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巨大的穹顶之下,璀璨如繁星的舞台灯光如同谢幕的叹息,一层一层、温柔地缓缓熄灭。
空间从极致的华彩归于静谧的深沉。唯有观众席间,五百只特制抹茶碗中袅袅升起的、带着禅意与暖香的白色水汽,如同无数道无形的丝线,在半空中升腾、交织、融合,形成一片朦胧而温润的雾帘,模糊了舞台与观众席的界限,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留连在这方被茶香浸润的空间。
初穗轻盈地踮着脚尖,在原地如同陀螺般旋转了一圈,最后一圈。芭蕾舞裙轻盈的、薄如蝉翼的纱摆如同被无形的风托起,又缓缓垂落。
奇妙的是,尽管全息投影已经停止,她那精心缝制的舞裙纱摆上,那些被特殊光线激活的樱花暗纹,此刻却仿佛汲取了光的余晖,仍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确定的莹莹光芒!如同无数刚刚落定、还未及消散的星尘,固执地粘附在轻柔的薄纱之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
“由美设计的这个投影系统……真的太神了!”初穗的声音带着演出成功的雀跃和一丝梦幻般的恍惚。她弯腰,动作优雅地拾起那枚完成了奇妙旅程、静静躺在舞台边缘的草莓发卡。水钻在她摊开的掌心闪烁着细碎而璀璨的光斑,像握着掌中的星河。
“连我三岁时第一次登台,穿的那双小舞鞋上,那条嫩粉色、还被我笨手笨脚系成死结的缎带纹路,她都精确地还原出来了!”她低头凝视着掌心,仿佛能从水钻的光芒里看到那个懵懂而激动的自己。
安藤由美正半蹲在舞台侧面的控制台下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舞台投影设计稿草图。闻言,她猛地抬头,小巧圆润的脸颊瞬间染上大片的绯红,连小巧的耳尖都红得几近透明。
她像是被看穿了最隐秘的心事,慌乱中想伸手去梳理散乱的鬓发以掩饰窘迫,却不小心碰掉了别在耳后的那枚象征性的金属发夹!发夹带着一道微弱的银光,在空中划出一条短暂的弧线——一只修长、指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凌空出现,稳稳地接住了那枚即将坠落的发夹。
天满光。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舞台边缘。她的左手手指关节处,还清晰地残留着未洗尽的靛蓝色和赭石颜料斑块,右手手腕内侧,那道为了掩护由美而被毛刺划伤的深褐色结痂,在舞台尚未完全熄灭的微光下触目惊心。
然而,这只带着艺术与伤痕痕迹的手,此刻却无比地小心翼翼。天满光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得近乎笨拙,将那枚冰冷的金属发夹,重新别回由美那栗色微卷的鬓发之间。
她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由美微烫的耳廓,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飞快地收回手,插回自己的制服口袋,脸上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在那一刹那失序得厉害。
“茶道部的所有相关器具,”奈绪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流过卵石,带着她一贯的沉静,适时地从侧幕的阴影处传来。她捧着一只素白温润的茶碗,身影在后台入口投来的逆光中轮廓清晰。
那件标志性的、象征家元传承的茶道短刀的刀鞘,悬挂在她深紫色访问着和服的腰间,赭色的编织刀带随着她平稳的步伐,一下一下地轻轻晃动着,如同她此刻沉稳而略带期待的心跳。
她缓步走近我们。
在舞台仅存的光线下,我们注意到一个惊人的细节:在她整齐熨帖的校服外套的第二颗纽扣位置,竟然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镶嵌着微小水钻的樱花造型胸针——那水钻的切割面、樱花的形态,与初穗芭蕾舞裙上点缀的装饰,与此刻初穗掌中的草莓发卡上的水晶草莓,分明来自同一套设计!仿佛是这场盛大演出留下的、闪着光的印记!
忍诚的琴弓悄然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重量和温存,轻轻搭在我微凉的肩膀上。他今天穿的定制燕尾服上,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音乐家的独特气息——淡淡的、混合了松香与木质乐器本身幽香的味道,将他笼罩其中。
就在他靠近时,那燕尾服后腰处,用深灰色丝线暗绣的四枫院家“角切菱”纹章,在转身动作的牵引下,于衣料起伏的光泽中若隐若现。
“听。”他忽然压低声音,如同在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秘密。
他手中的琴弓并没有指向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如同精准的雷达般,遥遥指向观众席最后一排靠近角落的位置。
穿过朦胧的茶雾和渐渐稀疏散场的人影,我们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他正襟危坐,平日里严肃的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略显放松的愉悦表情。然而,那愉悦的表现形式却是——他正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以极其离谱的、严重走调的节奏,旁若无人地、甚至带着点自我陶醉地哼唱着那首脍炙人口的《樱花》旋律!
而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就坐在他身旁。她一只手优雅地掩着嘴,肩头微微耸动,显然是被父亲那百年难得一闻的“歌喉”逗得忍俊不禁,西式礼服裙的下摆边缘,那片翠绿的新鲜抹茶渍依然清晰可见,成了她此刻狼狈又真实的最佳注脚。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们投射过来的、含着笑意与惊讶的目光,母亲忽然放下掩嘴的手,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与我们交汇。
她的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带着一丝得意和小小的调皮,高高举起了手中那份她之前在评委席边缘不慎显露过的物件——正是那封来自巴黎音乐学院的烫金邀请函!
烫金的信封如同被舞台残留的灯光特意点亮,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弧线,耀眼得像一片被摘下来的、小小的太阳!那光芒瞬间刺破了朦胧的茶雾,也击中了我的心。
“咲咲夜!”初穗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从舞台另一端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她刚刚拾起的草莓发卡在手中摇晃,激动得语无伦次,“奈绪子!奈绪子在茶碗底刻字了!不是之前说的‘给十五年后’!你看!看这个!”
她迫不及待地将发卡翻转过来,拇指用力擦去叶片背面沾染的些许灰尘,将那处刚才在灯光下才被发现的微小刻痕展示在我眼前——
「给此刻的我们」
那字迹的纤细、娟秀,以及收笔时那微微的上翘钩,与她留在我们茶碗底部的刻字风格如出一辙!只是文字承载的情感,从对未来的期许,化为了对当下最珍贵的确认!这份瞬间的感动与确证,比任何宏大的许诺都更令人心潮澎湃。
舞台地板上那层用于特效的特殊涂层,此时在灯光的完全熄灭后,正在悄悄褪去它迷人的幻彩,呈现出原本的木质纹理。
然而,那些曾经被全息投影百倍放大、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在我们视网膜上、更印刻在我们心中的樱花纹路,那些象征着《春之舞》灵魂的图案,它们并未真的消失。
它们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印记,烙印在了整个空间的空气里,成为了一种只存在于我们感官记忆中的、永不磨灭的回响。
就在这时,后台的扩音设备突然响起一阵带着潮湿感的“噗噗”声,伴随着细微的气泡破裂音——是光明的声音!她不知何时已经溜达到了靠近舞台的总控制台位置。
“喂——喂——咳咳…”光明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对着悬挂在支架上的电容麦克风吹气。她运用了游泳部苦练的水下呼吸法,气息控制得极富穿透力和特殊的质感,带着泳池特有的湿润与空旷回响,竟然被她通过音响放大,转化成了一种奇妙的声效,如同从深海中浮起的气泡音浪,猝不及防地传遍了整个刚刚安静下来的庞大剧场!
“笨蛋!”一声气急败坏的低吼从后台方向炸响!
冲田上原带着一身清新的沐浴露气息和水汽冲了出来!他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额发几缕狼狈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他身上匆匆套上的运动服外套敞开着,显然是刚结束演出善后工作。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本宝贵的“呼吸训练笔记”,冲上来“啪”的一声,就把那本湿了又干、封面都翘起的笔记直接拍在了光明笑意盈盈的脸上!
“不是说好等我收拾完器材再来帮你调试系统后期反馈的吗?!你又偷偷摸摸搞破坏!”冲田的脸颊连同耳尖,瞬间爆红,如同熟透的番茄。他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立刻引来了还在疏散中的观众席上,一阵善意的哄笑声。在这笑声中,光明反而笑得更加灿烂,像个成功捣蛋的孩子。
另一边,安藤由美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巨大的舞台设计图纸重新铺在地板上整理。突然,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啊!”
她的手指指在图纸的一个角落——那里原本被标注为钢琴摆放的核心位置。但此刻,就在这空白的边缘,赫然多出了两个稚拙而充满生气的铅笔画小人: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明显是由美自己,正趴在画架前沉沉睡着,脸上还带着疲倦却又满足的神情;另一个头发略短、身着中性打扮的少女正是天满光,正从背后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无声的守护,将自己外套轻轻披在睡着的女孩身上!
这幅画出现的位置如此隐秘又如此贴心,将刚才控制台前天满光为熟睡的由美披外套的温情瞬间,以另一种艺术形式凝固在了这承载着宏大舞台设计的图纸之上。
天满光猝不及防地被由美眼中那带着暖意和促狭的探究目光扫到,猛地扭过头去,侧脸对着我们。
然而,她动作再快,也无法藏住那瞬间蔓延开、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的耳垂!
“打扰诸位的雅兴,”奈绪子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定场之音,将所有的喧闹、调侃和羞涩都拉回当下。“但…时辰已到,”她双手捧着那只素白如玉的茶碗,姿态端庄,“茶会要开始了。”
她缓步走向舞台中心,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布置好了一个简约而雅致的临时茶席。
她微微垂首,注视着碗中澄净的水面。那平静的水面,此刻如同神奇的镜面,清晰地倒映着穹顶最后几缕正在消散的、如同流萤般的投影光斑。
那些由藤蔓、流水、樱花构成的精妙纹路,在水波的涟漪中破碎又重组、重组又破碎。渐渐地,一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在水面光纹的晕染组合中,几个稚拙却传神的人形轮廓隐约浮现、清晰起来:
那个坐在钢琴前,长发垂落肩头,指尖轻抚琴键的,是我。
那个站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琴弓流淌旋律的,是忍诚。
那个在舞台中央,裙摆如同花瓣般绽放、尽情旋转跳跃的,是初穗。
那个专注地伏在控制台后,一手按着图纸,一手操作控制屏的,是由美。
那个站在由美侧后方,身影略显清瘦孤傲,目光却带着无声守护的,是光。
而在茶席的角落,正彼此交换着笔记本,脸上还带着水珠和红晕低声笑闹的,正是光明与冲田!
水面倒影将我们六个人的剪影完美地、温情地映照其中,如同奈绪子心海深处定格的画面。
忍诚的琴弓,不知何时已经悄然下滑,巧妙地勾住了我垂在身侧的小指。
一阵微弱的电流感瞬间从指尖窜至心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演奏时微微被汗湿的衬衫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那温热熨帖的触感,像极了初春三月,第一缕挣扎着穿透厚重云层、轻柔拂过满树樱花苞蕾的暖阳,带着融化坚冰的力量。
“十五年后…”忍诚低声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遥想的缥缈,如同在叙说一个古老的预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清晰地映照出我的倒影。他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承诺,也许是期许,也许是无法估量的时空之隔带来的茫然。
但他顿了顿,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最终,他只是再次抬起琴弓,轻轻点在我一直拿在手中的那份母亲传真过来的乐谱上。
在他所指的位置——就在母亲用珍贵的“鹊”色铅笔,在某个情感饱满的段落末尾画下的休止符旁边——此刻竟多出了一行新鲜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字迹:
「每个当下都是最好的时光」
那行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度和笃定,与母亲的字迹并列在一起,仿佛跨越了时光的对话,又仿佛是此刻的他,最真实、最恳切的生活宣言。无需多言,一切尽在其中。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这份无声的领悟与震撼中时,初穗像一只终于发现了神秘宝藏的精灵,眼睛闪闪发亮。
她飞快地跑到奈绪子身边,突然踮起脚尖,动作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巧和一点点的任性,将手中那枚意义非凡的草莓发卡,轻轻按在了奈绪子腰间悬挂着的茶道短刀那古拙却光滑的刀柄末端,再用手指俏皮地一按,稳稳卡住!
在所有人惊愕又期待的注视下,这位以严苛自律、不苟言笑著称的茶道部首席奈绪子,先是一怔,随即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得近乎陌生的光芒,缓缓在她清冷的脸上漾开。她的眼角甚至因此漾起了几道极为清浅、却无比真实的愉悦细纹,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水面!
她没有丝毫责备或犹豫,仿佛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时刻。奈绪子微笑着,极其自然、极其熟练地解开了系在腰间的那个存放茶具、色泽古朴的茶囊。素雅的手指探入囊中,取出了六枚薄如蝉翼、质地各异的樱花书签——樱木、贝母、素绢、金箔…
然后,她郑重地将书签一一分发到我们每个人手中。
我们屏息凝神,低头细看。
每一片樱花的花瓣脉络,都并非简单的线条!
初穗的那枚,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脉络,构成了一串抽象化的芭蕾舞姿跳跃轨迹!
忍诚手中的那枚,脉络清晰有力,起伏的节奏如同琴弓在弦上的运行轨道!
我的那枚,如同流淌的音符溪流,又仿若黑白琴键绵延不绝的排列!
由美的书签上,脉络如泼洒的颜料,似随意涂抹的灵感瞬间!
天满光凝视着手中的贝母书签,那微微凸起的脉络走向,如同精确利落的笔触草图!
光明和冲田共同拿起最后两枚,看到那代表着泳池波浪线的脉络时,都忍不住相视一笑!
奈绪子轻声说:“这不是礼物,是契约。”
她的目光如同最温和的日光,轻轻拂过我们每个人的脸庞。
“愿你们的轨迹,如同这生命的脉络,即使交汇又分离,也永远记得此刻的共鸣。”
黄昏的日光像是被时光调成了最温柔的滤镜,穿过艺术中心穹顶巨大的、描绘着四季樱花的彩绘玻璃窗,泼洒下来。
光柱如同被染了色,带着蜂蜜般温暖的琥珀色、秋叶般的酡红、还有沉静的紫檀色调,柔和地将舞台中央的我们笼罩在一片宁静而圣洁的光晕之中。这光,如同一枚巨大的时间琥珀,将我们此刻的身影与情感定格。
艺术中心的巨大落地窗外,正是校园里那片最为繁茂的樱花林。春风沉醉,却也无情。淡粉色的单瓣樱花如同下了场温柔的、略带感伤的大雪,纷纷扬扬,无声飘落。枝头日渐稀疏,宣告着一个盛大花季的终结。
但我知道,正如樱树年复一年铭刻在木心深处的年轮,有些东西,已经深深烙进此刻的光晕里,永远不会消散——那是初穗旧舞鞋上如同融入骨血的樱粉色晕染,是忍诚琴弓弦匣里那份清冽幽远的松香余韵,是母亲洁白礼服裙摆上那抹令人莞尔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翠绿茶渍……
更是此刻,在我们脚下这片曾盛放过星河、刻印过樱花的神奇舞台之上,在掌心紧握着象征未来生命脉络的樱花书签之时,在我们六人、不,七人、八人,连同看台上那个走调的父亲和微笑的母亲,胸膛中清晰可闻的、年轻而炽热的心跳声的交响!
艺术展演结束后的第三天下午,初夏的风带着新绿特有的青涩气息,悄悄溜进了音乐教室。
米色的纱质窗帘被风轻轻掀起一角,又柔柔地落下,像一个慵懒的呵欠。
我独自坐在钢琴前。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滑的黑色钢琴漆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摊开在谱架上的那份母亲传真来的乐谱边缘。
乐谱的页脚处,巴黎音乐学院那枚带有竖琴与橄榄枝图案的烫金徽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地反着光,冰冷中带着致命的诱惑。
那封烫金的邀请函,正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夹层里。它不仅仅是一张入学通知书,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扇门,通向一个华丽而充满未知的未来,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割裂。指尖划过徽章,仿佛能感觉到那烫金纹路的重量,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现在…要试试合奏排练新曲吗?”忍诚的声音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问询。
我回过头。他站在门口,今天没有穿那件象征正式场合的深色制服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了手肘上方,露出流畅而线条分明的小麦色小臂。他提着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琴盒,琴盒的背带上,贴着一张醒目的荧光黄色便签纸。上面是初穗用她特有的、像跳舞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今、日、加、练!忍诚君、咲咲夜务必准时开饭~ 等我! 初穗」
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戴着草莓发卡的跳舞小人。可以想象她写着纸条时,那充满活力的模样。一种温暖的情绪悄悄在心底弥漫开来。
窗外的银杏树刚刚换上翠绿的新装,阔大的叶片在初夏的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手指轻轻拂过微凉的琴键,翻开了乐谱的第三乐章。
忍诚几乎没有停顿。他解开琴盒搭扣,取出小提琴,姿态优雅地搭上肩,琴弓如同心有灵犀般,轻盈地搭上了琴弦。我们之间,不需要眼神确认,更不需要倒数的口令。
就在那一刻,窗外一束斜射的阳光恰好穿透银杏叶交错的缝隙,将一片摇摆的影子精准地投射在钢琴键盘中央的C键上,如同一片小小的、绿色的音符!
“嗡——”
忍诚的小提琴G弦沉稳而深情的低鸣,与我左手按下的、饱满而奠定情感基调的和弦,在同一刹那无比默契地响起!
琴声交织,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驱散了那封烫金邀请函带来的无形阴霾。琴弦与琴键的共鸣,仿佛在诉说着一种更为坚实的可能。
“等等…这里,”他突然停下。琴弓在滑音上行到一个关键节点时撤回了弓毛,弓尖轻轻地、带着商议的意味,点在我谱面上跳跃的十六分音符段落旁边。“母亲在这里的情绪推进很强烈,但转调前的这个引导音…”忍诚微微蹙眉思考着,随即眼睛一亮,“如果用三味线演奏技法中‘转’的技法来处理,增加一点…嗯,撕裂感?或者说是迟滞的、带有摩擦感的音头转换,或许能更好地承接后面情感的爆发?”
他说得非常专注,为了让我更直观地理解,他自然地向我这边倾过身体。他的气息温润而干净,带着淡淡的薄荷糖的清凉味道,扫过我的耳际。
我下意识地侧头看他。
他正低着头,阳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专注的唇线。阳光穿过他低垂的睫毛,在那形状优美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那浓密的睫毛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如同春日解冻后河面上最脆弱的薄冰,脆弱又迷人。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份对于音乐的精益求精,以及一丝寻求共鸣的希冀。
“咲咲夜!忍诚君!你们快来美术室看看!由美她正在——”
初穗像一颗裹挟着夏日阳光的子弹,猛地从走廊里冲了进来,一把推开虚掩的门,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整个身子几乎趴在窗台上,胸口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
她脚上还穿着练习的芭蕾舞鞋,白色的缎带松松散散地垂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晃动,显得俏皮又随意。
然而,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大的秘密或者即将揭开的惊喜,她那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卡住了!她猛地伸出手指,将食指紧贴在自己微微嘟起的唇边,瞪圆了那双栗色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神秘兮兮又无比期待的光芒:
“嘘——!”
她朝着我们,极其认真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个动作,像一个不容置疑的引子,预示着在隔壁的美术室里,一场只待我们去共同见证的、由美创作的神秘终章,正缓缓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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