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带着暖意和尚未散尽的樱花余香,拂过白鹤樱华学园空旷的天台。灰白色的水泥栏杆上,两只羽毛蓬松的灰椋鸟正灵巧地跳跃着,尖喙精准地啄食着永野光明撒在栏杆缝隙间的面包屑碎渣。面包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鸟儿们发出满足的细小啾鸣声,为这片寂静的高处增添了几分生机。
光明随意地坐在旁边稍矮的水箱边缘,身下铺着她那条印着“县立游泳大会”字样的深蓝色运动毛巾。毛巾的右下角,用金线绣着醒目的年份和“优胜纪念”字样——那是去年夏天,冲田上原在县游泳大赛上勇夺桂冠后,作为纪念品分发给亲友的。毛巾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起毛,显然被主人频繁使用,带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
“奈绪子她…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光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摊在膝头那只素白茶碗的碗底。那里,在细腻的白瓷上,用极其精细的针尖刻着一个小小的日期:「7.23」。她的指尖在那个数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能透过冰凉的瓷面,触摸到那个滚烫的夏日记忆。
那是去年县立高中田径锦标赛的决赛日。天空蓝得刺眼,塑胶跑道在烈日下蒸腾着灼人的热气。她穿着临时向学姐借来的、并不完全合脚的旧钉鞋,站在女子百米决赛的起跑线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发令枪响的瞬间,她像离弦之箭般冲出!风声在耳边呼啸,终点线在视野中飞速拉近…当她以微弱优势率先冲过终点,电子计时器定格在一个刷新个人纪录的数字上时,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眩晕感瞬间淹没了她!就在她扶着膝盖,在终点线后大口喘息时,看台上突然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光明!最——棒——了——!”那声音穿透赛场的喧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情和骄傲,清晰地砸进她的耳膜!她猛地抬头,逆着刺目的阳光,看到冲田上原激动地挥舞着双臂,完全不顾周围同学和老师惊愕的目光。那声呐喊带来的震撼和羞窘,远比打破纪录本身更让她记忆深刻——当然,事后他也被闻讯赶来的学生会干部以“扰乱赛场秩序”为由记了一笔。
“唔!”我的惊呼声被初穗眼疾手快地用一颗饱满圆润的草莓大福堵回了喉咙里。甜蜜的红豆沙馅和软糯的麻薯皮在口中化开,带来熟悉的幸福感。但我的眼睛却震惊地瞪圆了,死死盯着忍诚刚刚解开的、那个深棕色藤编便当盒。
盒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清淡而雅致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新鲜竹叶的清香扑面而来。精致的双层便当盒里,上层整齐地码放着做成三色堇花朵形状的寿司,粉白黄三色相间,如同春日的小花园。然而,最吸引我目光的,是安静躺在寿司旁边的那枚书签。
那枚书签的材质非同寻常,并非寻常纸品,而是用薄如蝉翼的樱木片精心削制打磨而成,边缘光滑圆润,透着天然的木纹肌理。书签的顶端,系着一束流苏。那流苏的丝线,是极其罕见的金茶色——一种介于金与茶之间的、带着温润光泽的色泽。这正是母亲早乙女今朝子最偏爱、也只在最珍视的物件上才会使用的丝线!更让我心头剧震的是,流苏的穗子末端,精巧地缀着两颗米粒大小、却浑圆莹润、散发着柔和珠光的珍珠!这两颗珍珠…我绝不会认错!它们正是母亲珍藏的那顶能剧头冠上,作为花蕊点缀在樱花花瓣中央的装饰物!母亲曾说过,那是外祖母留下的遗物,意义非凡!
“今朝子阿姨托管家今早送来的。”忍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喉结在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立领制服下微微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说…让你别光顾着吃甜腻的红豆馅点心,要注意营养均衡。”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便当盒上层的隔板,露出下层。那里,在洁白的米饭旁边,用小巧的食品纸袋仔细包裹着三粒淡紫色的菱形药片——正是我最近因为排练紧张、嗓子有些不适,医生开的护嗓含片!而我,确实经常忘记按时服用。
初穗的筷子悬在半空中,筷尖上还沾着一小团暗红色的红豆沙馅。她惊讶地看着便当盒,又看看我,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母亲早乙女今朝子,那位总是沉静优雅、带着一丝疏离感的贵妇人,极少过问我在学校的琐事,更别说亲自准备、甚至差遣管家送来这样一份细致入微的便当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我颤抖着手指,轻轻拈起那枚樱木书签。指尖触碰到温润的木片和冰凉的珍珠,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书签的背面,靠近顶端流苏系结处,露出了一角尚未被完全遮挡的钢笔字迹。那墨水呈现出一种极其特殊的、带着金属般冷冽光泽的蓝黑色——正是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专用的万宝龙墨水!他书房里那些重要的国会文件、外交信函,无一不是用这种他称之为“有分量”、“彰显权威”的墨水书写。这行字迹虽然被书签本身遮挡了大半,但露出的笔锋锐利、转折有力,带着父亲一贯的、不容置疑的笔触风格。他写了什么?是给我的留言吗?
“对了!”初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放下筷子,手忙脚乱地从她那个印满音符和芭蕾舞鞋图案的帆布包里翻出手机。手机屏幕的保护膜上已经裂开了几道明显的蛛网纹路,但她毫不在意,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解锁。她点开Line,屏幕保护膜上的裂痕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个…巴黎舞蹈学院的暑期研修申请…”初穗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和失落。她将手机屏幕转向我,手指停留在与“妈妈”的聊天界面上。
聊天记录的最下方,显示着最后一条来自“妈妈”的消息,发送时间是今晨五点十七分:
「芭蕾舞鞋放在玄关桐木盒里,记得试鞋时穿薄袜」
消息的上方,是一张显然是在昏暗光线下匆忙拍摄的照片。照片有些模糊,焦点对准了一个深色的桐木盒子,盒盖半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放着一双崭新的芭蕾舞鞋。盒盖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黄色标签,上面清晰地印着「员工内购价」几个黑色大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没有询问,没有鼓励,只有一句关于物品放置的、近乎冰冷的通知。
“砰!”
天台的铁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巨响,打断了初穗未尽的话语和空气中弥漫的微妙情绪。
安藤由美抱着一个几乎和她等高的巨大画架,踉踉跄跄地跌了进来,帆布包侧袋里插着的几支画笔因为剧烈的晃动,“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她身后紧跟着天满光。天满光左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沾满各色颜料的木质颜料箱,右手还抓着一本厚如砖头的《艺用解剖学》。书页因为匆忙奔跑而散开,里面夹着的一张拍立得照片滑出来一半——照片上,是穿着深蓝色泳裤的冲田上原,正以一个充满力量感的姿势从跳台上纵身跃入水中的瞬间!水花在他身周溅起,定格在照片上,如同凝固的冰晶。
“哎呀…采光最好的西南角位置被占领了呢…”由美眯起眼睛,像只寻找最佳观察点的猫科动物,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占据的天台栏杆区域。强烈的阳光让她深褐色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两个小点。她似乎想支起画架,但动作太急,手肘不小心撞到了颜料箱的提手,另一只手里端着的调色盘猛地倾斜!盘里那粘稠的、如同深海般浓郁的钴蓝色颜料,眼看就要泼向站在她斜前方的天满光手臂上缠着的白色绷带!
“小心!”忍诚的反应快如闪电。他一个箭步上前,长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由美手中那摇摇欲坠的画架。他手腕上系着的那条深蓝色、象征茶道部成员的绳结,随着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末端几不可察地擦过了天满光手臂上缠着的绷带边缘。那绳结看起来已经有些松散磨损,边缘的线头微微翘起,隐约露出了里面缠绕着的、一小片泛黄的纸张边缘——那分明是半张被仔细折叠过的五线谱稿纸!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的目光捕捉到忍诚伸出的那只手——他的左手,无名指内侧靠近指关节的地方,赫然有一块新鲜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靛蓝色墨迹!那墨迹的形状…像是一个被拉长的、未完成的低音音符符尾!我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位置,这颜色…正是昨天傍晚在音乐教室,他俯身帮我修改《春之舞》钢琴谱中一段复杂的琶音段落时,他握笔的手指不小心蹭到了我翻页时未干的墨迹,又被他自己无意识抹开留下的!他当时只是皱了皱眉,用纸巾随意擦了两下,没想到这印记竟留到了现在。
“《春之舞》的舞台设计…”由美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刚才的惊险,她的注意力瞬间被某个灵感击中,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她甚至没去管洒了一点在画架腿上的钴蓝色颜料,直接用手指蘸了一点蹭在天满光袖口边缘的蓝色痕迹,天满光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在摊开的速写本上涂抹起来。
“如果用奈绪子茶碗内壁的那种…那种极其细微的、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的暗纹,”由美的语速飞快,带着艺术家特有的狂热,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速滑动,勾勒出流畅的弧线,“作为投影光源的基础纹理…投射到巨大的弧形幕布上…再配合灯光的变化…”她的笔尖突然顿住,在纸面上洇开一个深蓝色的圆点,如同思绪的短暂停滞。
就在这时,她放在脚边的巨大画具箱因为刚才的碰撞,最下层的盖子微微弹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里面散落纸张的一角——那是一张铅笔素描的局部,线条清晰,构图精准。画面上隐约可见茶道部活动室那个熟悉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深棕色茶柜,而茶柜半开的抽屉里,露出了一角靛蓝色的、质地细腻的棉布——正是奈绪子那块带着特殊茶渍、边缘绣着「十五」字样的包袱布!由美什么时候画下了这个?
初穗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拿起一个她精心制作的草莓大福,正要递给惊魂未定的由美。然而,她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僵在了半空中。
天台上那个巨大的、漆成深绿色的储水水箱后面,一个高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转了出来。
野田纪子学姐。她身上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蓝色警校预备生制服,肩章上的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斜倚在水箱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姿态带着一种介于慵懒与警觉之间的独特气质。她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枚银光闪闪的警校纪念徽章,徽章在她指尖灵活地翻转。她制服外套的第三颗纽扣不知是故意还是匆忙没有扣好,微微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用于体能训练的黑色战术背心那坚韧的尼龙肩带。
“哟,打扰各位文艺青年探讨艺术了?”她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我们几人脸上扫过,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我是来拿冲田君落在游泳部更衣室的泳镜的,没想到…”她故意拖长了调子,食指上套着的车钥匙圈随着她转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钥匙圈上,除了常见的钥匙,还挂着一个迷你版的、闪着银光的金属手铐模型,随着转动叮当作响。
“噗——咳咳咳!”站在光明身旁的冲田上原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手里拿着的矿泉水瓶剧烈摇晃,水花四溅,甚至有两道细小的水柱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场面一时狼狈不堪。
“啊!你没事吧!”光明瞬间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后背,试图帮他顺气。她手腕上戴着的运动手环屏幕瞬间亮起,上面显示的心率数值如同失控的火箭般飙升,直接突破了140的大关!
野田纪子学姐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光明通红的脸颊和冲田窘迫的表情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在了由美摊开在画架上、那幅只勾勒了弧形透视和光影意向的未完成舞台设计稿上。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构图不错。”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与平时不同的沉静。她伸手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公文袋里,抽出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老照片。照片的质感与由美画稿上那种充满张力的对角线构图,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父亲的老搭档,警视厅宣传科的前辈。”纪子学姐将那张泛黄的照片递到由美面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她的指腹,那因长期握枪和格斗训练而磨出的、带着薄茧的皮肤,在递照片时,几不可察地蹭过了由美握笔的小指关节。“他说,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警视厅二十周年文化祭的时候,也有一群高中生,像你们现在这样,挤在警视厅大楼的天台上,争论着舞台灯光和背景音乐的细节…”她的话语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悠远感,仿佛在讲述一个尘封的故事。
然而,她的话被一阵骤然响起的、尖锐刺耳的上课预备铃声无情地打断!那铃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散了天台上的所有声音和思绪。钥匙圈上挂着的迷你手铐模型,随着她收回手的动作,再次发出清脆却带着终结意味的碰撞声。
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物品。铅笔、乐谱、画笔、便当盒、画架…刚才还弥漫着艺术探讨和青春悸动的天台,瞬间被一种匆忙撤离的慌乱感取代。
“哎呀!”光明在弯腰捡起自己背包时,一个不小心,放在包口边缘的奈绪子送她的那只素白茶碗滑落出来,“当啷”一声轻响,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幸运的是,水泥地还算平整,茶碗只是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并没有碎裂。它最终停了下来,碗口朝下,碗底朝上。
在那一瞬间,借着尚未完全消失的夕阳光线,我清晰地看到,除了那个代表她田径梦想的微型跑道图案和象征第四跑道的蓝宝石,在碗底靠近边缘的空白处,还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行更小的字:「7.23」。而那个数字「3」的末尾,带着一个细微却独特的上翘小钩——那正是奈绪子紧张时,握笔的手指会不自觉地用力,笔尖划出纸面时留下的、如同她本人一样含蓄却带着韧劲的标志性笔迹!
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将音乐教室巨大的落地窗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厚重的深红色丝绒窗帘没有完全拉拢,被从缝隙中钻入的晚风吹拂着,如同鼓满风的船帆,在空旷的教室里无声地起伏、鼓荡。
忍诚站在窗前,正专注地调试着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他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小块金棕色的松香,在琴弓的弓毛上均匀而细致地摩擦着。松香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穿过窗帘缝隙的、斜斜照射进来的金色光束中,形成一片朦胧而闪烁的金色薄雾,如同被阳光点亮的尘埃精灵在空气中舞蹈。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落在他调试琴弓的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有力,带着长期练琴留下的薄茧。然而,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左手无名指内侧——那块新鲜的靛蓝色墨迹,在夕阳暖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青紫色的光泽。那未干的墨痕,像是一个沉默的注脚,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在琴房里,我们为了《春之舞》的完美呈现而共同奋斗、反复推敲修改乐谱的时光。这墨迹,如同一个隐秘的印记,将我们共同创造的记忆烙印在了肌肤之上。
“由美说舞台要设计成奈绪子茶碗内壁的那种弧度…”初穗整个人趴在地板上,面前摊着《春之舞》的报名表。她咬着铅笔尾端,眉头紧锁,正努力修改着某个细节。她脚上那双崭新的芭蕾舞鞋的缎带,不知何时缠绕住了她用来写字的铅笔,随着她无意识的动作,缎带越缠越紧。
她突然抬起头,栗色的短发上粘着几粒从橡皮擦上掉下来的粉色橡皮屑,大眼睛里闪烁着困惑的光芒:“咲夜!你昨天…看见第五只茶碗了吗?奈绪子明明说过她准备了五只的!给忍诚学长、你、我、光明…那第五只是给谁的?”
“哐——!”
我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不受控制地在琴键上重重滑过!一连串刺耳、突兀、毫无章法的音符如同受惊的鸟群,骤然打破了音乐教室的宁静,尖锐地撕破了夕阳下的静谧氛围!
早晨家政课结束后的画面,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飞速闪回:
同学们都离开了,家政教室里只剩下收拾器具的阿姨。我因为遗忘了夹在《和菓子大全》里的乐谱草稿,匆匆折返。推开虚掩的教室门时,里面空无一人。我刚要松口气,却听到隔壁那间平时很少使用的、堆放杂物的空教室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悄悄挪到那间空教室的后门。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我看到奈绪子独自一人站在布满灰尘的窗边。夕阳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她正背对着门口,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地展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靛蓝色包袱布。那布料的颜色深邃而沉静,正是我见过的那块带着特殊茶渍、边缘绣着「十五」字样的布。
她将包袱布完全摊开在落满灰尘的旧课桌上,然后,从布的中心,极其珍重地捧出了一只素白的茶碗。这只茶碗的形制,与她送给我们四人的都不同,更加小巧、圆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稚拙感。
奈绪子微微俯身,从随身携带的锦袋里取出一支极其纤细的、笔尖闪着银光的特制画笔。她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放在小碟子里的银粉颜料,然后屏住呼吸,开始在那只素白茶碗的内壁上极其细致地勾勒起来。
她在画什么?
我屏住呼吸,努力辨认。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显现出来——那是一个穿着小小和服、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小女孩正跪坐在一个迷你的茶盘前,有模有样地举着一支同样迷你的茶筅,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点茶仪式!那稚嫩却认真的姿态,栩栩如生。
奈绪子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每一笔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怀念。画完小人后,她并没有停下。她换了一支更细的笔,沾了墨,在茶碗的底部,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刻下了一行小字:
「给十五年后的我」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日期。那日期,并非当下,而是…三年前那个雨水连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青草气息的梅雨季。
“嗡——!”
忍诚的琴弓在D弦上猛地打了一个剧烈的颤音!那声音尖锐而突兀,如同琴弦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拨动!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音乐教室那扇敞开的窗户!
窗外,走廊的尽头,一抹如同深秋柿子般浓郁、带着不容忽视的权威感的柿色袴裙裙角一闪而过!紧接着,一阵低沉、呜咽、仿佛带着某种古老怨念的尺八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地飘了进来。那声音刻意扭曲了古典名曲《六段调》中几个关键的音符,使得原本流畅平和的旋律变得支离破碎、诡异而充满压迫感,如同一声冰冷的警告,穿透暮色,直刺耳膜!
“风太大了!”初穗像是被那诡异的尺八声惊到,猛地从地板上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边,“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敞开的窗户!巨大的声响在教室里回荡。
她的新舞鞋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快速移动,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痕。那双舞鞋,缎面是纯净无瑕的白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如同深海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然而,鞋头的位置,却染着一抹极其特别的、如同早樱初绽般娇嫩的樱粉色。那颜色并非均匀涂抹,更像是用稀释过的红茶汁精心晕染、做旧处理的效果,带着一种刻意的、时光沉淀后的柔和感。
“妈妈跑了好几家老铺子才找到接近我旧鞋楦型的…”初穗弯下腰,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摸着新舞鞋的鞋尖处。那里,有一个用极细的银线绣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标记,标记的形态与她那双穿了多年、鞋头已经磨平的旧舞鞋上的磨损痕迹一模一样。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说…这样才不会像上次公演那样…在旋转时突然打滑…”她说着,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脚踝,似乎在感受新鞋的贴合度。
就在她转动脚踝的瞬间,鞋舌内侧微微翻起了一角。在那柔软的白色皮革内衬上,赫然用荧光黄色的马克笔写着两行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字:
「加油,加油!」
「——妈妈」
字迹的边缘已经有些晕染模糊,显然是被汗水浸润过多次,却依然清晰可见,如同烙印在鞋履上的、无声却滚烫的鼓励。
暮色如同被打翻的蓝墨水,越来越浓重地浸染着天空。初穗无意识地哼起了一首旋律悠扬、带着淡淡忧伤的日文歌曲的副歌部分。那是她最近很喜欢的《樱花樱花想见你》。
忍诚的小提琴声,如同心有灵犀般,极其自然地、温柔地融入了她的哼唱。他微微侧身,让琴身更贴近下颌,琴弓在G弦上缓缓拉动,奏出低沉而深情的旋律。那琴弦的震动,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共鸣,竟带动了他白色衬衫胸口第三颗纽扣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如同他此刻被旋律触动的心弦。
我被这自然而然的合奏所感染,指尖轻轻落在冰凉的琴键上,一段即兴的、如同溪流般清澈的钢琴旋律,从指间流淌而出,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他们的和声。
“扑棱棱——!”
窗外樱树枝头栖息的一群麻雀,被这突如其来的三重奏惊动,猛地振翅飞起!它们翅膀拍打空气发出的、密集而慌乱的扑棱声,竟意外地、完美地融入了音乐的间隙,成为了这段即兴合奏中最自然、最生动的休止符!
没有人提起即将远赴京都进行茶道研修的奈绪子。
也没有人再追问那神秘的、刻着「给十五年后的我」的第五只茶碗的去向。
时间仿佛在这流淌的旋律中变得粘稠而缓慢。当初穗修改完报名表,轻盈地旋转着身体,如同一只粉色的蝴蝶般掠过忍诚的琴谱架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
就在她舞步带起的微风中,我清晰地看到,忍诚那只扶着琴颈的左手,无名指内侧那块靛蓝色的墨迹,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最后一缕如血残阳的映照下,泛出一种近乎神秘的深紫色光泽。那墨迹的形状,若是屏息凝神、仔细辨认,竟隐约呈现出几个流畅而独特的字母轮廓——那分明是巴黎地铁票上,「Arts et Métiers」(艺术与工艺)站名的首字母缩写「A&M」的变形!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我!他无名指上这无意沾染的墨痕,竟如同一个隐秘的坐标,无声地指向了那座遥远的艺术之都,指向了那个承载着我们共同梦想的未来之地!
光滑如镜的黑色钢琴漆面上,清晰地映照出初穗因为旋转而微微摇晃的身影。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拨弄窗台上那个早已停摆的、黄铜制成的老式节拍器。随着她的动作,栗色的发梢如同调皮的精灵,轻轻扫过琴键盖内侧那光滑的漆面。
就在那琴键盖内侧、平常绝不会被注意到的阴影角落里,一行极其细小、却工整清晰的铅笔字迹,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如同褪色的古老铭文般显现出来:
「早乙女咲夜 15岁生日」
那字迹的笔触,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克制与内敛——是忍诚的字!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两年前那个飘着细雪的冬日午后。在学生会为我举办的、简单却温馨的生日小聚会上,大家起哄让我闭眼许愿。就在我虔诚地合上双眼,对着摇曳的烛光默默许下心愿时,忍诚…是他悄悄俯身,用这支铅笔,在我最珍视的钢琴上,留下了这个只有他和我或许还有时光,才知道的秘密印记。这份无声的祝福,如同埋藏在时光深处的种子,在此刻破土而出,带着青涩而温暖的悸动。
节拍器的金属摆杆在逐渐暗淡的晨光中徒劳地划出一道道虚影,摆锤上贴着的那张初穗最爱的、红艳艳的草莓贴纸,边缘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微微翘起了一个倔强的角。
“对了!”初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从乐谱架后面直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从那本厚厚的《胡桃夹子》总谱里,抽出一张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那纸张的质地非同寻常,带着羊皮特有的、细微而独特的颗粒感和韧性,随着她展开的动作,发出“沙沙”的、如同秋叶摩挲般的悦耳轻响。
纸张展开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惊动了窗台上几只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振翅飞起,瞬间消失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中。
当那张纸完全展开,露出上面的内容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滞——那是巴黎舞蹈学院暑期高级研修班的正式录取通知书和监护人同意书!在文件最下方,需要监护人签名的地方,赫然是父亲“早乙女佐野”那力透纸背、带着磅礴气势的签名!那签名比平日的笔迹更加遒劲有力,最后一笔的收锋处甚至带着一股凌厉的决断,笔尖的力道之大,竟将坚韧的羊皮纸都戳破了一个小小的洞!这种签名风格,我只在他签署国会重要议案或外交照会时见过!那是一种代表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郑重承诺的笔迹!
而母亲的名字“早乙女今朝子”,则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签署在父亲名字旁边。那字迹优雅流畅,如同行云流水,带着女性特有的柔美。然而,那墨水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下,我清晰地看到墨迹中闪烁着极其细微、却不容错辨的点点金粉!那正是母亲书案上那支从不轻易示人、锁在螺钿镶嵌紫檀木匣子里的沉金钢笔才能写出的效果!那支笔的墨水,混合着真正的金粉,是她只在书写最重要的和歌或正式场合签名时才会使用的!那墨水中闪烁的金粉,如同她珍藏的和服上精心刺绣的金丝线,在暮色中无声地诉说着她的认可与期许。
忍诚的琴弓在谱架边缘轻轻叩击了三下,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嗒、嗒、嗒”声,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打破了这份因通知书而带来的震撼寂静。
“竹内清十郎大师今早来过电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说话时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抬起左手,似乎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无名指内侧那块墨迹。经过一天的氧化和汗水的浸润,墨迹的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青灰色。但在指甲与皮肤接缝的细微褶皱里,依然残留着几丝顽固的靛青色——那正是昨夜在琴房,他俯身帮我修改《糖果仙子》变奏曲钢琴谱中那段极其刁钻的快速音阶时,因为全神贯注地按压那些用来固定散页乐谱的、细小的黄铜乐谱钉,而不小心沾染并揉搓进皮肤纹理的痕迹。这份共同奋斗的印记,如同勋章般刻在了他的指尖。
初穗突然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扑向窗台,动作快得带倒了窗台上那个沉重的黄铜节拍器!节拍器“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混杂着她惊喜到变调的呼喊:“光明!是光明来了!她手里拿着…她拿着…”
话音未落,音乐教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永野光明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显然是一路跑来的,栗色的短发被汗水打湿,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着晶莹的水珠,在她脚下的柚木地板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她今天换了一条崭新的发带,红金相间的颜色鲜艳夺目,如同燃烧的火焰——那正是冲田上原在不久前的县游泳大赛上赢得冠军后获得的纪念品!此刻,那条发带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在她脑后活泼地跳跃着。
“游泳部的晨训提前结束了!”光明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却充满了活力。她快步走到钢琴旁,将怀里抱着的三本厚厚的活页夹“啪”地一声放在光可鉴人的钢琴漆面上。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贴着一张醒目的黄色便签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声乐谱·机密」。便签纸的下方,还压着一张对折起来的、印着波光粼粼泳池图案的入场券。
她动作麻利地翻开最上面那本标着“机密”的活页夹,直接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乐谱和注解:“咲夜!快看这个!‘水中发声共鸣训练法’!”她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我凑近去看。纸页的边缘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不规则的波浪状起伏纹路——那是被水浸泡过又晾干后留下的独特痕迹。一股淡淡的、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从纸页上散发出来,但在这股气味之下,还混合着一丝极其淡雅、却异常清晰的柑橘清香——那正是冲田上原惯用的、带着阳光活力的运动洗发露的味道!这味道如同一个无声的签名,烙印在这份被水浸染过的乐谱上。
初穗用铅笔的尾端,带着一种“发现宝藏”的急切,用力戳了戳我的肩膀:“咲夜!快试试这个!《胡桃夹子》第二变奏里那段要命的连续十六分音符跑动!如果用这种‘水**鸣’的发声方法作为触键力度的参考…”她的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掐断,戛然而止。
因为忍诚的小提琴声,毫无预兆地再次流淌而出!
但这一次,流淌出的旋律却并非柴可夫斯基原谱中降E大调的华丽与梦幻!而是转为了更加明亮、开阔、带着春日般盎然生机的D大调!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旋律的尾音处,他巧妙地加入了一种极其复杂、如同水波荡漾般的复合泛音技法!那空灵、悠远、带着奇异震颤感的音色效果,分明是模仿了竹内清十郎大师在三味线演奏中标志性的、如同风过竹林般的招牌技巧!
“改编版。”忍诚的琴弓在E弦上轻盈地一挑,如同蜻蜓点水。弓毛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划过,仿佛在空气中织出了一道耀眼的金线。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我的目光落在他摊开在谱架上的传真乐谱边缘。那乐谱的纸张边缘同样带着被水浸泡后特有的波浪纹。在首页的右下角,靠近页码的地方,一行用铅笔写下的、极其娟秀的字母缩写几乎淡得快要消失:
「S.Y.」
这两个字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S.Y.——早乙女咲夜?不!这个缩写…这个笔迹…我绝不会认错!那是母亲少女时代,在她珍藏的诗集扉页、在她练习的琴谱角落、甚至在她那套从不轻易示人的、装着能剧面具的紫檀木匣子的内衬丝绸上,绣着的专属标记!那个承载着她少女梦想与秘密的缩写!它怎么会出现在忍诚的乐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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