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室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未干颜料混合的、略带刺激性的独特气息。阳光透过高大的北窗,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如同金色尘埃般的颗粒。
安藤由美坐在高脚画凳上,面前巨大的画布上涂抹着一片混沌而深沉的蓝色,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尚未平息的海面。她手里捏着一支沾满群青和钴蓝颜料的画笔,眉头紧锁,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那片蓝色,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挣脱的困境。
“画不出来…”她泄气般地嘟囔了一声,手腕一松,画笔“啪嗒”一声掉进了脚边盛满浑浊洗笔水的搪瓷缸里,溅起几滴深蓝色的水珠,落在她沾满颜料的帆布围裙上。
“卡住了?”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由美猛地回头。
天满光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美术室。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立领制服,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肤色在午后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易碎的脆弱感。
她双手插在制服裤袋里,姿态带着惯有的疏离,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由美面前那片令人窒息的蓝色画布上。
“嗯…”由美有些沮丧地抓了抓自己栗色的短发,发梢上还沾着几点不知何时蹭上去的钛白颜料,“明明脑子里有很清晰的画面!就是…就是抓不住!画不出来!”她的声音带着挫败感,像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蝴蝶。
光沉默地走近,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她停在画架旁,微微俯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仔细审视着画布上那片未完成的混沌。
那片深沉的蓝色海洋中央,隐约可见一道尚未完成的、用银灰色颜料勾勒出的、带着强烈动势的弧线,如同流星划破夜空的轨迹,却在中途戛然而止,显得突兀而茫然。
“你想画什么?”光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画布。
“……”由美犹豫了一下,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羞怯,“…雨中的流星。”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描绘脑海中的景象,“就是那种…在瓢泼大雨的夜晚,天空阴沉得如同墨染,厚重的雨幕几乎遮蔽了一切…
但就在那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突然!一道极其耀眼的、拖着长长银色光尾的流星,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决绝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帘和乌云!
那种强烈的对比…那种在绝望黑暗中迸发出的、转瞬即逝却无比震撼的光芒…”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眼神也亮了起来,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个震撼心灵的画面。
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钟,忽然伸出手,从旁边散乱堆放的工具里,精准地拈起了一支笔尖极细的勾线笔。她熟练地蘸取了调色盘边缘一小块尚未干涸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银白色颜料。
然后,在由美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光微微俯身,手腕稳定而精准地悬停在画布的左下角——那片混沌的蓝色海洋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笔尖落下。
动作轻柔却无比坚定。
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闪烁着冷冽银光的五芒星,如同被魔法瞬间点亮,悄然出现在了那片深沉的蓝色背景之上!
那颗星星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如同在无垠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盏孤灯,瞬间为整幅画面注入了灵魂和方向!
“先画这个。”光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她放下笔,目光重新落回由美脸上,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由美此刻怔忡的表情,“其他的,慢慢来。”
由美怔怔地看着画布角落那颗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微弱却坚定光芒的银色星星,又抬头看向光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侧脸。一股奇异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驱散了之前的烦躁和迷茫。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光,”由美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和促狭,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你其实…真的很温柔嘛!”
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被一层滚烫的、如同晚霞般浓烈的绯红所覆盖!那抹红晕迅速蔓延,甚至染红了她纤细的脖颈!
她猛地别过脸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深灰色的立领制服领口被她下意识地拉高了些,试图遮掩那泄露心事的红晕。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生硬,语速也快了几分,像是在强行转移话题:
“……下个月初,学园祭的美术作品征集,截止日期快到了。”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避开由美带着笑意的探究眼神,“你…这幅画,来得及吗?”
“我知道!”由美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猛地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动作利落地重新捡起掉在洗笔缸里的画笔,用力甩了甩上面的水珠,脸上重新焕发出自信的光彩,“所以我得把这张画完成!就从这颗星星开始!”她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力量,如同被点亮的星辰本身。
她重新站到画布前,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而坚定。手中的画笔再次蘸满了浓郁的群青,这一次,她的笔触不再犹豫彷徨,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和力量,重重地、却又无比精准地落在了画布之上!那片混沌的蓝色海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开始随着她的笔触涌动、奔腾!
放学后的游泳馆,因为连绵不断的梅雨季节而暂时关闭了循环过滤系统,巨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而寂静。池水不再清澈见底,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带着微绿的深蓝色,水面平静无波,如同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蓝宝石,倒映着高高的穹顶和几盏孤零零的照明灯。
永野光明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那张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冰凉的塑料长椅上,两条修长的小腿悬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久前新涂的、如同盛夏玫瑰般鲜艳的玫红色指甲油,此刻边缘已经出现了几处细小的剥落和划痕,如同凋零的花瓣边缘,透露出几分被雨水浸泡后的脆弱和颓败。
“无聊死了…”她拖长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泳池里带着轻微的回响,透着一股被雨季困住的烦躁。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冲田上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罐刚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还带着冰凉水汽的易拉罐汽水。他走到光明身边,动作自然地拉开其中一罐的拉环,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和瞬间逸出的白色冷气,将那罐汽水递到了光明面前。
“给。”他的声音简洁,带着他特有的、略显沉闷的直率。
光明接过来,入手一片冰凉。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随即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像吞了苦药般:“噗——!咳咳…姜、姜汁汽水?!什么怪味道!”她吐了吐舌头,一脸嫌弃地瞪着手中的易拉罐。
“预防感冒。”冲田在她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拧开自己那罐汽水喝了一口,表情平静无波,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梅雨季湿气重,容易着凉。游泳部的人都喝这个。”
光明转过头,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冲田那张轮廓分明、此刻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她看了几秒钟,眼神从嫌弃渐渐转为探究,最终,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如同涟漪般在她眼底漾开,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上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你这样子…好像我家那个整天唠叨我‘多喝热水’、‘别穿太少’的老妈子哦!”
冲田握着易拉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罐体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耳根处迅速蔓延开一片清晰的红晕,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般迅速扩散。然而,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窘迫地反驳或移开视线,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落在前方平静无波的深蓝色池水上,沉默了几秒。
远处,厚重的乌云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雷声轰鸣,预示着又一场新的降雨即将来临。潮湿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带着雨水即将倾盆而下的气息。
“下个月初,”冲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也盖过了远处渐起的雷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光明耳中,“学校运动会开幕式…我会参加200米自由泳表演赛。”
光明晃荡的小腿猛地停住!她倏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向冲田,栗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微微紧绷的侧脸轮廓。
“哦?”她的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毫不掩饰的兴奋,“真的?那我可得去看啊!”她的嘴角重新扬起,带着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弧度。
“嗯。”冲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姜汁汽水。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看向光明,只是盯着泳池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巨大电子计时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用更低、却更清晰的声音补充道:
“……给你留了位置。”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最后几个字:
“最前排的。”
推开早乙女家那扇厚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橡木大门,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室外梅雨季节特有的闷热与粘腻感。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今天没有待在惯常的和室里,而是罕见地出现在了连接着庭院的缘侧(外廊)上。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紫色小纹和服,柔顺的黑发用一支简洁的银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边,为她平添了几分温婉的家常气息。她背对着门口,微微弯着腰,姿态娴静而专注。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素烧的陶制花瓶,瓶身带着手工拉坯留下的、温润而富有生命力的不规则肌理纹路。她手中拿着一把小巧而锋利的铜柄花剪,正动作轻柔而精准地修剪着面前几枝刚从庭院里采摘下来的鲜花。
一枝蓝紫色的绣球花,花球饱满,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凝结的云霞;几枝洁白的桔梗,花瓣纤薄,姿态优雅,如同亭亭玉立的少女;还有几枝带着嫩绿叶片的枫树枝条,叶片在湿润的空气中舒展开来,呈现出初夏特有的、充满生机的翠绿色。
雨水顺着古老的瓦檐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在庭院里精心铺设的白色砾石地面上,敲打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溅起一朵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花,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最终流入角落的蹲踞之中。
“回来了?”母亲没有回头,声音如同檐下的雨滴般轻柔而平静。她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枝桔梗花在瓶中的角度,让它的姿态更加舒展自然。
我脱下被雨水微微打湿的鞋子,换上干燥的室内履,轻轻走到缘侧,在她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目光落在她那双稳定而灵巧的手上,看着那些花草在她指尖下被赋予新的生命和姿态。空气中弥漫着紫阳花特有的、带着微酸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湿润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以及桔梗花那若有似无的、清冷的芬芳。
“母亲,”我看着瓶中那枝被精心呵护的桔梗,花瓣在昏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美感,一个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当年…父亲他延期去巴黎之后…后来,他…后悔过吗?”
母亲正在修剪一枝紫阳花多余叶片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锋利的铜剪悬停在翠绿的叶梗上方,刃口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微光。她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她拿起那枝被剪去多余叶片的紫阳花,动作轻柔而慎重地将它插入花入中,与那枝洁白的桔梗相依而立。
“后悔?”母亲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如同拂过花瓣的微风,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不…他从未说过后悔。”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却没有聚焦在眼前的瓶花上,而是穿透了朦胧的雨幕,投向庭院深处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更加葱翠的枫树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时空节点。
“只是…”她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看到一些来自巴黎的消息时…他或许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了那条路,踏上了那趟航班,现在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紫阳花饱满的花瓣,那蓝紫色的花瓣如同承载着无数未说出口的思绪。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身影,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洞悉。
“但是啊,咲夜,”母亲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温柔而带着无限包容的弧度,如同雨后天边初现的彩虹,“人生…从来就没有‘如果’。”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
“有的,只是我们每一次选择后,所必须面对和承担的…‘结果’。”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庭院里的树叶和砾石,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白噪音般的沙沙声。母亲的花入中,那枝蓝紫色的紫阳花与洁白的桔梗相依相偎,在暮色四合、雨幕低垂的昏暗光线下,静静地绽放着,散发出一种历经风雨洗礼后的、宁静而坚韧的生命力。
周三下午,白鹤樱华学园□□。
古老的旧茶室静静地伫立在几株高大枫树的环抱之中,远离教学楼的喧嚣。这是一座典型的数寄屋造风格建筑,木质的结构被岁月染成深沉的褐色,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桐油、木头和旧纸张的独特气息。枫树浓密的枝叶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洒在茶室深色的木格窗棂和铺着洁净白沙的枯山水庭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肃穆,仿佛时光在这里都放缓了脚步。
初穗一大早就兴奋得如同要去赴一场盛大的舞会。她拉着我躲进家政教室的更衣间,手忙脚乱地帮我换上那件母亲年轻时穿过的浅蓝色浴衣。
浴衣的布料是上等的棉麻混纺,触感柔软而带着时光的温润,浅蓝色的底子上,用极其细腻的同色系丝线,绣满了细小的、如同落雪般的樱花纹样,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才能清晰地显现出来,低调而雅致。
“咲夜!快看!”初穗自己已经换上了一身明艳的桃粉色浴衣,上面印着大朵大朵的白色山茶花图案。她今天特意梳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文金高岛田发型,乌黑的发髻高高挽起,用几支镶嵌着珍珠和珊瑚的玳瑁发簪固定住,发髻两侧垂下的金色流苏随着她每一个转身的动作轻轻摇曳、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如同为她欢快的心情伴奏。
“奈绪子刚才发消息说!”她一边帮我系着浴衣背后的腰带,一边兴奋地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今天的茶点!是她父亲特意从京都老铺‘一和’空运过来的特供品!连抹茶粉!都是宇治丸久小山园今年春天新采的‘云鹤’碾茶!听说有‘天上甘露’的美誉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我低头仔细整理着自己浴衣的袖口和下摆,感受着母亲年轻时的气息透过柔软的布料传递过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忍诚发来的信息:
「布置完成。冲田、光已到。等你。」
简短的句子,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由美呢?”我系好最后一个结,抬头问初穗。
初穗正对着镜子调整自己发簪的角度,闻言促狭地眨了眨眼:“她说要晚点到…好像是在美术室等天满光?”她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充满了“你懂的”的意味。
推开茶室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樟木拉门,一股混合着顶级抹茶清香、红豆沙的甘甜以及名贵线香燃烧后留下的、如同冷杉林般清冽气息的复杂香味,如同迎接贵客的仪仗队般,温柔地扑面而来。
奈绪子身着墨绿色的正统茶道服,如同画中走出的古典仕女,正跪坐在主位的榻榻米上。深沉的墨绿色将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衬托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在透过和纸拉门的柔和光线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她微微垂首,神情专注而虔诚,双手稳稳地握着那柄青竹制成的茶筅,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而富有韵律感的动作,在深色天目茶碗中搅动着碧绿色的茶汤。
茶筅的竹丝与碗壁摩擦,发出细微而悦耳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桑。随着她手腕灵巧的转动,茶汤表面逐渐泛起一层极其细腻、如同初雪般绵密洁白的泡沫(沫饽)。她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摆动,袖口边缘用金线精心绣制的、象征着清水家荣耀与传承的家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欢迎。”听到我们进来的脚步声,奈绪子微微抬起眼帘,目光沉静如水,对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姿态优雅地颔首致意。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盘,清脆悦耳,带着茶道特有的宁静与仪式感。
忍诚和冲田上原并肩坐在靠近庭院的窗边位置。他们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一盘晶莹剔透、如同艺术品般的“樱花水信玄饼”。
透明的玄饼如同凝固的水晶,里面清晰可见地镶嵌着几片淡粉色的盐渍吉野樱花瓣,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春日精灵。玄饼旁边配着一小碟深褐色的黑糖蜜和一支小巧的竹签,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两人面前的茶碗都还是满的,显然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天满光独自一人坐在茶室最内侧的角落,手里捏着一枚小巧精致的樱花形状和果子,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由美还没来?”我悄声问光,在她旁边的位置跪坐下来。
光“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白瓷茶杯温热的杯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
“哗啦!”
茶室的拉门被猛地拉开!力道之大,带起一阵疾风!
安藤由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她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几缕栗色的短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鬓边,微微喘息着。她的制服外套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衫领口也有些歪斜,显然是匆忙赶来。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纸包。
“抱歉!我迟到了!”由美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一丝歉意,目光飞快地在茶室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天满光身上。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不服帖地翘着。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制服衬衫的领口处,别着一枚崭新的、造型奇特的银质胸针!
胸针的设计非常独特——一支象征着艺术的画笔与一柄象征着守护的短剑交叉在一起,剑尖与笔尖交汇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切割成星形的深蓝色托帕石,在光线下折射出幽深的光芒!
这枚胸针的出现是如此突兀而陌生!天满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牢牢锁定在那枚胸针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悦?仿佛这枚陌生的饰品侵犯了某种领地。
“这是什么?”初穗像只充满好奇心的猫,立刻凑了过去,大眼睛里闪烁着探究的光芒,手指几乎要碰到那枚胸针。
由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得意和狡黠的笑容。她没有回答初穗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天满光面前,将手中那个牛皮纸包“啪”地一声,轻轻地放在了光面前的矮几上。
“赔礼。”由美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光低头看着那个牛皮纸包,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和迟疑。她伸出修长的手指,动作缓慢地解开系着的细绳,小心翼翼地掀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套包装极其精美的、全新的炭笔套装!笔杆是深褐色的,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温润,带着高级木料的质感。最令人惊叹的是,每一支炭笔的笔杆上,都用极其精细的雕刻工艺,刻满了细密而栩栩如生的樱花纹路!从含苞待放的花蕾到盛放的花瓣,再到飘零的落英,形态各异,精美绝伦!在光线的照射下,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形成微妙的光影变化,仿佛真的有樱花在笔杆上绽放!
“上次那幅画…”由美的声音更低了,脸颊也微微泛红,目光有些躲闪地看着地面,“就是…就是我睡着的那张…我很喜欢。”她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光,“所以…想让你…用这个…画更多。”
光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由美带着期待和一丝羞怯的脸庞。她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被那熟悉的、如同燃烧般的绯红迅速覆盖!那抹红晕甚至蔓延到了她的脖颈!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试图遮掩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她死死地盯着矮几上那套精美得如同艺术品的炭笔,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茶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光才从喉咙深处,极其艰难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挤出了两个带着浓浓鼻音的字:
“……笨蛋。”
茶会的气氛在袅袅茶香和精致的和果子中渐渐变得融洽而温馨。奈绪子优雅地为我们点茶、奉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感。就在大家沉浸在茶道的宁静氛围中时,奈绪子忽然轻轻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茶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今天的茶会,”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主题是‘约定’。”
她转身,从身后一个镶嵌着螺钿的精致漆盒中,取出了六枚小巧的长方形木牌。木牌是用上等的桧木制成,散发着淡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气。每一枚木牌都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圆润,正面用浅浅的阴刻手法,刻着一个不同的汉字:「梦」、「道」、「光」、「绊」、「音」、「叶」。
“写下你们此刻心中,最想在未来实现的愿望。”奈绪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眼神沉静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三年后的今天,我们再次相聚于此,一同开启这些木牌,看看那时的我们,是否还记得今日的初心,又是否…已经走在了实现愿望的路上。”
她将一支蘸饱了浓墨的毛笔,轻轻放在矮几中央。
初穗第一个欢呼起来,像只欢快的小鸟,迫不及待地抢过毛笔。她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在那枚刻着「梦」字的木牌背面,飞快地画了一个线条简洁却充满动感、踮着脚尖旋转跳跃的芭蕾舞小人!小人裙摆飞扬,姿态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木牌上跳出来。
冲田上原接过笔时,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他握着笔,目光落在刻着「道」字的木牌上,沉思了片刻。最终,他神情郑重地落笔,在木牌背面,用极其工整有力的楷书,写下了四个字:「全国制霸」!笔锋锐利,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光明笑嘻嘻地接过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刻着「光」字的木牌背面,用俏皮的花体字写下了一行愿望:「吃遍奈绪子家所有秘藏茶点!(要配超甜红豆汤!)」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流着口水的颜文字。
轮到由美时,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她看看木牌,又看看身边的天满光,再看看窗外被枫叶过滤的阳光,似乎有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腾。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在刻着「绊」字的木牌背面,用略显稚拙却充满想象力的笔触,画了一片深邃的、点缀着无数繁星的夜空!星河流转,浩瀚无垠。
光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由美画下的那片星空。就在由美放下笔的瞬间,光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她一把拿过由美面前那枚刻着「绊」字的木牌和毛笔!
在由美惊讶的目光注视下,光微微俯身,手腕稳定,笔尖蘸取浓墨,动作极其流畅而精准地,在那片深邃星空的边缘,添上了一颗小小的、拖着细长银色光尾的流星!那颗流星如同点睛之笔,瞬间为那片静谧的夜空注入了动感和生命力!
由美看着那颗突然出现的流星,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忍诚将最后那枚刻着「音」字的木牌递到我手中。我低头看去,发现木牌的背面,已经用我熟悉的、带着忍诚特有笔锋的字体,清晰地写下了一行字:
「巴黎的樱花,一起看。」
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仿佛承载着沉甸甸的期许。
我接过他递来的毛笔,指尖与他温热的手指短暂相触。我深吸一口气,在那行字的下面,用同样郑重的笔触,清晰地补上了一个字:
「好。」
笔尖落下,如同在无形的契约上盖下了印章。
归家的路途被夕阳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铺着青石板的小路上交织、重叠,如同两条不愿分离的溪流。
忍诚的深棕色小提琴琴盒斜挎在他肩上,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盒角时不时地、带着一种固执而亲昵的节奏感,轻轻磕碰着我的膝盖外侧。琴盒里,除了他那把珍贵的小提琴,还安静地躺着一件特殊的礼物——奈绪子今天在茶会结束时,亲手赠予我们的一柄崭新的茶筅(茶筅)。青翠的竹柄,雪白的茶筅丝,被仔细地用深蓝色的帛纱包裹着。奈绪子说,这是对我们《春之舞》完美合奏的回礼,也象征着茶道与音乐之间那份相通的纯净与专注。
“三年后…”忍诚的声音突然打破了两人之间舒适的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和探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投向道路前方。那里,一株高大的枫树正舒展着浓密的枝叶,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深绿色。今年的樱花早已在暮春的风雨中凋零殆尽,连最后一片花瓣也融入了泥土,但枫树的新叶却在雨水的滋润下愈发青翠欲滴,郁郁葱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季节的更迭与生命的轮回。
我抬起头,望向被夕阳染成瑰丽橘粉色的天空,几缕薄云如同被撕碎的锦缎,漂浮在天际。
“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傍晚宁静的空气中,“未来会怎样,谁又能真的预料呢?”
我的目光落回忍诚的侧脸,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
“但至少今天…”我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我们在这里,许下了约定。”
忍诚的脚步微微一顿。他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在夕阳的映照下,如同融化的蜜糖,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身影。一抹温暖而释然的笑容,如同初绽的樱花般,缓缓在他嘴角漾开。
他忽然伸出手,修长的小指带着一丝试探,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地、却无比准确地勾住了我垂在身侧的小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瞬间窜过全身!
“嗯。”他低声应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
“约好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