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延期信里的樱花标本

泳池清澈的水面如同一块巨大的、被阳光熔化的蓝宝石,在午后的斜阳下荡漾着细碎而耀眼的金色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和年轻躯体散发出的、充满活力的气息。

“哗啦——”

伴随着一声短促而有力的破水声,永野光明如同一条矫健的海豚,猛地从碧蓝的水面下探出头来!晶莹的水珠如同断线的珍珠,四散飞溅,在夕阳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她甩了甩湿漉漉的短发,水珠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几缕深栗色的发丝紧紧贴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眼神明亮如星。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三米跳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冲田上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穿着游泳部统一的深蓝色训练短裤,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在夕阳的金辉下如同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的釉彩。他手里拿着一条蓬松柔软的白色毛巾,毛巾的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游泳部徽章。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光明湿漉漉的头发和滴水的脸颊上,随即动作利落地将毛巾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整齐的方块,然后手臂一扬——

那方白色的毛巾如同被精准制导的信鸽,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优美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稳稳地落在了光明头顶上!柔软的毛巾瞬间吸收了发梢滴落的水珠,带来一阵温暖而干燥的包裹感。

光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抓住头顶的毛巾,胡乱地揉擦着湿发。她踩着池边的扶梯,动作利落地爬出泳池。水珠顺着她修长紧实的小腿线条滚落,在池边干燥的地砖上留下深色的水痕。她走到池边休息区的长椅旁,弯腰从自己的防水运动背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防水袋。袋子里,安静地躺着她那本视若珍宝的“呼吸训练笔记”——笔记本的塑料封皮边缘已经磨损,内页纸张因为反复翻阅而变得毛糙卷曲。

她一边用毛巾继续擦拭着头发和脖颈上的水珠,一边用另一只手熟练地翻开笔记,精准地找到了第七页。

“喏,这里,”光明的声音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清亮,她伸出食指,指尖还带着池水的微凉,轻轻点在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上,“第七页的这个波形图…”她的指尖落在那条代表肺活量变化的曲线上,“你这里计算错了0.5秒的换气时间间隔。按照这个数据模拟,冲刺阶段的后半程,氧气摄入量会跟不上,容易导致动作变形。”

她的指尖恰好按在波形图的一个峰值点上。一滴从她发梢滚落的水珠,如同顽皮的精灵,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啪嗒”一声,精准地滴在了那个关键的坐标点上!深蓝色的钢笔字迹瞬间被水珠晕染开来,墨色的线条如同水中的墨鱼般迅速扩散、变形,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蓝色水渍。

冲田上原不知何时已经从跳台上下来,走到了她身边。他蹲下身,目光专注地落在光明手指点着的位置。他蹲下的动作很自然,膝盖微微弯曲,重心下沉,是运动员特有的、充满力量感的姿态。随着他蹲下的动作,敞开的运动外套衣襟微微晃动,露出了里面白色训练背心的领口。

就在他领口下方,制服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颗本该存在的、带着校徽的金属纽扣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的、银光闪闪的安全别针!此刻,这枚别针在夕阳浓烈而温暖的余晖照射下,正闪烁着一种坚定而执拗的光芒,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

奈绪子今天换上了一身极其特别的茶道服。不同于她惯常穿着的素雅淡色系,这是一件深邃如林间古潭的墨绿色访问着和服。衣料质地厚重而挺括,带着丝绸特有的温润光泽。宽大的袖口处,用极其精湛的刺绣工艺,以接近同色系的深墨绿丝线,绣满了细密繁复的、象征着生命轮回与坚韧的藤蔓与松针纹样。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袖口边缘不经意沾染上的几点细微痕迹——那是几点尚未完全干透的、如同碎金般闪耀的抹茶粉颗粒,以及一两片薄如蝉翼、在光线下折射出虹彩的食用金箔碎片!这些微小的、带着烟火气的痕迹,如同在沉静的古画上落下的鲜活笔触,无声地诉说着她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心而忙碌的准备工作。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我和忍诚面前,姿态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她双手捧着一张折叠得极其规整的、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和纸,纸张的边缘被精心地裁切成波浪纹路。

“茶会的菜单。”奈绪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平静而悦耳。她将和纸递到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张带着天然纤维纹理的纸张。上面用一支极细的、蘸着浓墨的紫毫毛笔,以娟秀而有力的行书字体,清晰地书写着:

「樱花水信玄饼」

「抹茶玛德琳」

在两道茶点名称的下方,还有一行用更小的字迹写下的注解:

「家父自京都带回吉野樱盐渍花,入玄饼,澄澈如琥珀。」

字迹的墨色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深黑,带着墨香和纸张的天然气息。可以想象,当那些被盐渍封存了春日芬芳的吉野樱花瓣,被小心翼翼地嵌入晶莹剔透的水信玄饼之中时,那如同凝固的晨露包裹着永恒春光的景象,该是何等令人心醉。

忍诚站在我身侧,微微倾身,目光也落在那份精致的菜单上。就在他伸手接过菜单的瞬间,一阵微风恰好拂过庭院。

一片小小的、早已褪去鲜艳色泽、呈现出一种被时光浸染过的、带着暖意的秋香色樱花花瓣,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他深蓝色校服外套的内袋中悄然飘落!花瓣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菜单上那行“樱花水信玄饼”的字迹旁边。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片花瓣,这才注意到他今天胸前别着的领带夹——那并非他惯用的、造型简约的金属夹,而是一枚极其眼熟的、造型别致的银质领带夹!夹子的主体被设计成一把微缩的小提琴形状,琴身线条流畅优雅,琴弦的细节都清晰可见,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润的银光——这正是去年他生日时,我亲手设计草图,并委托银座的老银匠精心打造的那枚礼物!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也落在了我胸前别着的那枚小小的、却异常醒目的徽章上——那是随巴黎音乐学院邀请函一同寄来的、象征着最高音乐学府身份的金属徽章。徽章上竖琴与橄榄枝的图案,此刻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遥远的光芒。

“决定了?”忍诚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小心翼翼的探寻。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徽章冰凉的金属边缘。徽章的轮廓被设计成钢琴琴键的形状,棱角分明。母亲昨晚在庭院里的话语,如同带着露水的藤蔓,再次缠绕上心头:

“可以延期到明年春天…”

然而,更让我心神不宁的,是她当时用那带着奇异走调的嗓音,轻轻哼唱出的那句古老谣曲的歌词:

“十五年后,当樱花再开时…”

——那是她二十年前,第一次以早乙女家继承人的身份,在京都祇园祭的盛大舞台上,穿着沉重的十二单衣,演唱的那首象征轮回与等待的谣曲的开篇句!这句歌词,如同一把古老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也在我心中投下了一道悠长而难以捉摸的阴影。

回程的轿车平稳地行驶在暮色渐浓的城市街道上。车内弥漫着真皮座椅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车载香氛的气息。车窗外的世界如同流动的万花筒,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映照得流光溢彩。

忍诚的深棕色小提琴琴盒,此刻安静地躺在他身侧的座位上,不再像往常那样,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而时不时地磕碰到我的膝盖——他特意将它放在了远离我的那一侧。

我的目光落在车窗外。路旁的行道树上,那短暂而绚烂的樱花早已凋零殆尽,枝头只剩下浓密的绿叶在晚风中摇曳。然而,在街角的花坛里,在居民庭院的栅栏边,一簇簇蓝紫色的绣球花(紫阳花)正悄然探出头来,饱满的花球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沉静而神秘的蓝紫色调,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泼洒在初夏的画卷上。

就在这时,一片小小的、带着暖意的秋香色花瓣,如同一个迷途的精灵,不知从何处飘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我散落在肩头的发丝间。

“巴黎的樱花,”忍诚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在谈论天气般的随意,却又暗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听说…开得比东京要晚一些。”

话音未落,轿车猛地一头扎进了一条长长的、光线骤然被吞噬的隧道!

绝对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车厢!只有仪表盘散发出幽微的蓝绿色光芒,勉强勾勒出车内模糊的轮廓。引擎的轰鸣声和轮胎摩擦隧道壁面的噪音被无限放大、扭曲,形成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令人耳膜发胀的嗡鸣,如同置身于某种巨大机械的腹腔之中!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隔绝了所有光线的黑暗中,在隧道特有的、带着压迫感的声浪包围下——

一只温暖、干燥、带着长期握琴留下的薄茧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穿过黑暗,精准地、紧紧地握住了我放在身侧、微微蜷缩着的手!

不是小指的轻轻勾缠,而是整个手掌的覆盖!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温热,带着少年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度,将我的手完全包裹其中!那是一种带着承诺和守护意味的、实实在在的十指相扣!

紧接着,一股混合着清爽皂香和淡淡松香的气息,带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温热体温,毫无预兆地靠近!

黑暗中,一个轻柔得如同樱花飘落般的吻,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和不容错辨的炽热,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我的鬓角!那触感微凉而柔软,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

“我查过了,”忍诚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温热的呼吸带着微弱的电流感,拂过敏感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音乐学院附近…步行大概十分钟的地方,有家很地道的日本料理店。”他的声音在隧道轰鸣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板娘是广岛人,据说…她做的樱饼,会用真正的、从广岛老家寄来的盐渍樱叶来包裹。”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是那种用食用色素染绿的仿制品。”

早乙女家的庭院,在暮春向初夏过渡的时节里,呈现出一种宁静而丰饶的美感。高大的枫树伸展着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小径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精心打理过的苔藓如同柔软的绿色绒毯,铺展在假山石和石灯笼的周围。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今天没有坐在惯常的和室里,而是将她的舞台搬到了庭院深处那株姿态优美的鸡爪槭树下。她穿着一身华美繁复的“十二单”礼服,层层叠叠的衣袂如同盛开的巨大花朵,鲜艳而庄重的色彩在葱翠的庭院背景中显得格外夺目。那宽大的、绣满吉祥纹样的下摆,如同孔雀开屏般,优雅地铺展在湿润而柔软的深绿色苔藓之上,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活生生的、带着平安时代遗风的浮世绘杰作。

她端坐在一方蒲团上,膝上横放着那把造型古朴的三味线。此刻,她正用那枚小小的、玳瑁材质的拨子(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刮过紧绷的琴弦。

“铮——嗡——”

《樱花》那熟悉的旋律再次流淌而出,然而,那音调…依旧带着母亲特有的、随心所欲的“早乙女式”走调!音符在空气中跳跃、跑偏,时而拔高,时而低沉,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忍俊不禁又莫名感动的韵律。

但就在某个瞬间,当她的拨子划过某根特定的琴弦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摩擦感的颤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中了我!那绝非技巧生疏的失误,而是一种极其刻意的模仿!她在模仿父亲那笨拙的、总是找不准音高的弹奏方式!这个发现让我心头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十五年前,”母亲突然停下了拨弦的动作,那枚小小的玳瑁拨子停留在琴弦上方,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泛黄的午后,“你父亲第一次笨手笨脚地教我弹这首《樱花》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柔而怀念的弧度,“他把整首曲子都弹成了奇怪的降调,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找不到家。”

一片形状如同手掌般的、边缘带着锯齿的鲜红枫叶,被晚风温柔地摘下枝头,打着旋儿,轻轻地飘落下来,如同一个无声的句点,恰好落在了光滑的紫檀木琴面上。

母亲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动作轻柔地拂去那片枫叶,指尖在温润的琴木上留下短暂的触感。

“那时候我就在想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和与了悟,“能记住彼此那些错误音符的人…大概就是所谓的‘家人’吧?”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温暖的烛火,落在我脸上,里面盛满了无需言说的理解与包容。

她放下三味线,从身旁一个精致的螺钿镶嵌小匣中,取出一个用深紫色绸缎仔细包裹的长方形小盒。紫绸的质地细腻光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小盒递到我手中。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丝带,掀开盒盖。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古旧的银制三味线拨子(拨)。银质的表面因为岁月的摩挲和无数次的使用,已经失去了耀眼的光泽,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月光般的柔和银灰色。拨子的造型简洁古朴,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在拨子细长的柄部,靠近手握的位置,清晰地阴刻着两个古朴而有力的汉字:

「水卜」

——那是母亲出嫁前的旧姓。

“带着它去巴黎吧。”母亲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如同最温柔的嘱托,“如果…在那些陌生的街道上迷了路,感到孤单或者害怕的时候…”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就拿出它,弹一弹这首《樱花》。”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枚承载着家族记忆的银拨子。

“走音也没关系。”她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和鼓励,“重要的是…那是你自己的声音。”

夜色深沉,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笼罩着大地。早乙女家的宅邸沉浸在宁静之中,只有庭院里的石灯笼散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芒。

我推开音乐室那扇沉重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瞬间涌入,拂去了室内的沉闷。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对面忍诚家的方向。

二楼那个熟悉的、亮着暖黄色灯光的房间阳台上,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我,站在朦胧的月色下。

是忍诚。

他微微低着头,身姿挺拔如松,正专注地调试着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月光如同银色的薄纱,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肩线轮廓。他微微侧着头,下颌线紧绷,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琴弦发出的细微声响,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琴轴,动作流畅而充满韵律感。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他调试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他缓缓转过身来。

隔着庭院葱郁的草木和静谧的夜色,我们的目光在月光下无声地交汇。他的脸庞在背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清晰地映照着我的身影。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琴弓,没有放在琴弦上,而是如同指挥家般,在身前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气中,流畅而有力地划动起来!弓毛在空气中划过,发出细微的“咻咻”声,仿佛在无形的五线谱上书写着只有我们才懂的旋律!

紧接着,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指尖精准地点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郑重和承诺。

我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胸前——在月光朦胧的光线下,他白色衬衫的领口处,一枚小小的银质领带夹正闪烁着熟悉的微光!那正是去年我送他的、小提琴形状的生日礼物!他此刻的动作,如同在无声地宣告:你,就在这里,在我心中。

书桌上,那封来自巴黎音乐学院的、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崭新起点的烫金邀请函,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那份申请延期的确认函已经摊开,上面墨蓝色的官方印鉴和签批的日期墨迹早已干透,如同一个被正式接纳的契约。

窗外的夜风似乎变得更加温柔了。几片小小的、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樱花瓣,被这温柔的晚风轻轻托起,如同迷途的精灵,飘飘荡荡地穿过静谧的庭院,最终,带着宿命般的轻盈与温柔,一片接着一片,悄然落在了母亲傍晚时遗忘在庭院枫树下、那把紫檀木三味线光滑的琴面上。粉白的花瓣,与深色的琴木,在皎洁的月光下形成一幅静谧而永恒的画卷,仿佛时光在此刻悄然凝固。

清晨的校园,被一层薄薄的、如同牛奶般的雾气笼罩着,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晨露混合的清新气息。晨练的铃声尚未响起,整个世界仿佛还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之中。

初穗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小松鼠,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到了音乐教室后面那株最为高大的八重樱树下。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巨伞,浓密的枝叶间,早已不见樱花的踪影,只剩下满眼苍翠欲滴的绿意。

“快看!”初穗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丝神秘兮兮的意味。她像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她那个印满音符和芭蕾舞鞋图案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圆形的玻璃罐子。

罐子不大,瓶口用软木塞紧紧封住。罐子里盛满了清澈透明、如同山泉般的液体——那是美术老师教她的特殊保存液:甘油与蒸馏水按比例混合而成。而在那晶莹剔透的液体中,如同被施了魔法般,静静地悬浮着几片小巧玲珑、呈现出淡雅粉色的八重樱花瓣!花瓣的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形态保存得极其完好,仿佛刚刚从枝头摘下,在晨光熹微中,折射出柔和而梦幻的光泽。

“看!我偷偷收集了今年最后一批、开得最好的八重樱!”初穗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罐,罐内的液体和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旋转、沉浮,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被封印在玻璃瓶中的、永不凋零的春日梦境。“美术部的佐佐木老师说,用这种特制的甘油保存液,可以让它们保持这样的颜色和形态…至少三年不褪色不变形!”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如同星辰般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等到我们毕业旅行的时候,不管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带着它!就像带着一小片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她的话语如同跳跃的音符,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就像被无形的琴弦骤然拨断!

“啪嗒!”

一个轻巧的、用牛皮纸折叠而成的小纸袋,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晃晃悠悠地从音乐教室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里飘落下来!纸袋被一根细细的、坚韧的钓鱼线系着,线的另一端,赫然缠绕在忍诚那根深棕色的小提琴弓尖之上!

纸袋在晨风中轻轻摇摆,划着弧线,精准地垂落到了初穗面前的高度!

初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像只灵巧的兔子般原地蹦跳了一下,伸手敏捷地抓住了那个还在微微晃动的纸袋!

她迫不及待地解开系口的细绳,小心翼翼地打开纸袋——

三颗圆润饱满、散发着诱人甜香的草莓大福,如同三颗裹着金色朝霞的珍宝,骨碌碌地从纸袋里滚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她摊开的掌心!雪白的糯米皮包裹着饱满的草莓和甜美的红豆沙馅,表面均匀地撒着一层细密的、如同阳光碎屑般的可食用金箔,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天满同学给的。”忍诚的声音混合着清爽的晨风,从二楼敞开的窗户里清晰地飘了下来。他微微探出身子,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线,“说是…赔昨天被你不小心踩碎的那块‘橡皮’。”他说话时,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他微微侧头说话的瞬间,他胸前那枚小提琴形状的银质领带夹,恰好捕捉到了一缕斜射进来的晨光!一道极其耀眼的、如同碎钻般的光芒瞬间反射出来,不偏不倚地,如同舞台追光灯般,精准地投射在了我的眼皮之上!带来一阵短暂而炫目的光斑跳跃!

美术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的、带着艺术气息的独特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室内照得一片通明。

今天,天满光破天荒地迟到了。

安藤由美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画架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作画,而是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纸张粗糙的素描本。此刻,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一个铺着白纸的托盘里,夹起一片片早已被压平、风干,却依旧保持着娇嫩形态和淡雅色泽的樱花花瓣标本。

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她将那些形态各异的樱花瓣,一片一片,按照心中构想的图案,仔细地粘贴在素描本空白的页面上。每粘贴好一片,她都会用指尖隔着薄薄的硫酸纸,轻轻地按压、抚平,确保花瓣的每一个细微的褶皱都完美地贴合在纸面上。

我注意到,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枚崭新的发卡。不再是之前那枚简约的金属夹,而是一枚造型别致的草莓形状发卡!发卡的主体是抛光的银色金属,草莓的“果实”部分则镶嵌着切割成细小菱形的、色彩斑斓的莱茵石(水钻)。当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其上时,那些小小的水钻如同被点亮的星辰,折射出无数细碎跳跃的、如同彩虹般绚丽的光斑,在她栗色的发丝间跳跃闪烁,为她平添了几分俏皮与光彩。

“光请病假了。”由美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到来,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地陈述道,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未停。她的指尖正轻轻抚平一片花瓣边缘细微的褶皱,“她昨晚发信息给我,说…要我把这个转交给初穗。”

她放下手中的镊子,拉开画架下方抽屉的把手。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绘画工具。她从抽屉的最里面,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用深色胡桃木制成的长方形木盒。木盒的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呈现出温润的木纹光泽。

由美将木盒递给初穗。

初穗好奇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盒内,被分隔成十二个大小相等的、铺着黑色天鹅绒衬底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静静地躺着一片被精心压制、保存完好的樱花花瓣标本!花瓣的形态、大小、颜色深浅各不相同,显然来自不同的樱花品种!在每一个格子的下方,都用极其工整、如同印刷体般的小字,清晰地标注着采集的日期和品种名称:

「3.28 染井吉野」

「4.02 八重红枝垂」

「4.10 普贤象」

「4.15 关山」

……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被时光凝固的瞬间,承载着那个春日里独一无二的光影与气息。

初穗的目光顺着格子一个个看下去,直到最后一个格子。

第十二个格子下方,同样清晰地标注着昨天的日期:「4.25」。然而,这个格子里却是空的!只有黑色的天鹅绒衬底,如同一个等待填补的空白。

“啊!”初穗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想起了什么!她飞快地将手伸进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很快,掏出了一块方形的、看起来像是沾着红色颜料的橡皮擦!

她将那“橡皮擦”小心翼翼地放进第十二个空着的格子里——大小刚刚好!

直到此刻,我们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橡皮擦!而是一片被意外压扁、边缘有些破损、颜色却依旧娇艳的关山樱花瓣标本!花瓣上沾染的也不是颜料,而是它本身在压干过程中渗透出的、天然的深粉色花汁!

原来昨天美术课上,初穗不小心踩碎的,根本不是什么橡皮,而是天满光不知何时悄悄放在她画具箱上、准备送给她的、承载着昨日时光的最后一片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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