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之舞的序幕

家政教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带着微苦焦香的烘焙气息。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将料理台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

一只巨大的玻璃罐立在台面角落,里面盛放着的深褐色可可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匀速下降,在罐壁内侧留下清晰的消耗痕迹。

初穗站在料理台前,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她纤细的手指稳稳地握着一个裱花袋,袋口套着细小的金属裱花嘴。

随着她手腕灵巧而精准地转动、挤压,细腻柔滑的巧克力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从裱花嘴中流淌而出,在铺陈开的、散发着黄油甜香的曲奇胚上,勾勒出芭蕾舞鞋优雅流畅的轮廓线条。

那鞋尖的弧度、鞋带的缠绕方式、甚至鞋面上象征性的缎带纹路,都精确地复刻着她那双穿了多年、早已磨损却视若珍宝的旧舞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对过往岁月的温柔复刻。

她身上系着一条崭新的、印着抽象音符图案的深蓝色围裙。围裙的肩带上,别着一枚小巧的铜质徽章——那是多摩川艺术中心为内部工作人员和特邀艺术家颁发的通行证。

徽章的表面氧化程度并不均匀,边缘处呈现出温润的古铜色光泽,而别针的卡扣处却格外黯淡发乌,金属表面甚至能看出细微的摩擦划痕——这显然是近期被频繁取下又别上,反复通过艺术中心入口处那几道需要严格安检的金属探测门留下的痕迹。

“由美发来的舞台设计图最终版…”初穗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忙碌中的喘息。她沾满面粉和可可粉的食指在平板电脑边缘的指纹识别区轻轻一划,屏幕瞬间亮起。

锁屏壁纸是一张抓拍的照片——天满光趴在美术部凌乱的画桌上,侧脸埋在臂弯里,几缕栗色的碎发垂落在颊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嘴角,睡颜安静得近乎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张极其精细复杂的3D建模渲染图。舞台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微微倾斜的茶碗形状,碗壁光滑流畅,呈现出温润的陶瓷质感。而最令人惊叹的是,设计图清晰地标注出,整个茶碗内壁将被用作投影幕布!

上面投射的,正是奈绪子送给我们每个人的那几只素白茶碗内壁上、只有在特定角度光线下才能清晰显现的、极其细微的暗纹!那些象征着不同流派、不同心境的藤蔓、流水、樱花纹路,此刻被放大、重组、赋予了动态的生命力,在虚拟的茶碗舞台上缓缓流淌、交织。

光影交汇的核心区域,被特意标记出了钢琴摆放的位置。而在那个位置的旁边,一行醒目的红色批注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刺入眼帘:

「需早乙女家提供的樱木共鸣板」

樱木共鸣板…那是母亲早乙女今朝子珍藏的、来自京都百年老铺“斋藤原”的镇店之宝。据说是用树龄超过三百年的吉野樱木心材,经过特殊工艺处理制成,音色纯净空灵,如同樱花飘落般轻盈通透。

母亲只在演奏她最珍视的能剧曲目时,才会使用那架装配了樱木共鸣板的特制古筝。由美竟然知道这个?还点名需要它作为舞台声学设计的核心组件?这个要求的分量,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吱呀——”

家政教室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打破了室内的专注和沉思。

初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手一抖,半勺正准备撒入面糊的细白砂糖粉,“噗”地一下全洒在了料理台上,形成一小片雪白的沙丘。

安藤由美像一阵裹挟着颜料和松节油气息的旋风般冲了进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巨大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图纸,栗色的马尾辫因为奔跑而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发间别着的那枚造型简约却充满设计感的金属发夹,在闯入阳光的瞬间,反射出一道冷冽而锐利的银光——那正是天满光去年在全国高校生电子竞技创意设计大赛上赢得冠军后,获得的限量版周边奖品!发夹的金属内壁上,用极其精细的激光雕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缩写:「T.A.」。

“砰!”由美将怀里的图纸重重地摊开在料理台唯一还算干净的一角。图纸上展示的是观众席的详细布局设计。

整个观众席被设计成放射状展开的、如同巨大折扇般的茶席布局!每一个座位前,都配备着一个精致的、标注着不同编号的抹茶碗!图纸的精细程度令人咋舌,甚至连每个茶碗的釉色、器型都做了区分标注。

“茶道部清水家赞助的五百个特制抹茶碗刚刚运到仓库!”由美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兴奋,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试图铺在图纸旁边。然而,她手腕上那条由红、金、蓝三色细绳编织而成的“幸运绳”,却在此刻调皮地缠绕住了旁边一个玻璃量杯的把手,让她手忙脚乱。

照片被匆忙地铺开。画面里,一排排崭新的抹茶碗整齐地码放在铺着软垫的木箱中。每一只碗都素雅洁净,釉色温润。由美的手指急切地点在照片上:“看!重点是碗底!每一只碗的碗底都不同!”

我凑近细看。果然!在每一只碗的碗底中心,都用极其精湛的刀工刻着一朵形态各异的樱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花瓣舒展,有的带着露珠般的圆点…然而,无论形态如何变化,每一朵樱花的最后一瓣花瓣的末端,都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如同被利刃骤然截断般的细小刀痕!

“这是竹内流派特有的‘切止’技法!”由美的声音带着发现珍宝般的激动,“大师说,这象征着‘一期一会’,每一次茶会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绝响!刀痕就是提醒饮茶者珍惜此刻,如同樱花凋零般决绝而美丽!”

天满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倚在了家政教室的门框上。她的姿势有些别扭,像是一个强行插入流畅句子中的、不合时宜的标点符号,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僵硬感。

她穿着男生款式的制服,立领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她随手将一个印着“轻井泽高原限定”字样的黑色咖啡罐抛向由美,罐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

“你要的写生用品补充清单。”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朗读一份枯燥的仪器说明书,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黏在由美发间那枚跳跃着冷光的金属发夹上——发夹的金属齿缝隙里,赫然缠绕着一根细长的、带着自然卷曲弧度的栗色长发!

那发丝在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金棕色光泽,如同上好的琥珀。

由美下意识地抬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似乎并未察觉那根缠绕在发夹上的发丝。

“光!要不要也来画点什么?”初穗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高举着手中的裱花袋,如同挥舞着一支魔法棒。她指向料理台角落里,一盘刚刚烤好、尚未进行任何装饰的素面曲奇。其中有三块曲奇,被她刻意地摆成了一个微缩的茶碗形状,“奈绪子说茶会上需要一些…带有个人印记的点心,作为茶歇时的…”

“不用!”天满光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拒绝!她左手腕上那条弹性十足的黑色运动护腕,因为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而被勒得更紧,清晰地勾勒出腕骨凸起的锋利轮廓。她猛地转身,动作幅度之大,使得制服的下摆“嗤啦”一声,猝不及防地勾住了门把手上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凸起!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制服衣摆被门把手带起,露出了别在她后腰皮带上的一个便携式游戏机!那游戏机小巧玲珑,屏幕保护膜上赫然显示着一张有些模糊的拍立得照片——照片里,一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趴在美术部那扇巨大的、洒满阳光的落地窗边的画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香。栗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开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恬静而毫无防备的侧脸轮廓——正是安藤由美!

午后炽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白金,倾泻进空旷的游泳馆。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光线过滤、折射,将整个空间漂洗成一座半透明、波光粼粼的巨大水族箱。

永野光明坐在三米跳台最边缘的位置,修长的小腿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她的脚尖每一次掠过平静的水面,都会划开一道道细碎的涟漪,如同在湛蓝的画布上描绘着交错的、转瞬即逝的银色纹路。

她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涂好不久的指甲上。十片指甲被精心涂成了鲜艳夺目的玫红色,如同盛放的玫瑰花瓣。

然而,右手食指的指甲边缘,靠近指缘的位置,却缺了一小块颜色,露出底下原本健康的粉色甲床——那是昨天傍晚,由美心血来潮,非要帮她涂指甲油时,被突然响起的手机提示音惊到,手一抖,刷子尖不小心蹭到了指缘皮肤留下的瑕疵。那个打断她们“美甲沙龙”的提示音,来自她手机通讯录里标注为“游泳部笨蛋”的联系人——冲田上原。

“哗啦——!”

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旗鱼般从泳道尽头破水而出!带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惊得停驻在池边栏杆上的一只蓝色蜻蜓慌忙振翅飞走。

冲田上原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水珠四溅。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跳台上的光明:“呼吸法的要领是…”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

水面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几秒钟后,他如同海豚般在光明正下方的位置破水而出!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文件夹!文件夹显然刚从水里捞出来,塑封膜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塑封膜里面夹着的几张打印纸,已经被水浸透,上面“腹式呼吸训练法”的黑色钢笔字迹,被晕染开来,如同滴入水中的蓝墨水,氤氲成一片片朦胧而抽象的蓝色星云状图案,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异的美感。

光明俯身,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湿漉漉的文件夹。指尖在接触到冰冷的塑封膜时,无意中蹭到了夹在最后一页纸张边缘的一张照片——那是巴黎舞蹈学院恢弘主楼的照片。

照片的边角处,覆盖着一层崭新的、透明的宽胶带,严严实实地覆盖在下面一层已经泛黄、卷边的旧胶带之上。她轻轻掀起新胶带的一角,看到照片背面,用极细的HB铅笔,写着一个熟悉的日期:「7.23」——正是去年夏天,她在县田径锦标赛上,穿着借来的跑鞋,奇迹般打破女子百米纪录的日子!那个改变了她高中生涯轨迹的日子!

“艺术展演的观众席设计…”冲田上原双臂一撑,利落地坐到了池边。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紧实流畅的腹肌沟壑滚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指向更衣室门口张贴的巨大宣传海报。

海报设计得极具艺术感,主体是初穗穿着芭蕾舞裙、踮起脚尖旋转的剪影,线条优美灵动。然而,在初穗舞姿剪影的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涂鸦——一个线条极其简略、却充满动感的小人,正摆出自由泳冲刺的姿势!那个小人涂鸦的风格、笔触,与由美画具箱侧面脱落的那张、画着游泳小人的贴纸,如出一辙!

光明突然站起身,将手中那个还在滴水的文件夹高高举过头顶!文件夹的内页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哗啦作响,如同振翅欲飞的鸟群。她用力晃动着文件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挑衅:“那这个呢?!”

随着她的动作,一张夹在活页夹深处的、印着波光粼粼泳池图案的特制入场券,如同被风吹落的树叶般,飘飘悠悠地脱离了束缚,打着旋儿,最终“啪”地一声,轻飘飘地落在了清澈的泳池水面上,缓缓下沉。

票根朝上的一面,清晰地印着一串醒目的数字编号——那串数字,恰好与冲田上原的学生证学号,分毫不差!

看台高处,野田纪子学姐停下了手中的素描铅笔。她膝上摊开着一本深蓝色的、皮质封面印着警徽的警用标准记事本。此刻,记事本雪白的纸页上,一幅用铅笔侧锋快速勾勒出的泳池剪影图正渐渐成形。

然而,随着光明的动作和那张飘落的入场券,纪子学姐笔下的线条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她用铅笔侧锋擦出的、代表水波的细腻阴影里,一些更模糊、更久远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那似乎是二十年前,她的父亲在讲述警视厅旧事时,曾向她描述过的景象:穿着老式昭和风格水手服和水兵裤的少女,抱着一叠厚厚的乐谱,安静地坐在泳池边;而一个穿着同样老式运动短裤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矫健地潜入碧蓝的水底,只为打捞起少女无意间掉落发簪时,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流星划过水面般的银光…

黄昏如同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融化的太妃糖,用它粘稠而甜蜜的金棕色光芒,温柔地包裹着空旷的音乐教室。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将深红色的丝绒窗帘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光影。

初穗整个人趴在地板上,栗色的短发凌乱地翘着,额头上沾着几点橡皮屑。她正全神贯注地修改着摊开在眼前的《春之舞》编舞走位图。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反复划过、擦除、再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图纸的边缘因为反复的修改和摩擦,已经起了毛边,变得脆弱不堪。

她时不时会用铅笔的尾端,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烦躁和疼痛感,轻轻戳一戳自己右脚踝外侧。那里贴着一块印着俏皮“叛逆草莓”图案的卡通创可贴。创可贴的边缘微微卷起,隐约能看到下面水泡破皮后渗出的、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组织液,在白色的胶布基底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形痕迹。

忍诚站在窗边,背对着室内温暖的暮光。他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调试着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他捻起一小块金棕色的松香,在琴弓雪白的弓毛上均匀而细致地摩擦着。松香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在穿过窗帘缝隙、斜斜照射进来的最后一缕如熔金般的夕阳光束中,形成一片悬浮的、闪烁着微光的金色星尘,如同无数被时光点亮的尘埃精灵,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声地舞蹈、盘旋。

我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母亲今早通过传真发来的那份乐谱。纸张还带着淡淡的油墨和机器加热后的微温。当翻到第三页时,我的目光瞬间被谱面上方空白处的一行批注吸引住了。

批注用的铅笔颜色极其罕见——那是一种掺入了细腻银粉的灰蓝色,呈现出一种如同喜鹊羽毛般内敛而神秘的色泽。

这种被称为“鹊”色的特殊铅笔,我只在母亲珍藏的、用于能剧《羽衣》演出的特制剧本上见过!那是她视为瑰宝、从不轻易示人的私藏!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行“鹊”色的批注,指甲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就在指甲痕下方的五线谱间隙里,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用极细的、近乎发丝的笔触勾勒出的图案——那是一个能乐面具的侧影!

面具的线条简洁却传神,眉眼低垂,嘴角微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愁与静谧之美——正是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年轻时的代表作,“花嫁”(新娘)面具的经典表情!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我!母亲将她艺术生涯中最重要的符号之一,如同密码般,隐秘地藏匿在了给我的乐谱里!

“奈绪子的快递到了!”初穗突然从地板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手里高高举起一个散发着淡淡桧木清香的桐木盒子。盒盖的木质纹理清晰优美,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盒盖内侧,靠近边缘的位置,用金漆清晰地钤印着“一楽斎”的古老印鉴,彰显着它不凡的出身。

然而,在印鉴旁边,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划痕,如同时间的伤疤般刻在光滑的木面上——那划痕的末端收势角度,带着一种极其独特、如同书法收笔般的顿挫感——正是奈绪子那把从不离身、用于切割茶点或整理茶具的茶道小刀特有的收刃角度留下的印记!

盒内,五枚薄如蝉翼、造型各异的樱花书签,被精心地排列成一朵梅花的形状。每一枚书签的材质都不同,有樱木、有贝母、有素绢,但都散发着同样清雅的气息。

忍诚的琴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般,缓缓悬停在第五枚素白无饰的书签上方。他微微调整角度,让窗外最后一缕挣扎的夕阳光线,以特定的角度穿透那看似空无一物的素白书签。

奇迹发生了!

在光线的魔法下,书签内部隐藏的暗纹如同水下的暗流般悄然显现!那是一个正在专注点茶的小人轮廓!线条流畅,姿态优雅。

然而,当忍诚的琴弓微微移动,光线角度再次变化时,我清晰地看到——那个点茶小人的右手小指,指尖处竟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被火焰燎过般的残缺!这个细节…与奈绪子幼年时,因为好奇触碰滚烫的茶釜边缘而留下的、那个如同月牙般的淡粉色疤痕,分毫不差!

当初穗好奇地将那枚素白书签高高举起,凑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试图捕捉更多光线下的秘密时,地板上原本静止的光斑,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般,骤然放大、变形、流动起来!

被放大了数倍的暗纹,在光与影的交织下,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妙细节!那些看似随意的樱花脉络,在微观视角下,竟是由无数极其微小的、如同蝌蚪般的音符和五线谱线精密排列组合而成!

而那点茶小人的动作,也不再是静止的画面——当光线流转,书签微微晃动时,小人的手臂、手腕、指尖的动作连贯起来,竟是一套完整的、优雅流畅的芭蕾舞步!其动作编排的韵律和节奏,分明与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组曲中《糖果仙子之舞》的经典段落严丝合缝!

“明天就是…”初穗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话刚出口。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而急促的手机铃声,如同冰冷的利刃,猝不及防地斩断了她的话语!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放在钢琴谱架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妈妈”的名字。来电显示的照片,是母亲穿着华丽繁复的“十二单”礼服参加某个重要茶会时拍摄的。

那套礼服,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早乙女家老宅深处,那个巨大的桐木衣箱的最底层。而在那衣箱的最深处,与礼服相伴的,还有一本父亲早乙女佐野年轻时写下的和歌集。那本子的纸张早已泛黄,墨迹也已暗淡,但在它的最后一页,却夹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的巴黎歌剧院明信片——明信片上的邮戳日期,清晰地印着…我出生前三个月的某个冬日!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按下了接听键。

就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初穗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旋律召唤,开始在洒满金色余晖的地板上,用穿着舞鞋的脚尖,轻盈地追逐、捕捉着那些游走变幻的光斑。忍诚的琴弓,也在同一时刻,如同指挥家的手臂般扬起,在空气中无声地画出一道道看不见的音符轨迹。

“小咲咲夜,”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罕见地带着一丝轻快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巴黎那边定制的演出服…”她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音里,清晰地传来父亲翻阅厚重文件时纸张特有的“沙沙”声,以及管家在远处小心翼翼摆放茶具时,瓷器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叮当”声。

奇妙的是,那文件翻动的沙沙声,那瓷器碰撞的叮当声,竟与忍诚此刻在空气中无声描绘的、带着浓郁能剧节奏型的韵律,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仿佛一场跨越空间的、即兴而生的交响!

窗外,最后一片迟开的樱花,终于挣脱了枝头的挽留,乘着暮春温柔的晚风,开始了它生命中最后一场孤独而盛大的独舞。花瓣在空中轻盈地旋转、飘落,划出优雅的弧线。

当它如同被命运之手牵引般,轻轻落在初穗脚踝那块印着“叛逆草莓”的创可贴上时,忍诚的小提琴弓弦,恰好奏响了母亲那份改编谱中,最精妙、最复杂、也最令人心颤的那组连续三连音!

在三连音之后,那短暂到近乎真空的休止符间隙里,我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音中,传来父亲那低沉而浑厚的嗓音,正旁若无人地、带着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走调,轻哼着那首古老的童谣《樱花》的旋律…

多摩川艺术中心的后台,此刻被无数镶嵌在巨大化妆镜边缘的LED灯带散发出的、冰冷而刺目的白光所笼罩。空气里弥漫着化妆品、发胶和紧张汗水混合的复杂气息。

初穗站在巨大的环形化妆镜前,第三次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发间那枚镶嵌着水钻的草莓发卡。发卡上细小的水钻,在强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跳跃、旋转的耀眼光斑,如同无数个微型的舞者,在天花板上方那片冰冷的白色石膏吊顶上,跳起了一场无声而狂热的踢踏舞。

她身上穿着崭新的芭蕾舞裙,层层叠叠的薄纱如同粉色的云雾般包裹着她。然而,在舞裙纤细的腰际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被巧妙地缝制在那里。暗袋里,静静地躺着她那双视若珍宝的旧舞鞋——鞋头处那抹如同早樱初绽般的樱粉色晕染,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

今早出门前,母亲在Line上发来消息,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宠溺:「桐木盒里的新舞鞋被妹妹‘借’去学校展示课了,哭哭表情」。消息末尾,附上了一个泪眼汪汪的颜文字。于是,这双承载着她无数汗水和记忆的旧舞鞋,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这个舞台涂层…感觉好奇怪…”初穗踮起脚尖,用足尖极其轻微地蹭了蹭脚下特殊处理过的舞台地面。鞋底与地面摩擦时,发出一种类似雪橇划过新结冰面般的、尖锐而短促的“吱嘎”声,在空旷的后台显得格外刺耳。

她似乎有些不安,突然伸手,“唰”地一下拉开了更衣区厚重的隔音帘!

整面墙的巨大落地镜,如同无数面复制的魔镜,瞬间将忍诚调试小提琴的身影同时映照出来!他今天穿着为演出定制的黑色燕尾服,剪裁完美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当他微微侧身,调试琴弦时,燕尾服的后腰处,一个用深灰色丝线暗绣而成的、繁复而古老的家纹——四枫院家的“角切菱”纹章——在转身的瞬间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无声的家族烙印。

他领结的缎带,正是那种掺着银粉、如同喜鹊羽毛般神秘的“鹊”色,与母亲乐谱上那行批注的颜色一模一样!而领结上别着的,并非昂贵的宝石或金属扣,而是一枚小巧的、造型简约的银质音符别针——那正是去年他生日时,我亲手设计并请银匠打造的礼物!

“麦克风测试,三、二…”

光明那特有的、带着水下呼吸法训练痕迹的声音,突然从后台各个角落的扬声器中炸响!她的声音通过高保真音响放大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混响效果,带着泳池特有的空旷感和深邃的回声,如同来自深海的呼唤,瞬间充斥了整个后台空间。

控制台前,冲田上原正低头调试着复杂的音频设备。他身上穿着工作人员的统一制服,但制服的第二颗纽扣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普通的、银色的安全别针,略显突兀地别在那里。昨天下午,在游泳馆的器材室里,当光明因为排练时间冲突而急得跳脚,冲动之下揪住他衣领理论时,不小心扯掉了那颗纽扣。当时他耳尖瞬间红得如同熟透的虾子,窘迫得恨不得钻进水底的模样,恰好被路过巡查后台安全的野田纪子学姐,用她随身携带的警用记录仪,清晰无误地拍了个正着!

观众席的灯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熄灭!巨大的艺术中心瞬间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安全出口微弱的绿光如同深海中的鱼眼。

就在这绝对的寂静与黑暗降临的瞬间——

“哗——”

如同平地起惊雷!又如同盛夏骤雨突降!五百只特制的抹茶碗,被身着和服的茶道部助手们动作整齐划一地注入滚烫的热水!那连绵不绝、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般的注水声,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微型暴雨!瞬间席卷了整个演出大厅!这声音,是仪式开始的号角,是唤醒感官的前奏!

蒸腾的白色水汽如同舞台的幕布般袅袅升起,弥漫在观众席与舞台之间。就在这朦胧的雾气之中,由美精心设计的全息投影系统如同沉睡的巨兽般被唤醒!

穹顶之上,奈绪子送给我们每个人的素白茶碗内壁上,那些精妙绝伦的暗纹,被高精度的扫描仪捕捉、解析、放大百倍!无数道激光束交织、舞动,将那些象征着不同心境、不同流派的藤蔓、流水、樱花纹路,投射在巨大的穹顶幕布之上!它们不再是静止的图案,而是化作了流淌的溪涧、摇曳的竹林、飘落的樱雨…在虚拟的空间里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天满光站在距离舞台最远的、位于二楼的控制台前。她微微前倾着身体,左手悬停在控制灯光色彩和明暗的巨大调光轮上方。

她手腕上缠绕了多日的白色绷带已经被拆除,露出了下面一道已经结痂、呈现出深褐色的新鲜伤痕——那是上周,由美在美术部整理画架时,不小心被一根翘起的、带着锋利毛刺的金属边缘划伤了手指。

天满光当时就在旁边,她假装没看见那处危险,只是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帮忙扶稳画架,任由那根隐藏的金属毛刺,在她递过工具时,在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深刻的血痕。她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当忍诚的小提琴弓弦,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缓缓落在G弦上,奏响《春之舞》第一个清澈而悠长的音符时——

初穗的足尖,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地踏在了能剧《羽衣》中那标志性的、带着独特韵律的“七五三”节奏点上!

她纤细的身体如同被注入灵魂般,随着旋律开始旋转!芭蕾舞裙层层叠叠的薄纱飞扬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完美的圆弧!这并非随意的动作!她旋转的弧度、裙摆扬起的最高点,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

飞扬的裙摆边缘,恰到好处地掠过了穹顶投射下来的、一道象征着樱花蓓蕾的柔光!光影交错间,那朵被裙摆掠过的虚拟樱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在裙纱的拂动下,完成了从羞涩闭合的蓓蕾,到灿烂盛放的完整生命历程!如同魔法般在薄纱上上演!

我的指尖落下,清澈如泉的钢琴声如同溪流般汇入忍诚小提琴的旋律长河。

就在我的琴音加入的瞬间,忍诚的琴弓仿佛被灵感击中,即兴插入了一段华丽而充满东方韵味的华彩段落!他的琴弓在G弦与D弦之间快速切换、跳跃,手指在指板上灵活地揉弦、打音,模拟出竹内清十郎大师在三味线演奏中最拿手、也最令人心颤的“铃慕”颤音技法!那声音如同风过竹林,又似幽谷回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深情!

第二乐章的开头,那十六个充满活力、如同精灵跳跃般的十六分音符小节,正在欢快地流淌。

突然!

“啪!”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断裂声!

初穗左脚舞鞋上系着的、那条粉色的缎带,毫无预兆地崩开了!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初穗的身体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她没有慌乱,没有停顿,反而借着旋转的惯性,将那条崩开的缎带如同彩练般顺势甩出!

那粉色的缎带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如同被命运之手牵引般,竟与穹顶上投射下来的、一道象征着潺潺流水的暗纹投影,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缎带与水纹,在聚光灯下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流动的、粉色的光之河流!

光明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加入了进来!她运用了在游泳部特训中掌握的水下发声法!每一个音符从她口中唱出,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阳光穿透海水时形成的气泡般的透明质感!纯净、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声音!

这独特的声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引发了奇妙的共振!

观众席上,那五百只注入热水的抹茶碗,水面开始微微地、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碗中的热水泛起细密的涟漪!紧接着,穹顶之上,那些由全息投影构成的、倒映在虚拟天幕上的水波纹光点,如同被唤醒的星河般,开始剧烈地闪烁、流动!

它们汇聚、分散、旋转…最终,在由美震惊的目光中,那些闪烁的光点,竟诡异地排列组合成了她偷偷画在剧本角落、从未示人的那幅星座幻想图!狮子座的鬃毛、猎户座的腰带…在虚拟的夜空中清晰可见!

忍诚的琴弓猛地抬起,如同指挥棒般,坚定而有力地指向观众席最后一排的角落!

一道追光灯,如同探照灯般,瞬间撕裂了后排的昏暗!

逆光中,一个纤细而沉静的身影,如同从时光深处走出的幻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本该在京都参加茶道研修的奈绪子!

她双手捧着一只素白的茶碗,碗口朝上,如同捧着某种神圣的祭器般,缓缓举过头顶!

当那道追光灯精准地捕捉到碗底时,碗底深处,那个用极细针尖刻下的「给十五年后的我」的刻痕,在强光下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就在这一刻!

整个穹顶之上,巨大的、由无数微小茶碗暗纹拼接而成的「今」字,如同神迹般骤然浮现!它散发着柔和而磅礴的光芒,如同一个巨大的印章,盖在了这片虚拟的星空之上!

紧接着,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个巨大的「今」字在最高点处,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无声地碎裂、消散!化作一场盛大而梦幻的、纷纷扬扬的虚拟樱花雨!粉色的花瓣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在穹顶之下旋转、飘落,带着光与影的轨迹,洒向整个演出大厅!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声浪几乎要掀翻艺术中心的穹顶!

就在这掌声的浪潮中,初穗发间那枚跳跃了整晚的草莓发卡,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如同流星般坠落!

那枚水晶草莓,在特殊涂层处理的舞台地板上,滑出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如同被精密计算过的轨迹!

它先是轻盈地擦过忍诚琴谱架上,那张印着「Arts et Métiers」站名的巴黎地铁票,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它撞响了我钢琴踏板下方、用于控制音色的弱音器连杆,发出沉闷的“咚”声!

然后,它如同调皮的孩子般,绕着光明面前的话筒金属支架,轻盈地绕行了三圈!

最后,它带着旋转的余韵,稳稳地停在了舞台边缘,一片正在缓缓消散的、由全息投影构成的巨大樱花花瓣的末端!

就在水晶草莓停驻的瞬间,那片即将消散的虚拟花瓣末端,如同被点亮的魔法符文般,突然显现出两个用隐形墨水写下的、娟秀而清晰的汉字:

「未完」

掌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持续不断,几乎要淹没一切。

在沸腾的人潮中,我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评委席最边缘的那个身影。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她罕见地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西式礼服裙,与她平时偏爱的和服形象截然不同。然而,在她优雅的礼服裙下摆边缘,赫然沾染着一小片新鲜的、翠绿色的抹茶渍!显然是匆忙赶来时,不小心碰翻了茶碗留下的痕迹。

她胸前别着一枚父亲赠送的、造型精美的樱花造型胸针。然而,胸针别得有些歪斜,几片精致的铂金花瓣间隙,隐约露出一角对折的、质地精良的纸张。那纸张特有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纹理,在舞台强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正是巴黎音乐学院官方信笺的防伪水印!

当穹顶上最后一片全息樱花如同叹息般消散在空气中时,初穗像只敏捷的小鹿般冲向舞台边缘,弯腰捡起了那枚完成了神奇旅程的水晶草莓发卡。

她摊开掌心,将那枚发卡举到眼前。在舞台顶灯强烈的光束下,她惊讶地发现,在草莓叶子靠近叶柄的位置,多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刻痕!

那刻痕是五个细如蚊足、却清晰无比的汉字:

「给此刻的我们」

那字迹的笔锋、转折、以及收笔时那细微的上翘钩…与奈绪子茶碗碗底的刻字,如出一辙!

忍诚的琴弓,在这掌声渐歇、余韵未散的微妙时刻,如同羽毛般轻轻点在了我摊开的乐谱架上。

他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我的目光落在他所指的位置——正是母亲那份乐谱第三页,那行用“鹊”色铅笔写下的批注旁边的空白处。

不知何时,在那片空白的角落里,多出了一行新鲜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靛蓝色墨迹。墨水的色泽深邃,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十五年后,当樱花再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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