忍诚按照忍诚精心设计的“改良版独奏”方案,几乎在同时加入了伴奏——我的指尖在钢琴的最高音区,极其轻柔地按下几个如同雨后天边闪烁的、微弱的星光般的单音;忍诚的小提琴则用最轻的泛音技法,奏出如同遥远山谷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风声般的持续长音。
清水葵在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惊讶地抬头看向我们。
但仅仅一瞬,她便理解了我们的意图——这不是干扰,而是无声的支持,是试图将她孤立的炫技重新拉回《夏日协奏曲》情感脉络的努力!
她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错愕、一丝被理解的触动,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投入的、带着释然的专注。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技巧依旧华丽,但那份刻意炫耀的锋芒却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更加深沉的情感表达。
在这几乎听不见的、如同背景氛围音般的微弱伴奏的衬托和引导下,她的独奏奇迹般地不再显得突兀,反而如同暴风雨中短暂显露的一轮明月,带着清冷而忧伤的美感,融入了整个乐章的情感洪流之中。
第三乐章是充满活力的回旋曲,如同骤雨初歇、阳光破云而出后的盛大狂欢!钢琴、小提琴与古筝的对话瞬间变得热烈而奔放,充满了夏日的蓬勃生机和无拘无束的自由气息。
忍诚的眼睛在炽热的舞台灯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暗夜中最璀璨的星辰,里面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激情与生命力。他的琴弓在弦上飞舞,手臂划出充满力量感的弧线,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全然的投入与释放。
清水葵的古筝也不再是孤立的清音,而是加入了轮摇、扫弦等更具表现力的技法,音色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浑厚如大地回响,与小提琴的激昂和钢琴的华丽交织碰撞,迸发出令人惊叹的火花。
她的手腕随着激烈的节奏快速晃动,那串标志性的银铃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叮铃声,如同为这场夏日的狂欢增添了一层神秘的、充满东方韵味的伴奏。
我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心随着每一个音符荡漾,感受着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忍诚的引领下,最终奇迹般地汇成一股充满生命力的、和谐而壮丽的音流。
当最后一个辉煌而圆满的和弦在空气中轰然响起,如同夏日最炽烈的阳光猛然洒满大地时,整个礼堂陷入了短暂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穹顶,持续不断,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由衷的赞叹和难以平息的激动!
我们并肩走到舞台中央,向着台下如潮的观众深深鞠躬。起身的瞬间,忍诚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碰了碰我的手背。那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肌肤相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声的承诺,瞬间传遍全身。
而另一侧,清水葵在起身鞠躬时,目光也飞快地扫过我,嘴角噙着一抹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带着释然和成就感的微笑。
下台时,我眼角的余光匆匆扫过贵宾席——佐藤教授正激动地与身旁的评委热烈交谈,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脸上洋溢着发现璞玉般的兴奋;清水葵的父亲清水健一郎面色复杂,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交织在一起;忍诚的父亲四枫院健一郎依然表情严肃,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清晰地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如同暗夜星芒般的骄傲光芒;而我的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出乎意料地——正抬起双手,用力地、一下又一下地鼓着掌,嘴角挂着一抹我多年未曾见过的、带着纯粹赞许的、真实的微笑!
回到闷热而嘈杂的后台,巨大的声浪和成功的喜悦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们淹没。
“太棒了!太棒了!!”初穗像一颗粉色的炮弹般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差点撞掉我发间的珍珠发簪,栗色的短发因为兴奋而蓬乱,大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你们看到佐藤教授的表情了吗?他简直惊呆了!一直在跟旁边的人说‘完美’、‘不可思议的融合’!”
奈绪子紧随其后,步履依旧从容优雅,递给我一杯温度适中的柠檬水,声音如同清泉般悦耳:“清水葵的父亲,表情也很值得玩味。惊讶中带着一丝…赞许?看来他女儿的演出,远超他的预期。”她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你们的《夏日协奏曲》,征服了所有人。”
忍诚立刻被一群学生会成员和负责后续流程的老师围住,讨论着接下来的环节安排。他隔着攒动的人头望向我,眼神沉稳而平静,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传递着“放心”的讯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到我面前——是清水葵。
她脸上还带着演出后的红晕,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紫色的访问着在后台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她没有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生涩,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抱了我一下!
她身上那股浓郁的晚香玉香水味混合着演出后的汗水气息扑面而来,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如同某种和解的乐章,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后台的喧嚣淹没,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颤抖的真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为了所有的一切。”
她的话语简短,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为了帮她穿上那件和服,为了在排练中无声的支持,为了在独奏段落那微妙的、充满善意的“背景音”,更为了…在音乐中给予她的那份理解和包容。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松开手臂,仿佛耗尽了所有勇气,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便匆匆转身,拖着那身华丽的紫色和服,如同受惊的蝶般,飞快地消失在后台通往特别休息室的走廊深处,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清脆的银铃声,如同某种释然的余韵。
“她…”初穗目瞪口呆地看着清水葵消失的方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她居然…抱了你?那个心比天高的清水葵?!”
奈绪子优雅地用桧木扇子掩住唇边一丝了然的微笑,声音轻柔:“看来轻井泽的月光和音乐,确实拥有融化坚冰的力量。”
我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清水葵身上那股混合着高级香水、汗水以及…一丝淡淡泪水的复杂气息,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拥抱时那微弱的力道和银铃的冰凉触感。
心中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释然、感慨,还有一丝奇妙的、如同见证奇迹般的触动。母亲那句时常萦绕在耳边的话语,如同被点亮的明灯,瞬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音乐,确实拥有融化最坚硬心灵、连接最遥远灵魂的力量!
忍诚不知何时已摆脱了人群的包围,快步走到我身边。后台明亮的灯光下,他深褐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被点亮的星辰,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微微怔忡的面容。
“我们做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我用力地点点头,一股混合着巨大疲惫和极致释然的暖流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无论评选结果如何,无论保送名额最终花落谁家,今晚的演出本身,已经超越了所有人的预期——它不仅仅是一场技艺的展示,更是一次心灵的碰撞与和解,一次用音乐书写的、关于理解与成长的奇迹。
从轻井泽返回东京的豪华大巴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如同流动的画卷,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渐渐被越来越密集的城镇建筑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的松木清香也被都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尘埃的气息所覆盖。
合宿的时光如同一场短暂而绚烂的梦境,在车轮的滚动声中迅速远去,只留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混合着成就感和淡淡离愁的余韵。
我靠着冰凉的车窗,额头抵着玻璃,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晚演出的片段——忍诚在聚光灯下燃烧般的眼神,清水葵独奏时眼中闪烁的泪光,以及最后那个带着释然与真诚的拥抱…
“咲咲夜!快看这个!”
初穗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内略显沉闷的寂静。她像只发现宝藏的小松鼠,兴奋地把手机屏幕几乎贴到我的鼻尖上。
屏幕上显示着白鹤樱华学园官方论坛的热门帖子,鲜红的标题异常醒目:
《轻井泽音乐合宿巅峰时刻!三重奏改编版全程高清录像!》
帖子下方的点击量数字已经突破五位数,并且还在飞速增长!视频的封面正是昨晚演出结束时,我们三人并肩站在舞台中央,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深深鞠躬的瞬间——忍诚身姿挺拔如松,我微微欠身,清水葵姿态优雅,紫色的和服在舞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谁拍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种内部汇演通常不允许录像,更别说公开发布了!
“嘿嘿,秘密武器!”初穗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栗色的短发跳跃着,“美术部的山田学姐!她可是隐藏的摄影大神!用超小型设备藏在观众席后排录的!画质和音质都超棒!”她迫不及待地往下滑动页面,展示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评论:
【用户[音乐爱好者]】:天啊!钢琴和小提琴的配合简直神了!那种默契,说是心灵感应我都信!
【用户[古筝小白]】:刷新认知!原来古筝可以这样融入西方古典乐!清水葵那段独奏绝了!背景的钢琴和小提琴音效是点睛之笔!
【用户[吃瓜群众]】:早乙女学姐和四枫院学长果然是灵魂搭档!清水葵加入后居然毫无违和感!天才三重奏实至名归!
【用户[艺术生]】:这才是真正的音乐融合!技巧、情感、东西方元素的完美平衡!佐藤教授看他们的眼神都在发光!
……
赞美之词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淹没了整个评论区。
“清水葵…看到这个了吗?”我小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边缘。昨晚演出结束后,她就匆匆告别,没有参加后续的庆功宴。
初穗撇撇嘴,收回手机,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她呀,今早天没亮就被她家的豪华轿车接走了,说是要赶回京都准备一个什么‘重要无比’的传统音乐节。”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兮兮,“不过,我听学生会的干事说,昨晚庆功宴结束后,清水葵的父亲拉着佐藤教授在贵宾室谈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的心微微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喜悦的余温尚未散去,现实的阴霾便已悄然浮现。
清水家显然还没有放弃!他们通过赞助合宿、强行促成“合作”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后,现在又开始动用更直接的人脉关系,试图在最后关头影响佐藤教授的决定了吗?那份沉甸甸的保送名额,终究还是无法摆脱家族政治的阴影?
大巴平稳地驶入东京市区。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在车窗上投下飞速掠过的、巨大的阴影,将车厢内映照得忽明忽暗。初穗靠在我肩上,抱着她的素描本,呼吸均匀,已经沉入了梦乡,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奈绪子则安静地坐在过道另一侧,姿态一如既往地优雅,膝上摊开着一本装帧精美的《源氏物语》浮世绘插图集,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外界的喧嚣与她无关。
前排座位上,忍诚正低着头,专注地处理着学生会平板电脑上的文件,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眉头微蹙,带着学生会长的认真与责任感。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忽然抬起头,隔着座椅的间隙,目光精准地穿越不算远的距离,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嘴角向上牵起一个极浅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的一缕微光,带着无声的安抚和默契。
随即,他又低下头,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但那份短暂交汇的目光,却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校门口早已被前来接孩子的家长和豪华轿车堵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引擎的轰鸣、家长的呼唤和重逢的喜悦交织而成的嘈杂声浪。
忍诚刚下车,一位穿着深色制服、气质干练的中年司机便立刻迎了上来,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琴盒和行李:“少爷,会长吩咐我来接您。”
初穗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进她母亲温暖而充满活力的怀抱里,迫不及待地手舞足蹈,讲述着合宿的趣闻轶事,栗色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跳跃。
奈绪子则走到一位身着素雅和服、气质沉静如水的妇人面前,姿态标准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坐礼:“老师,我回来了。”那位妇人——她的茶道导师——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温和的赞许。
我的父母也站在不远处。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身旁站着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她今天穿着一件淡雅的藕荷色吴服,气质沉静。
“演出很成功。”父亲简短地说道,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他伸手接过我手中略显沉重的行李袋,动作自然。随即,他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脸上,“佐藤教授给我发了邮件。”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对你的表现,”父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说,你的钢琴不仅是技巧的展现,更是情感的自然流淌,拥有直抵人心的力量。”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他还特意强调,东京艺术大学特别保送名额的评选,将完全基于学生的艺术才华、专业素养和未来发展潜力,确保公平公正,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干扰。”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父亲刻意加重的“外部因素”四个字,以及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光芒,清晰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清水家试图通过人脉关系施加的压力,被佐藤教授,或许还有父亲背后的斡旋,坚定地挡了回去!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混合着对佐藤教授坚持原则的敬意,以及对父亲这份不动声色支持的复杂感激。
回家的路上,车厢内弥漫着皮革和父亲惯用的、带着雪松尾调的男士香水混合的气息。父亲罕见地没有沉浸在手头的文件或电话会议中,而是主动询问起合宿的细节。
“《夏日协奏曲》的创作过程…还顺利吗?”他侧过头,目光透过车窗外的流光溢彩,落在我脸上。
我有些惊讶,谨慎地回答:“嗯,大部分是在合宿期间修改定稿的。忍诚…四枫院学长在小提琴部分的改编贡献很大。”
“听说你们在轻井泽湖边有过晨练?”父亲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问题却直指核心。
我的脸颊微微发烫,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忍诚在晨光中拉奏《致S.S.的月光变奏曲》的画面,以及他眼中那份炽热的情感:“是…是的。湖边清晨的氛围…很适合寻找灵感。”
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真皮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四枫院家的公子,”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感慨的意味,“比他父亲…有原则。”
这句看似平淡的评价,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这几乎是父亲能给予的最高级别的认可!
母亲坐在副驾驶位置,闻言转过头,嘴角噙着一抹温柔而了然的微笑,目光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声的支持和欣慰。
我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忙低下头,假装对窗外飞速掠过的樱花树产生了浓厚兴趣。虽然花期早已过去,但那浓密的绿叶在夕阳的余晖下,依然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深翠色,美得令人心折。
推开家门,熟悉的、混合着白檀熏香和旧书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带来一种久违的安心感。我几乎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向二楼那间朝南的琴房。一周未归,房间依旧整洁如初,只是那架光可鉴人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尘。
我走到琴前,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如同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然后,我掀开沉重的琴盖,手指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致S.S.的月光变奏曲》那熟悉而私密的旋律上。
这首曲子比《夏日协奏曲》更加感性,更加私密。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承载着忍诚无法言说的情感,如同月光般清澈而忧伤,又带着一种隐秘的温柔。
弹着弹着,我仿佛又回到了轻井泽星见湖畔的那个清晨——微凉的晨风拂过脸颊,忍诚挺拔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他低垂着眼睫专注拉琴的样子,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以及他眼中那份如同融化琥珀般炽热而专注的光芒…
“很美。”
母亲轻柔的声音如同投入静谧水面的石子,自身后响起。我停下手指,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琴房里缓缓消散。
我转过身,看到母亲静静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是新曲子?”她缓步走进来,将牛奶杯轻轻放在琴谱架旁的小几上,目光落在摊开的、带着忍诚字迹的乐谱上。
我点点头,接过温热的牛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暖意:“嗯。是忍诚…四枫院学长写的。”
母亲在琴凳旁那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罕见地流露出一种放松和惬意。她端起自己那杯清茶,轻轻啜饮了一口,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你父亲和四枫院会长…明天中午有个午餐会。”
“噗——”
我差点被刚喝进嘴里的牛奶呛到,慌忙放下杯子:“什么?为什么?”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了一个八度。
“具体内容我不清楚,”母亲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促狭,“政事上的事情,他们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不过…”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瞬间涨红的脸上,声音轻柔却意味深长,“我想,他们或许也会谈到…关于你们的事。”
“我们的事?!”我的声音再次不受控制地拔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妈妈!我和忍诚…我们只是音乐上的搭档!是…是合作伙伴!”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窘迫和慌乱。
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动作轻柔地抚平我肩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的调侃,“那为什么你刚才弹这首曲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你父亲当年在京都大学的樱花树下,第一次为我弹奏《梦中的婚礼》时,一模一样?”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试图掩饰的伪装!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仿佛要滴出血来!我猛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裙摆,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母亲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一个充满理解和包容的眼神,便转身离开了琴房,留下我一个人在巨大的羞窘和混乱的心跳声中凌乱。
我趴在冰凉的钢琴漆面上,脸颊贴着光滑的、带着木头纹理的漆面,试图用那微凉的触感来平息脸上的滚烫和心中的惊涛骇浪。母亲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反复回响——一模一样?我和忍诚…我和父亲当年…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放在琴谱架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熟悉的震动声。
我像被烫到般猛地抬起头,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信息:
[明天放学后音乐教室见?需要讨论期末音乐会的备选曲目。——K.N.]
简短的句子,公事公办的语气,标准的忍诚风格。落款依旧是那个简洁而带着距离感的“K.N.”。
然而,此刻这行字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我本就混乱的心绪!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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