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柔软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花瓣,带着初春傍晚微凉的气息,悄然落在我的肩头。
忍诚的目光追随着它,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稳稳握持茶筅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要拂去这抹触碰。然而,在指尖几乎触及我肩膀时,他的手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最终,那温热的指腹只是从我肩膀旁滑过,以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拈起那片淡粉,只让指尖最微末的一点点擦过我的几缕发丝。那刹那的、微乎其微的接触,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皮肤下激起一阵微小的电流,隐秘地窜至心底。我屏住呼吸,感受着那转瞬即逝的酥麻。
“看那边!”初穗清亮得如同溪涧碰石的声音突然在前方炸开,带着毫无保留的兴奋,她雀跃地跳着脚,指向樱花林更幽深之处,“是‘御衣黄’!真的是御衣黄啊!二十年才肯盛开一次的绿樱!”
我们循着她目光所向看去。在层叠嫣红的樱花尽头,几株挺拔的樱树卓然而立,枝头绽放的花朵并非惯常的粉色,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春日新芽被揉碎又点染上薄金的淡绿色。那不是叶,是花,是名为“御衣黄”的樱中贵族。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的缝隙,为这些罕见的绿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琥珀光晕,每一片花瓣都仿佛用最上等的丝绸织就,在暮色四合中散发着矜持又神秘的气息。
奈绪子就站在其中一株最大的御衣黄下。她今日穿着淡紫底银丝暗纹访问和服,那内敛的紫色与奇异的绿樱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意境。她微微仰着头,视线胶着在繁花之上,夕阳勾勒出她娴静优雅的侧影,那恬淡的神态,似乎比花更纯粹,比时间更永恒。
“传说中,有幸亲眼见到绿樱盛开的人,会被赐予幸福的祝福。”初穗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微红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语气虔诚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我要许愿!愿奈绪子在京都的茶道研修里,不仅精进技艺,还要遇到一位高大帅气、懂《源氏物语》、还会在月下为她吟诵和歌的茶道男友!”
“初穗!”一声带着羞恼的低呼。奈绪子迅速转过身,那张素来波澜不惊、如瓷器般精致的脸上,瞬间染上了薄红。她“啪”的一声展开了手中的蝙蝠扇,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微微睁大的眼睛瞪着初穗,眼波流转间有羞意,也有只有我们才懂的对初穗口无遮拦的无可奈何。那柄金莳绘的扇子,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盾牌。
就在这喧闹与羞赧交织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洁净皂角与沉静檀香的气息悄然靠近。忍诚不知何时已悄然移动,站定在我身后,距离近得不再是礼貌的社交空间,而是介于亲密与暧昧之间的半步之遥。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呼吸间胸腔细微的起伏,那好闻的檀香温和地包裹着我,带着一种令人心安又心跳加速的暖意。四周纷飞的樱瓣仿佛都慢了下来,初穗的嬉笑和奈绪子的嗔怪也变得遥远。在这片被绿樱染成奇异色调的夕照里,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莫名滋生,我悄悄地向后挪动了一小步。肩膀轻轻贴上他结实的手臂外侧,棉质制服的布料传递着他身体的温热。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半秒,却没有后退。那点贴合的暖意,在皮肤相接之处无声地蔓延开,像投入冰水的热石,漾开一圈圈涟漪。夕阳将我们的影子,还有其他同伴的影子,拉得纤长而朦胧,彼此部分重叠着,在铺满了粉白花瓣的小路上蜿蜒向前,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时光之河,温柔地托着我们前行的脚步。
初穗充满活力的惊呼再次打破了这微妙的宁静——不远处一株垂樱的枝桠间,两朵樱花奇异地共生于同一个花托之上,相依相偎,花瓣色泽深深浅浅,在风中轻轻摇曳着奇妙的舞蹈。“是并蒂樱!快看快看!”她蹦跳着指给我们看。
“哎呀!非礼勿视!”奈绪子像是被火烫到一般,比刚才更敏捷地一步上前,“唰”地再次展开扇子,毫不犹豫地挡在初穗眼前,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恪守着她理解的“礼仪”,只留下初穗在扇子后面不满地嘟囔。
忍诚垂在身侧的手,在我们并肩行走时,偶尔会因为步幅的细微差异而轻轻擦过我的手背。一次,两次…带着薄茧的指节掠过皮肤,带来短暂的、如火花迸溅般的触感。我们谁都没有刻意躲闪。花瓣静静飘落,时间也仿佛在这条落樱小径上凝滞。没有言语,只有衣袖摩挲的轻响、踩踏花瓣的窸窣、以及我们间或擦碰却无人回避的手指。一种模糊的、崭新的感知,如同初生的绿意,在每一次心照不宣的靠近中悄然滋长。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放学后的傍晚,在这条被樱花浸透、仿佛通往永恒的小路上,在共同的好友即将远行京都、生活轨迹注定发生转折的前夕——有什么东西,像埋藏多年的种子终于破开土壤,在我们之间、在我心中,悄然改变了它的姿态。
次日。
薄暮时分,浓稠如稀释过的蓝莓果酱般的暮色,缓缓渗入寂静的教学楼后樱林。光线被拉长,色彩开始沉淀。初穗纤细的身影在几株盛放的八重樱下不安地踱着小碎步,像是在排练,又像是在寻找什么。她踮起脚尖的瞬间,那双陪伴了她很久的足尖鞋上微微磨损的粉色缎带,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地擦过新生的草叶,发出细微的“沙沙”轻响,像是时光发出的叹息。
她右脚的绑带这已经是第三次松开了。她轻叹一声,带着芭蕾舞者特有的仪式感弯腰、系结。这次她用了更复杂的双蝴蝶结,白皙的手指灵活地穿梭于陈旧的缎带间。那双足尖鞋显然是她的爱物,鞋头因无数次立起、落下而磨得微微泛灰,露出底下更深的内衬颜色,显然已经历过不短的岁月。内侧靠近脚踝的位置,用黑色马克笔书写的「雪野」姓氏依然可辨,只是那字迹被无数次练习后的清洗浸泡得褪色成了暧昧的淡蓝,如浅水洗过的天空,诉说着过往的汗水和坚持。
奈绪子站在她身旁几步开外,垂眸凝视着手中正小心折叠的一方古帛纱。她微微侧身,动作不疾不徐,带着茶道修习多年刻入骨髓的韵律感,仿佛每一次翻转、每一次折角都遵循着无声的节拍。就在这时,一抹深金色的夕照如同舞台追光,骤然穿透枝叶落在她身上。她身上那件宝蓝色访问着和服下摆边缘,那些以特殊丝线绣制的暗纹樱花倏地显现——在光影的魔术下,如同水面下的浮影陡然清晰,银灰的枝蔓和金红的花蕾在沉静的蓝底上跳跃出来,构成一幅隐秘而华丽的画卷。这景象让捧着茶碗、准备为她调试清茶的我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身和服,是她为即将到来的京都之行准备的心爱之物,也是她身份与内心细腻写照。
她解开折叠整齐的古帛纱的动作流畅而优雅,靛蓝色腰带随着她的动作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在她微抬手臂时,腰带内侧边缘不经意地露了出来。在那里,紧贴着腰带的衬里,三片小巧精致的樱花瓣被细密的针脚精致地绣成一个三角图案。那针脚细密得令人惊叹,仿佛是用最上等的丝线,耗费了无数个静谧的午后,靠着一根根睫毛绣上去的精工。
“其实还有件事,之前没有来得及细说。”奈绪子轻启朱唇,指尖仿佛无意识地抚过腰带内侧最下方那片樱瓣。那片樱瓣的纹路略有不同,细细看去,竟是用极细的金线精心绣出了一个汉字数字——「十七」。她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温柔平缓,如同清泉滑过卵石,“光明今早发来消息了。田径队的强化集训,因为天气和场地原因,提前一天结束了。”
“欸?!提前结束了?”初穗正用门牙轻轻咬着一个红草莓形状的发卡,试图将它固定在总是掉下来的碎发上。闻言,她下意识松开发卡,小小的金属弹簧片“啪”地一声在她专注的虎口处弹开,不轻不重地印出了一道短暂的红痕。她毫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期待,“那…她看到我昨晚在Line上发给她的那份《春之舞》公演宣传单照片了吗?那上面特别重要的备注!”她飞快地从背包夹层里抽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A4宣传页,指着底部一处加粗的小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看这里!这写着:‘允许三人组合报名,且组合中可包含一名非舞蹈类表演者’!这不就是天意…” 她的话尾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因为就在这时,我们身后左侧茂密的樱树后,清晰地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枯枝被体重踩断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暮色中,这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树影晃动了几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一种略带局促,却又生机勃勃的姿态钻了出来,像一头不小心闯入人类视野的林中幼鹿。永野光明回来了。她身上只草草地套着县立高中的统一运动服,拉链只随意地拉到锁骨下方,露出里面一件洗得有些发白、却更显精神的旧T恤,T恤正面印着醒目的「县立田径祭V」字样以及一串略旧的年份。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长途奔波后依然明亮的笑容,显然是训练结束就直奔这里。
她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造型简洁的银质樱花耳钉随着她走近的步伐晃动着,每一次折射都精准地捕捉住最后的夕阳光芒,在她轮廓分明的下颌旁划出细碎跳跃的光轨——这枚耳钉并非普通饰品,而是只有在前一年全国高等中学田径大赛中夺得亚军席位的运动员才会获得的特别定制奖励。据传每一枚的内部都镌刻着获奖者的名字和决赛创造的个人最佳纪录——光明的这枚,自然刻着「11.72秒」,那个几乎接近成人选手水平的惊人数字。那是她汗水与荣耀的铭刻。
“在说我呢?需要什么?”光明的声音带着田径队员特有的爽利气息,随手将刚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还带着冰珠的矿泉水瓶抛给初穗。瓶身凝结的水珠滚落,有几滴恰好滴在初穗因为频繁穿脱足尖鞋而新缠好的右手绷带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我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那里戴着一蓝一红两条细绳编织的手链。蓝白相间的那条已经很旧了,边缘有些起毛,颜色也褪得泛白,像是陪伴她征途多年的护身符。而旁边那条红金相间、看起来崭新又精神的手链,编织技法……我心头微动,这分明与游泳部那位最近总在休息室角落里安静编织的冲田上原的风格如出一辙。一个无声的答案在心中浮现。
初穗顾不上擦拭手腕的水迹,几乎是扑过去抓住光明的手腕,力道大得差点把矿泉水瓶打翻。她把那张《春之舞》的宣传单页举到光明眼前,指尖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急切地在那个“允许非舞蹈表演者加入组合”的条款上重重戳着:“看这里!关键就在这里!你去年文化祭在体育馆里唱的那首《樱前线》,技惊四座啊!你是没看见当时场下的反应!隔壁班那个佐藤君,听傻了你知道吗?激动得把自己杯子里的柠檬水直接倒进了刚端上来的拉面碗里!整个大混乱!光明,我们需要你的声音!你就是我们组合里那个独一无二的‘非舞蹈表演者’!”
忍诚站在奈绪子身旁,原本只是安静地看着,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时却突然轻咳了一声,眼神投向不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榉树。他的目光指向性极其明确。
我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茶碗光滑的黑色釉面内壁,如同一面小小的、微微扭曲的镜子,正好映出了树下一个斜倚着的身影。修长而略显漫不经心,是那个我们无比熟悉、却又总带着几分神秘疏离的天满光。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男生款式制服(她的独特选择),立领随意地敞开着,几缕不驯的黑色发丝落在锁骨上。她似乎正在随意转着手中的一支HB铅笔,但那转笔的方式却极具个人标志——铅笔精准地在拇指关节处绕出三圈完美的弧线,然后总会轻轻、却清晰地连续点两下纸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感,像是某种传递着特定信息的无声摩尔斯电码。她右手缠着的白色运动绷带边缘,隐约可见碘酒晕染出的淡黄色痕迹。
“喏,你的。”天满光忽然抬起眼,看向正跑向她的光明,手一扬。
一本厚厚的速写本划出一道利落的抛物线,精准地飞向光明。速写本在飞行途中翻开几页,翻飞的纸页间,无数快速勾勒的线条像解不开的心事一闪而过:奈绪子在茶道部活动时点茶时左手小指维持的、几乎难以模仿的微妙上扬弧度;初穗在部室角落偷吃奈绪子带来的自制和果子时,幸福得整个右脸颊鼓起的可爱轮廓;忍诚在凝视某个品相难得的古茶碗时,眉梢处细微到极致的、反映内心评价波动的肌肉抽动;甚至……有我凝望樱花时被花瓣映照得微微透明的耳廓下,那些淡粉色的毛细血管……她捕捉了我们生活中最细微、最不经意的瞬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
这些画面快速掠过,构成了另一种视角下的“真相”。
光明不愧是以速度见长的运动员,轻盈地几步小跑上前,稳稳接住速写本。或许是动作太急,又或许是鞋带本就没系牢,她鞋带在跑动中散开,右脚直接踩在了左脚的鞋带上,一个趔趄,整个人几乎要失去平衡,直直朝着天满光扑去。
“呜哇!”
天满光反应极快,下意识伸出手臂去接应,但就在光明快要撞进她怀里的瞬间,她伸出的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在半空中似乎迟疑了一下。光明自己则手忙脚乱地稳住了身形,只是人已经距离天满光非常近了,两人间的空气几乎凝滞。
“谢谢…”光明喘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即立刻注意到天满光那包扎的手,“等等!你的手!”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天满光那只被绷带保护着的右手,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她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在那包裹着纱布的手背上方、靠近掌心边缘的地方来回轻轻摩挲着,触摸到的不仅是纱布的粗糙,更是皮肤上那些清晰可辨的凸起——那些是长期紧握画笔用力描摹、以及痴迷格斗游戏时疯狂敲击手柄按键共同刻下的、带着故事的双重印记——固执、执着和疲惫。
“医生难道没说这周要绝对禁止用手腕发力吗?”光明抬起头,不赞同地直视着天满光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隐隐透着一丝严厉,“你怎么拿得起速写本?很重的!”
天满光稍稍偏过头,避开了光明过于直率的目光,下颌线微微绷紧,后颈因为偏头的动作而露出一小块肌肤。几缕垂落的黑色碎发间,一个指甲盖大小、边缘还泛着点新红色的印记清晰可见——那形状,不像是吻痕或是过敏,倒像是某种硬物压迫形成的新鲜凹痕,形状……像是她那个硕大画具箱上某个金属箱扣的轮廓。
“…在医务室。”天满光的声音比平日低沉沙哑了几分,喉结随着说话的起伏比往常更为明显。锁骨下方那片微微凹陷的区域,大概是因为奔跑出汗,在薄暮天光下积着一层细腻的薄汗,被最后的光线涂抹,恍若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由美对着…对着那个石膏的手部解剖模型,念叨了两个多小时的人体结构比例。”她的目光,越过光明的肩膀,有意无意地飘向通往美术部室方向的小径。
“由美。”奈绪子此时已重新整理好了帛纱,正用竹制的茶筅(茶筅)在水指(茶道盛水的罐子)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越而醒神的“叮”声。她的视线落在天满光后颈那个微红的印记上,又飞快地扫过天满光下意识蜷缩起来的缠着绷带的手指,语气平静却带着了然,“她看到你手上的伤,又哭了吧?这次是因为不能如期完成《骨骼之诗》的参赛稿,还是因为无法陪你参加校际电玩对抗赛?”
她今天用来舀取抹茶的枣色竹制茶杓,靠近柄部的位置隐约可见一道细微但确凿存在的裂痕——那是去年全国高校茶道选手权大赛时,清水葵故意“失手”撞落时留下的痕迹。奈绪子从未更换,它成为了某种无声的提醒和警醒。
“大概都有。”天满光的回答极其简短,微微扬了扬下巴,颈项的线条显得更加倔强。她似乎想用这个动作掩饰什么,但锁骨凹陷处的汗珠在金粉般的光线下更显眼了。
初穗的注意力早已完全被光明带来的意外信息以及天满光的出现点燃了热情。她突然用力拽了下我的袖子,力道大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把手中刚倒好清水的茶碗碰翻。茶水在碗沿危险地晃荡了几下才稳住。
“小春!你看这个!”她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从我身边直接探身过去,一把抓起奈绪子刚刚用来练习点茶的一只黑色茶碗——那只碗造型现代,釉色哑光沉静。她毫不犹豫地将碗倒扣过来,露出了平常绝不会显露于人前的碗底。
碗底除了用浓墨书写的、苍劲有力、蕴含哲思的「自由」二字,下方空白处,赫然有用2H铅笔轻描勾勒出的图案:一个Q版初穗穿着粉色芭蕾舞裙旋转跳跃的简笔画!线条虽然简洁,却抓住了神韵。尤其让人会心一笑的是,裙摆下方特意画出了三道向外的褶皱。
我和光明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这正是初穗每次做经典的“挥鞭转”动作时,因旋转速度和动作幅度,裙摆必然会向外翻翘出的三道特有褶皱!
“哇!这是我吗?好可爱!”初穗指着碗底,又惊又喜,笑声清脆,“奈绪子,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秘密啊?”
“专属标记。”光明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容。她像变魔术一样,从随身的小背包侧袋里也掏出了一只茶碗——是她自己常用的那只素净的瓷白茶碗。“看看我的。”她也学着初穗的样子把碗倒扣过来。
碗底正中心,刻着一个极其精美、几乎只有指腹大小的圆形微型田径跑道图案。跑道的线条清晰流畅,标线一丝不苟。最令人惊讶的是,象征第四跑道的直道终点位置,竟然镶嵌着一粒米粒大小、折射着纯净蓝光的小小蓝宝石!这颗宝石如同跑道上被汗水浇灌出的奇迹结晶。
“不仅仅是初穗的,每个人的碗底都有奈绪子准备的秘密记号。”光明带着一丝骄傲的语气,仿佛在展示一个共同的宝藏,她看向奈绪子,眼神中充满感激,“奈绪子为了大家的礼物,从去年冬季茶道部的静心合宿就开始准备了。对不对,奈?当时你还骗我们,说那是茶道部例行的‘年末道具保养和大扫除’,把我们支开了好几天。”原来那些“大扫除”的日子,她独自一人,在安静的茶室或家中,为我们每一个人的礼物倾注了如此细腻的心血,并小心翼翼地将惊喜藏匿起来,等待恰当的时机揭晓。
一阵有些急骤的晚风猛地掠过小树林,带着暮春夜晚特有的凉意。风掀起了奈绪子访问着和服的下摆一角,浅紫色的衣袂如同蝶翼般翻飞。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下摆,就在这一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带来的、放在旁边石凳上的精致黑漆茶柜。那茶柜最下层的抽屉似乎没有完全关严实,露出了一小截靛蓝色的、细腻柔软的棉布——那是一块典型的包袱布的一角。
露出的部分边缘,氤氲着一圈深褐色的不规则渍痕,那形状……像是某种茶汤反复浸染、又被反复打开和重新系紧包袱布时留下的历史印记。包袱布边缘接近被挡住的位置,隐约可见用苍劲墨迹写下的汉字「十五」,其下似乎还有更小的字迹被折痕掩盖。
这数字,与她昨日和服腰带上那金线刺绣的「十七」,瞬间在我脑海中形成了鲜明而令人心头一动的对照——时间跨度、绵长心意,仿佛无声的宣示。奈绪子注意到我的目光,动作微微一顿,迅速而自然地将包袱布往里推了推,合上了茶柜抽屉,如同合上一个珍藏多年的心事宝箱。
初穗迫不及待想和光明深入讨论《春之舞》的细节,同时也想借着大家被新发现打动的这股热乎劲儿,再磨磨奈绪子和光明的“配合”。她便提议直接去家政教室:“光明好不容易提前回来,我们得好好聊聊计划!而且我答应给奈绪子的京都践行礼——‘若叶樱’和果子,今天要做出完美雏形!小春你肯定也愿意帮我的,对吧?”她还朝我眨了眨眼,意思是你跟忍诚的“慢热”也需要空间加速啊!根本不容我们拒绝,她一手拽着刚回来的光明,一手拉着我,兴冲冲地冲向教学楼的家政教室方向。忍诚和奈绪子对望一眼,无奈又包容地笑了笑,也跟了上来。
家政教室宽大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氤氲成一片奶白色的水雾。室内温暖的水汽与窗外凉意相遇的产物。初穗一进来,立刻被这层“天然画布”吸引。她套上去年文化祭在捞金鱼摊位抽奖得来的奖品——一条印满了俏皮草莓图案、红绿分明的可爱围裙,用尾指在这层水雾上划动起来。很快,一个线条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和鲜明个人印记的草莓图案出现在了窗户上。她围裙口袋里,手机正循环播放着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里那首著名的“糖果仙子舞曲”,音量被调至仅能听到最微弱旋律的程度。但那三角铁清亮如银铃、长笛活泼跳跃的片段,似乎正恰到好处地成为她内心节奏的背景音。
长条形不锈钢料理台上,摊开了那本厚得吓人的《和菓子制作大全》,书页正好停在描述“若叶樱”形态和技法的章节。泛黄的书页边缘密密麻麻贴着五颜六色的标签便签纸:红色的记着关键的揉捏手法要点,蓝色的标着红豆沙最佳甜度配比,绿色的贴在看不懂的古法术语旁……最新贴上去的一张嫩粉色便签纸边缘,还写着一行细密的小字:「奈绪子偏好玄米茶配微苦回甘口感」。初穗已经开始她的“创作”。她正在奋力揉捏着铜盆里那团枣红色的上等红豆沙,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极其专注。
“红豆馅里揉进整颗新鲜的草莓冻干才是灵魂!”她一边用力揉搓着豆沙,一边用木勺有节奏地敲打着铜盆的边缘,发出“当当”的响声。那节奏感,竟神奇地与口袋里《胡桃拐子》旋律中的三角铁敲击点契合上了。她试图将豆沙捏出细腻的樱花瓣轮廓,但这显然比跳舞困难多了。
就在这时,忍诚略显迟疑的声音从家政教室虚掩的门外走廊上飘了进来,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
“…竹内大师下月初七的御前献茶席?需要额外准备三味线的伴奏?我以为…贵宗家献礼惯例只用古琴?”
很快,另一个清晰冷淡、带着特定韵律感的女声响起,如同冰冷的瓷器相互碰撞:
“父亲大人说了,真正的京都传统茶道献礼,唯有‘茶、花、琴’三位一体,才能称得上底蕴深厚,方显对天皇陛下的敬畏与诚意。”清水葵。她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家政教室附近。她今天佩戴着一枚不同于往常的、格外精致华美的古董山茶花胸针。红漆底的花瓣饱满层叠,表面用极细的金粉勾画出细腻如真的叶脉纹路,华贵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描金漆盒,递向忍诚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优雅,如同在进行某种不可更改的仪式传承。她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料理台上初穗那些或太厚、或太薄、甚至有几个已经捏成了奇怪不可名状形态的“若叶樱”半成品,嘴角难以控制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凝结成一个标准而冰冷的礼貌笑容,吐出的字句却像冰锥:“早乙女同学居然…亲自在为京都茶会准备茶点?真是意外之勤勉。我还以为令堂的教习,只专注于《六段调》这类传统名曲的熏陶,对这种精细的手工杂役并无涉猎呢。”字里行间,刺耳地点出了初穗家作为传统琴艺世家对“女红”可能的轻视,更直白地将初穗现在的努力贬低为“杂役”。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初穗手中的木勺失控地砸进了铜盆里,残留的红豆泥飞溅出几点。巨大的声响惊动了窗外樱树枝头栖息的几只灰斑鸠,扑棱棱地惊慌飞走。
一股滚烫的羞愤如同岩浆瞬间冲上我的脸颊。这句刻薄话不仅仅刺向了初穗,也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极力想要忘却、却在十二岁那年深刻烙下的心痂。几乎是同时,我的右手小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轻轻摩挲起来。那里有一块小小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圆形疤痕——十二岁那年暑假,我因为羡慕奈绪子能做出漂亮的曲奇,偷偷躲在家里的厨房尝试,结果被预热过度的烤箱门狠狠烫伤留下的永久印记。记忆中母亲冲进厨房,飞快地用冰镇过的玉葱片(洋葱薄片)敷在我红肿起泡的手指上,一边轻柔地吹气,一边哼着那首古老的童谣《樱花》。她的手指很稳,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小咲夜的手啊,生来就是要触碰更美好、更精致的东西才对啊…” “更美好”、“更精致”——清水葵此刻不就是在用她的方式强调这一点吗?我的手,是否真的只配去抚摸昂贵的和服布料、精致的茶器,而不该染指沾满糖分的红豆泥?初穗的舞蹈才华是否就该被供奉在神坛,而不能为友情揉一团豆沙?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一道身影极其自然地横跨了一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挡在了我和初穗所在的操作台方向之前。忍诚接过了清水葵递出的漆盒,漆盒在他手中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他制服胸口的第二颗纽扣上。这颗纽扣边缘的塑料比其他的磨损得更厉害些,表面甚至有些细微的划痕——那是初穗去年圣诞节恶作剧,悄悄用砂纸打磨了一整晚,并煞有介事地说“这是能驱邪避霉运的护身符纽扣”时留下的杰作。他一直没换。
“清水同学。”忍诚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沉静,语调平稳,却带着如同古琴拨动最低音弦时产生的某种共振力量。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直视着清水葵胸前的山茶花,“劳烦费心。三味线的准备,我会准时办妥,定不辱竹内大师所托。但请务必转告令尊大人——”他微微停顿,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扫过料理台,扫过我此刻沾着星星点点暗红豆沙的指尖,最后稳稳落回清水葵妆容精致的脸上,
“能真正融入人心、引动灵魂微颤的传统艺能……自古以来,就从不拘泥于‘标准答案’的框架。能让人感动的,有时恰恰是那份倾注其中、独一无二的‘心意’,以及敢于在‘规则’的间隙窥见的新芽。” 他特意微微加重了“心意”与“新芽”两个词。这番话既是对清水葵父亲的回应,更像是对清水葵那句“手工杂役”掷地有声的反击,更是对所有被僵化规则束缚心灵的温和挑战。
清水葵胸针上那朵繁复的山茶花似乎猛地摇晃了一下,金色的叶脉纹路在灯光下跳动闪烁,如同她眼底那瞬间被点燃又强行压抑的怒火。她精心维持的优雅面具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下颌线条绷紧了。就在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的瞬间——
“咔嚓!”
走廊尽头猛地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
“啊!”伴随着一声惊惶的轻呼。我们都朝门口看去。
是安藤由美!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走廊那端。此刻她正手忙脚乱——似乎想用她的老式拍立得相机捕捉一个瞬间(也许是忍诚与清水葵对峙的画面?抑或是夕光里的窗上草莓?),却因为后退寻找最佳角度时太过专注,相机挂绳竟纠缠在了刚好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的天满光那条没受伤手臂上缠绕的运动绷带末端!由美今天穿了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裙摆处沾着几抹半干未干的丙烯颜料斑点,深绿、钴蓝、赭石,形态各异,像是不小心摔进春日雨后潮湿草地时沾上的泥泞,又像是一件行走的未完成画布。
“对、对不起!天满前辈!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由美更加慌乱了,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想立刻解开那缠绕的绳子,双手却笨拙得不听使唤。随着她惊慌的动作,她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辫发梢像不安分的小刷子,扫过了天满光没有绷带遮挡、线条清晰的锁骨。她那原本就很庞大的画具箱被匆忙放在脚边,箱体侧面贴满了层层叠叠、大小不一的贴纸:卡通猫咪、梵高向日葵局部、毕加索线条小人、甚至有些风景照片。但最新贴上去的那几张,明显是手绘风格——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游泳小人轮廓,线条简洁却充满动感,还模仿着画出了游泳水花的飞溅感。这种笔触……正是天满光那种精准速写风格的稚嫩翻版。由美在偷偷学习她偶像的画法。
天满光因为相机绳的拉扯和由美的乱动,微微蹙了下眉,但并没有斥责。她没有用那只缠着绷带的右手,而是弯下腰,左手伸向地板上因缠绕和拉扯而掉落的白色绷带卷。但这一弯腰的动作,却意外地将由美头上原本就没扎紧的草莓发绳(和初穗的是同款,只是颜色略深)也顺势带了下来。
“啊——”由美的低呼声短促地响起。
栗色、略带自然卷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遮住了由美半边慌张失措的脸,让她看起来像只迷途的幼兽。
然而,下一秒,由美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盯着那正从相机口中缓缓吐出的拍立得相纸,倒吸了一口凉气,所有的动作和慌乱都静止了:“这…这个光影……”她喃喃自语,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张尚在显影中的相纸上。
相纸上的画面一点点浮现:
由于是逆光抓拍,清水葵优雅转身的背影在明亮窗框的映衬下,轮廓深暗,如同被背景强光吞噬的剪影,只有那枚金色山茶花胸针在暗处顽强地反射出一点刺目光芒——强烈的对比下,画面充满了一种冰冷而压抑的戏剧感。而焦点位置(可能因为由美手抖对焦有些偏离)却奇妙地落在了料理台区域。画面中初穗因为激动而向后甩起的草莓发卡,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模糊却充满动感的彩色光弧(折射了灯光);而我为了稳住被初穗差点碰倒的茶碗,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指尖沾着的几粒暗红湿润的红豆沙泥,在强逆光下竟呈现出如同琥珀被穿透般半透明的温润质感!逆光的黑暗前景与模糊却光点闪烁的主体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微妙、极富故事性的张力。
“《光与界》…是《光与界》的雏形感觉!就是这种感觉!”由美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兴奋,仿佛被巨大的灵感之电击中。她完全忘记了相机绳还缠着天满光,也忘记了散落的头发,几乎是扑过去打开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素描本,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半截碳笔(也不知是不是刚才沾豆沙时弄上的),顾不上拍掉,就在纸上疯狂地刮擦、勾勒起来,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她,让她瞬间进入了忘我的创作状态。
天满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难明。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条被踩了一下的草莓发绳,又看了看由美散乱的栗色长发,以及她几乎要埋进速写本里的专注侧脸。她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帮由美重新束起头发。指尖在即将触及那柔软发丝时,却突然犹豫地蜷缩了起来,仿佛害怕自己的触碰会玷污或惊扰这份纯粹而热烈的灵感诞生。
最终,她只是动作极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小心翼翼,像是担心会碰痛一只刚刚破茧翅膀还湿润脆弱的蝴蝶般,悄悄地将那根草莓发绳套回了由美的手腕上。然后,她安静地站直了身体,看着由美在画纸上忘我驰骋,嘴角无声地牵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混杂着欣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
“哇!由美学妹!”初穗也被由美这突如其来的灵感爆发吸引,她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从料理台后探出沾着面粉的脑袋,发卡上的草莓装饰因为动作过大,“啪嗒”一声掉进了装面粉的玻璃碗里,溅起一小团白烟。她也顾不上捡,眼睛闪闪发光,“太棒了!美术社果然名不虚传!由美要不要干脆也参加我们的《春之舞》?我们乐队负责的音乐和故事意境,加上你的舞台光影设计,简直是天作之合!我们可以在报名表上再加一个……”初穗仿佛看到了一出更加绚烂奇幻的演出正在眼前徐徐展开。
“她下周要去轻井泽进行至少两周的春季写生实习。”天满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比平时低了近八度,如同古井深潭里投下的石子,冷硬地截断了初穗兴奋的设想。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瞬间冻结了由美画笔下流畅的线条。
由美画着速写的手猝然停住,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消退。那块被反复用力擦抹、勾勒着某个模糊人像轮廓的橡皮,骤然停顿在一个地方。
那隐约可见的轮廓线条……似乎像是穿着游泳部深蓝色练习制服的某个身影,但此刻却被橡皮擦反复擦拭,在纸面上晕染开一片意义不明的灰色混沌,像被突然笼罩的阴影,覆盖了所有可能清晰的故事线。
由美握紧了碳笔的手指节微微发白,垂下了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速写本上那片越发混沌的灰色在静静蔓延,仿佛她瞬间迷失的心境。
天满光看着由美低垂的后颈,又瞥了一眼由美手腕上那条套回去的草莓发绳,微微抿紧了嘴唇。清水葵胸前的山茶花胸针,在所有人意外的沉默中,兀自闪烁着冷硬而孤高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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