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周,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湿毛巾反复拧绞过,变得沉重而粘稠。早乙女学园的教学楼里,每一扇玻璃窗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挥之不去的水汽薄雾,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绿影。
初穗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指尖在冰凉潮湿的玻璃上无意识地滑动。水汽在她的指尖下汇聚、流淌,最终勾勒出一只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几分童趣的兔子轮廓。她侧过头,栗色的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甩动,发绳末端系着的那颗小巧的金属樱花铃铛,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铃声,如同雨滴敲打青瓷。
“咲咲夜,”她的声音带着雨季特有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放学后…去音乐室吗?忍诚学长今天应该有空吧?”
我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愈发阴沉的天色。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气息。“忍诚说今天田径部要开紧急会议,”我的声音被窗外骤然响起的闷雷声打断,“讨论下个月运动会的事…看这天气,恐怕要调整方案了。”
初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她猛地直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袖口,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拽倒:“啊!对了对了!运动会!”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今年我们班抽到了和B班一起负责开幕式表演!奈绪子说可以尝试融合传统舞!光明也答应来教我们基础动作!想想就激动!在全校面前跳舞!”
她的声音清脆而充满活力,像投入沉闷空气中的一颗石子,激起小小的涟漪。然而,窗外一声更响亮的闷雷如同低沉的鼓点轰然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瞬间,初穗刚刚画的那只雾气兔子,连同窗外操场上正在训练的田径队身影,都被密集的雨幕冲刷得模糊不清,只留下扭曲晃动的色块。
在雨幕和雷声的间隙,一抹极其醒目、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红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在湿滑的跑道上顽强地冲刺、加速!是冲田上原!雨水早已将他深红色的田径背心浸透,紧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他奋力奔跑的姿态,像一团在暴风雨中永不熄灭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
推开音乐室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松香、旧纸张和雨后潮湿空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如同一个微小的休止符,瞬间切断了室内流淌的琴音。
忍诚放下琴弓,转过身。他今天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纯棉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湿润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他眉眼深邃。衬衫的袖口被雨水浸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恰好贴在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道浅白色的、如同月牙般的疤痕上——那是去年夏天帮我搬动那架沉重的古钢琴时,被琴脚边缘锐利的金属包角意外划伤的永久印记。
“田径部的会议取消了?”我走到那架熟悉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前,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琴盖,目光落在上面摊开的一份文件上。
那是《白鹤樱华学园夏季运动会开幕式流程及节目单》。
鲜红的节目单标题下方,一个用同样鲜红的马克笔精心勾勒出的醒目圆圈,如同靶心般,牢牢锁定了一个节目名称:
「小提琴独奏:《胜利之风》——四枫院忍诚」
“嗯,临时改到明天早上了。”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钢琴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谱架上摊开的乐谱边缘沾染的几滴细小水珠,“体育老师说,如果下周梅雨持续,降雨概率超过70%,开幕式可能就要启用体育馆了。”他的目光落在节目单上自己的名字旁,眼神复杂。
我翻开他放在谱架上的那份改编乐谱。纸张的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微微卷曲,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修改笔记和标记。当翻到第三乐章中段时,我的目光瞬间被一段新添加的、用深蓝色墨水写下的注释牢牢吸引:
「此处加入钢琴即兴伴奏(建议:模仿春风掠过新绿草甸与终点线的轻盈感)」
在那行注释的旁边,一行更加细小、却无比熟悉的、属于忍诚的笔迹清晰地补充道:
「给咲夜——像春风掠过终点线。」
那行字仿佛带着他指尖的温度,瞬间熨帖了被雨季浸染得有些阴郁的心绪。
“砰!”
音乐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阵潮湿的雨气和初穗特有的、充满活力的脚步声!
“你们猜我刚才看见谁了?!”初穗像一阵裹挟着雨水的旋风般冲了进来,脚上那双粉色的芭蕾舞鞋鞋尖沾满了泥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如同省略号般的湿漉印记。她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喘息着,大眼睛里闪烁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光芒,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一种神秘兮兮的氛围:“由美!在体育器材仓库!正帮天满光包扎脚踝!光的脚踝…好像又扭伤了!”
体育器材仓库位于体育馆最偏僻的角落,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橡胶、帆布、防滑镁粉和淡淡铁锈味的、略带陈腐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从高高的气窗透进来,在堆积如山的垫子、跳马和球类器材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仓库深处。潮湿的空气中,隐约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和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拨开挡在前面的几卷备用体操垫,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
安藤由美正单膝跪在铺开的体操软垫上,栗色的短发因为低头而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她神情专注,眉头微蹙,动作极其小心地、一圈一圈地将洁白的运动绷带缠绕在天满光裸露的右脚踝上。光那只纤细的脚踝此刻显得异常刺眼——皮肤下泛着一大片令人心惊的、如同淤积的紫墨水般的深紫色,边缘还带着肿胀的红色,显然伤得不轻。
天满光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储物柜,微微仰着头,后脑勺抵在冰凉的铁皮上,紧抿着嘴唇,脸色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苍白。她的运动裤被卷到了膝盖上方,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腿。她似乎想强忍着不发出声音,但每一次由美调整绷带角度时,她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线都泄露了巨大的痛楚。
“所以说!为什么要逞强啊!”由美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更深的心疼!她缠绕绷带的手指猛地用力收紧!
“嘶——!”光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扭过头,试图避开由美那如同探照灯般、充满了责备和担忧的灼热目光。
“我…我知道…”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弱,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试图遮掩眼中的情绪,“只是…训练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跑道上的积水坑…”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近乎逃避的意味。
就在她扭头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她随意搭在身旁的运动外套敞开的口袋里,露出了一角折叠起来的素描纸!纸张的边缘被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灰色,隐约可见纸上用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穿着体操服、正在做热身拉伸动作的少女侧影!那少女栗色的短发、专注的神情…分明就是由美!
“噗嗤——”
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没能忍住的轻笑,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猝不及防地从我身后的初穗口中泄露出来!
仓库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由美和光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动作和表情同时凝固!她们猛地抬起头,惊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了我们藏身的方向!
“快跑!”初穗低呼一声,我们三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想逃离这尴尬的现场!
“哗啦——哐当!”
慌乱中,我不小心撞倒了身后一摞竖立着存放的、厚厚的体操软垫!巨大的垫子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轰然倒塌,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巨大的回音!灰尘和防滑粉的微粒瞬间弥漫开来!
虽然连绵的梅雨迫使游泳课暂时中止,但永野光明依然坚持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游泳馆。空旷的泳池失去了循环水流的活力,水面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带着微绿的深蓝色,平静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凝固的玻璃。
光明独自一人蹲在池边,玫红色的指甲油因为频繁接触池水和清洁剂,边缘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剥落和划痕,如同凋零的玫瑰花瓣。她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手中那个用于训练计时的专业电子秒表,指尖在微小的按钮上快速操作着。
“哗啦——”
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水花声,冲田上原如同一条矫健的海豚,猛地从深蓝色的池水中破水而出!他单手撑住池边,利落地翻身上岸,带起的水流如同小型瀑布般倾泻回池中。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肉线条不断滚落,在冰冷的池边地砖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走到光明身边,将一张边缘被池水浸得有些发软、但字迹依然清晰的成绩记录单递了过去。
“200米自由泳,”他的声音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却异常清晰,“1分58秒整。”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比去年运动会决赛时的成绩…快了整整3秒。”
光明接过那张湿漉漉的成绩单,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数字。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下一秒,在冲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光明突然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湿透的田径背心领口!力道之大,让毫无防备的冲田身体猛地前倾!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
冲田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看到光明眼中燃烧的、如同淬火般的炽热光芒!
“听着,上原,”光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冲田的心上,“决赛那天——我要看到1分55秒!”
她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牢牢锁住冲田瞬间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玩笑,只有全然的信任和近乎苛刻的期待!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游泳馆巨大的玻璃穹顶,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战鼓般的轰鸣。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玻璃,我清晰地看到,冲田的喉结在光明的逼视下,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湿透的深红色田径背心胸口处,第二颗塑料纽扣的缝线,因为刚才光明那猝不及防的一拽,已经明显地松脱开来,线头可怜兮兮地耷拉着,仿佛随时会彻底崩断。
母亲发来简讯,说晚上要做她拿手的牡丹饼,让我顺路去便利店买红豆沙馅。
回去的路上,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忍诚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伞面足够宽大,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片干燥而私密的空间里。他习惯性地走在靠近马路的外侧,伞面微微向我这边倾斜,确保雨水不会溅到我身上。他的深棕色小提琴琴盒斜挎在肩上,随着我们步伐的节奏,琴盒的边角时不时地、带着一种固执而亲昵的韵律感,轻轻磕碰着我的膝盖外侧。
经过街心公园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公园里那张熟悉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深绿色长椅上,铺满了被昨夜狂风骤雨打落的紫阳花(绣球花)!蓝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又像一场盛大而凄美的、蓝紫色的雪,覆盖了冰冷的椅面,一直蔓延到潮湿的草地上。雨水浸润着花瓣,让颜色显得更加浓郁而哀伤,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风景。
“运动会那天…”忍诚的声音打破了雨声的单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父亲…会带着他的专业设备来录像。”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雨水浸泡的紫阳花上,眼神有些飘忽。
我低着头,目光追随着脚下不断汇聚又破碎的水洼,一个接一个地数着:“我母亲说…她会带着那把三味线来现场加油。”我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至于我父亲…他最近…好像有点忙。”北海道议会的夏季会期,总是他最分身乏术的时候。
头顶的伞面,无声地、又向我这边倾斜了更大的角度。忍诚靠近我这侧的肩膀,衬衫的布料迅速被飘进来的雨丝浸湿,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十五年前,在那个同样多雨的初夏,我的父亲早乙野佐野,是否也曾站在某个相似的屋檐下,看着母亲在雨中专注练习三味线的背影?是否也曾看着那张飞往巴黎音乐学院深造的机票,在母亲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微笑中,最终选择了将它锁进抽屉的最深处?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转过熟悉的街角,24小时便利店的暖黄色灯光,如同黑暗海面上的灯塔,穿透重重雨幕,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便利店的玻璃橱窗上,醒目地张贴着白鹤樱华学园夏季运动会的巨幅宣传海报!海报设计充满动感,青春洋溢。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海报右下角——那里印着一张去年运动会跳高比赛时的抓拍照片!照片上的少女身姿矫健,如同展翅的飞鸟,定格在横杆之上的最高点!正是天满光!
推开家门,一股温暖而熟悉的食物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厨房里传来轻柔的、不成调的哼唱声。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系着一条靛蓝色的棉麻围裙,正站在流理台前,专注地揉捏着雪白的糯米团子。她的长发用一支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颈边,为她平添了几分家常的温婉。她哼唱的旋律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随性的慵懒,是京都地区古老的、不知名的谣曲小调。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流理台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拆开的、印着药房标志的白色纸盒。药盒的标签上清晰地印着:
「双氯芬酸钠缓释片」
「适应症:骨关节炎、类风湿关节炎疼痛及炎症」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妈,你的手腕…”我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担忧。
母亲揉捏糯米团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流畅起来。她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年轻时练三味线太拼命落下的老毛病了。”她将一小团豆沙馅熟练地包进雪白的糯米团中,手指灵巧地捏出牡丹花苞的形状,“每到这种湿气重的梅雨季…关节就像生了锈的老机器,总会提醒我它的存在。”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屋顶和庭院里的石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
母亲将包好的牡丹饼轻轻放在铺着湿纱布的蒸笼里,动作轻柔。蒸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白色的水蒸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此刻的神情。
“你父亲第一次吃这个,”她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悠远的怀念,穿透了蒸气的氤氲和雨声的嘈杂,“是在他高中运动会结束后的庆功宴上。”她的指尖还沾着白色的糯米粉,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流理台面上划动着,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痕迹,如同记忆中模糊的跑道。
“他当时跑的是接力赛的最后一棒…”母亲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在距离终点线只有最后几步的地方…被旁边跑道突然摔倒的选手绊了一下…”她的指尖在台面上轻轻一点,仿佛点在了那个关键的节点,“整个人狠狠地摔了出去!膝盖和手肘擦破了一大片,鲜血直流…”
蒸笼里升腾的白气越来越浓,带着糯米和豆沙的甜香弥漫开来。
“但是啊,”母亲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温柔而带着无限包容的弧度,如同雨后天边初现的彩虹,“那天晚上,他一边龇牙咧嘴地让校医处理伤口,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带去的牡丹饼…”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一次。”
梅雨季节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被充分浸润后散发的、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庭院里的紫阳花吸饱了雨水,蓝紫色的花球沉甸甸地低垂着。
信箱的金属投递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边缘被雨水洇出深褐色波浪纹的牛皮纸信封。信封的质地厚实,带着长途跋涉的痕迹,右下角盖着一个清晰的、带着冰雪图案的邮戳——「北海道·札幌中央局」。
母亲用一把小巧的、镶嵌着螺钿的裁纸刀,沿着信封的边缘,极其仔细地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
“哗——”
随着信封被打开,一片薄如蝉翼、呈现出被时光凝固的淡粉色的干枯樱花标本,如同被封印的精灵重获自由,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最终,带着宿命般的轻盈,静静地躺在了我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味噌汤碗旁。
“是佐野的信。”母亲用银质的筷子尖,极其轻柔地夹起那片脆弱的花瓣,将它举到晨光熹微的窗前。阳光穿透那近乎透明的花瓣,清晰地映照出里面纤细如同蛛网般的脉络。“他说下个月初,札幌那边的议会夏季会期正好结束,他有几天假期,”母亲的声音平静,目光落在花瓣上,“想回东京…看看运动会。”
我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一顿,温热的汤汁在碗里漾开小小的涟漪。父亲总是这样,如同迁徙的候鸟,在东京与札幌之间往返奔波。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今年初雪纷飞的新年。他带着一身北海道的寒气,肩头落着细碎的雪花,如同一个不期而至的惊喜,突然出现在玄关,手里还拎着印有“白色恋人”标志的、沉甸甸的礼品袋。
音乐室里,忍诚的琴弓悬停在半空,琥珀色的眼眸望向我:“所以你父亲…会来?”
“大概吧。”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指尖无意识地翻动着谱架上那份他改编的《胜利之风》乐谱。当翻到第三乐章中段时,我的目光瞬间被一段新添加的、用红笔清晰标注的注释吸引:
「此处钢琴伴奏参考:肖邦练习曲Op.10 No.3(离别)情感内核」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肖邦Op.10 No.3,那首被誉为“离别”的练习曲…那深沉而克制的忧伤旋律,那如同叹息般的琶音…正是父亲书房里那张磨损最严重的黑胶唱片上,他百听不厌的曲子!是他在无数个伏案工作、或是凝望远方时,最常播放的背景音!
“砰!”
音乐室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初穗像颗粉色的炮弹般冲了进来!她身上那件崭新的体操服外套沾满了白色的防滑镁粉,如同刚在面粉堆里打过滚。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体育馆的方向,气喘吁吁,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八度:
“咲咲夜!忍诚学长!你们快去体育馆看看!光明她…她在发疯!她非逼着冲田上原穿那条破破烂烂的旧泳裤比赛!说是什么‘幸运泳裤’!现在两人在更衣室门口僵持不下!都快打起来了!”
当我们赶到体育馆时,混合着汗水、橡胶和消毒水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果然,在靠近男子更衣室的通道口,一场小小的“对峙”正在上演!
光明正踮着脚尖,整个人几乎要挂在冲田上原的胳膊上!她一只手死死拽着冲田那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拉链,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条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球的深蓝色旧泳裤!那条泳裤的款式显然已经过时,但被光明像圣物般挥舞着!
“就穿这个!必须穿这个!”光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大眼睛此刻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执着光芒!她新涂的冰蓝色指甲油在体育馆顶棚惨白的日光灯照射下,泛着冷冽而奇异的光泽,“这上面有幸运加成!懂不懂?!去年你破县纪录的时候!穿的就是这条!我亲眼看着你穿着它从水里爬出来的!这是有魔力的!”
冲田的脸颊连同耳根,此刻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他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运动背包,身体因为窘迫和抗拒而微微后仰,声音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至、至少…让我自己换!你、你放手!”
两人拉扯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冲田的运动背心领口被光明拽得歪斜,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他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我们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通道角落那堆高高摞起的、用于跳高项目的厚软垫后面,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悄悄绕过去一看——
安藤由美正半跪在软垫旁,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地将最后一条黑色的肌效贴,精准地贴在天满光那依旧缠着绷带、但肿胀似乎消退了些的右脚踝外侧。天满光安静地坐着,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摊开在垫子上的素描本。
素描本最新的一页上,用极其流畅而略带调侃的笔触,画着冲田上原此刻落荒而逃般的狼狈背影!线条简洁却传神!更绝的是,在背影的腰部位置,还用箭头特意标注了一行小字:
「幸运泳裤在此!勿动!」
由美贴好肌效贴,抬起头,正好对上我们促狭的目光,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家政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带着焦糖和奶油香气的甜点味道。奈绪子穿着她那身深绿色的正统茶道服,与周围现代化的料理台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她正用那柄平时用来点茶的竹制茶筅(茶筅),在一个大玻璃碗中,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优雅姿态,缓慢而均匀地搅拌着一大碗淡绿色的、质地粘稠的液体。
“补充电解质的特制抹茶拿铁,”奈绪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对我们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要试试吗?我调整了配方,加了海盐和蜂蜜,口感应该更平衡。”她宽大的袖口随着搅拌的动作轻轻摆动,边缘沾着几点白色的乳清蛋白粉。
就在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妈”的名字。
我按下接听键。
“咲咲夜?”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里夹杂着模糊的机场广播声和行李箱滚轮的噪音,“你父亲寄的运动相机包裹到了!是那种可以高速连拍、防水防震的专业型号!他说要装在终点线旁边的支架上,专门用来拍运动员冲刺的瞬间画面…”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说明书全是英文,我让管家先收起来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点敲打着玻璃,模糊了操场上那条鲜红的塑胶跑道。透过朦胧的雨幕,我看到体育老师正蹲在终点线旁,小心翼翼地调试着那台崭新的电子计时器。计时器鲜红的数字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跳动、闪烁,如同父亲书房里那座巨大的、显示着世界各地时间的国际时钟,冰冷而精确地丈量着分秒流逝。
去年生日,他送给我那块精致的瑞士机械表时,曾抚摸着表盘,语气深沉地说:“音乐和运动,咲夜,本质上都是与时间最精妙的博弈艺术。你要学会在时间的缝隙里,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永恒瞬间。”
晚餐后,我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那份来自运动会的正式邀请函,旁边还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是父亲从札幌寄来的。
信封里除了几张札幌雪景的明信片,还有一份印刷精美的音乐厅节目单。节目单的封面是札幌标志性的钟楼和漫天飞雪。父亲用他惯用的、笔锋锐利的万宝龙钢笔,在节目单内页《穆索尔斯基:图画展览会》的曲目名称旁,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
旁边是他力透纸背的批注:
「札幌交响乐团本季压轴,可惜你母亲一听要坐飞机就皱眉。」
翻到节目单背面,贴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签纸。上面是父亲特有的、带着议员演讲般力道的潦草字迹:
「咲夜:
巴黎的樱花标本已妥收,夹在年度财政预算案里,引得内阁同僚们一片惊呼(佐藤大臣甚至问我要花店地址)。
你母亲提及你在练习我当年未完成的《延期樱花》,随信附上手稿复印本(注:第三小节和弦我当年记错了,实为降E大调,非原稿所写降D)。
又及:运动会钢琴伴奏,考虑穿那件绣着音符的振袖吗?(你母亲说衬你)」
落款处是他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拿起那份泛黄的乐谱复印件,指尖拂过父亲年轻时略显青涩的字迹。第三小节的位置,果然用红笔醒目地圈出了那个被修正的和弦。
“他总这样,”母亲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书房门口,身上还系着那条靛蓝色的围裙,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煎茶,“明明答应过不再把家书和议会文件混在一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眼底却含着温柔的笑意,目光落在父亲的字迹上。
光明盘腿坐在我家客厅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十根手指的指甲涂着新买的、如同极地冰川般剔透的冰蓝色指甲油,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她正捧着一块母亲刚蒸好的牡丹饼,小口小口地咬着,脸颊鼓鼓囊囊像只仓鼠。
“所以你真的要穿和服弹琴?”光明含糊不清地问,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目光在我和摊在矮几上的振袖腰带之间来回扫视,“那忍诚学长怎么办?他可是要穿着田径队的背心短裤拉琴呢!一坐一站,一古一今…画面会不会有点…嗯…穿越感?”
母亲正跪坐在和室矮桌前,姿态优雅地为她那把心爱的三味线调音。闻言,她指尖拨动琴弦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忍俊不禁的弧度:“佐野当年更夸张呢。”她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温暖,“运动会接力赛,他非要穿着那套为毕业音乐会准备的、租来的燕尾服上场!结果最后一棒冲刺时,被旁边跑道的人绊倒…”母亲掩嘴轻笑,眼波流转,“整个人摔出去好几米!燕尾服的后摆撕开好大一道口子不说,最要命的是…□□也扯破了!”她模仿着父亲当年窘迫的模样,惟妙惟肖。
“噗——!”光明差点被嘴里的牡丹饼噎到,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LINE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是忍诚发来的照片。
画面里,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琴盒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安静地躺在铺着深蓝色绒布的桌面上。琴盒的搭扣上,系着一条崭新的、如同早樱初绽般娇嫩的樱粉色丝带,打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丝带旁边,工整地摆放着我的那件浅樱色振袖和服配套的丸带(宽腰带),银线刺绣的音符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照片下方,跟着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
「明日晴天。」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张手机截图——是气象厅官方发布的明日天气预报,上面清晰地显示着降雨概率:
「0%」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厚重的积雨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拨开,露出一角深邃的、如同丝绒般的夜空。朦胧的月光,如同薄纱般轻柔地洒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手机再次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北海道的星空澄澈如洗,繁星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然,此间星河璀璨,终不及你指尖流淌之月光半分。」
文字下方,附着一张用专业天文设备拍摄的、壮丽的北海道星空图。银河横亘,星辉如瀑。
清晨五点三十分整。
家里的那座古老的、黄铜钟摆的落地座钟,刚刚用它低沉而悠扬的钟声,敲完了最后一下余韵。
“吱呀——”
我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母亲捧着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樟脑丸和阳光味道的衣物走了进来。那是我的振袖和服——浅樱色的底子,如同春日最温柔的晨曦,上面用极其细密的银线,绣满了抽象化的音符图案。那些音符在晨光熹微中流转着内敛而优雅的光泽。
“来,试试看。”母亲的声音带着晨间特有的温柔沙哑。
她走到我身后,如同一位最娴熟的匠人,动作轻柔而流畅地帮我穿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当那件浅樱色的振袖妥帖地包裹住身体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油然而生。母亲跪坐在我身后,灵巧的手指在宽大的腰带间穿梭、折叠、固定。那条朱红色的丸带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如同游龙般缠绕、收紧,最终在腰间形成一个端庄而稳固的结。
“第一次穿正式的振袖都这样,”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齿间轻轻咬着一根用于临时固定的白色细绳,“会感觉有点束缚,呼吸也要放轻些。”她仔细地调整着腰带的角度和结扣的松紧,“你父亲第一次看我穿十二单的时候,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结果端起茶杯时手一滑,滚烫的茶水全泼在自己裤子上,烫得他差点跳起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发卡将细绳巧妙地藏进腰带内侧。
更衣室的樟木拉门再次被拉开。
初穗像一阵粉色的旋风般冲了进来!她身上已经换好了体操服,外面匆忙套着一件绀青色的羽织外套,下摆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剧烈晃动着。她手里紧紧攥着半截断裂的、白色的松紧带,脸上混合着焦急和看好戏的兴奋表情:
“不好了!咲咲夜!阿姨!你们快去游泳馆那边看看!光明她疯了!她把冲田上原堵在男子更衣室里!死活非要他穿上那条破得都快露屁股的旧泳裤比赛!说什么‘幸运泳裤’有神秘力量!现在两人在里面僵持不下!冲田都快哭了!”
游泳馆入口处的防滑垫上,散落着一地狼藉——针线包的碎布、断掉的松紧带、还有几颗崩飞的白色塑料纽扣。
天满光背靠着更衣室外冰凉的金属储物柜,受伤的右脚踝下,毫不客气地踩着冲田上原那双崭新的跑鞋。她手里举着一个亮黄色的电子秒表,屏幕上红色的数字正在无情地跳动着。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紧闭的更衣室门,又看了看秒表,语气平板无波地宣布:
“二十八分四十九秒。连续争吵时间刷新校内纪录。”
她的话音刚落——
“哗啦!”
更衣室的门被猛地拉开!
光明像只斗胜的小公鸡,一脸得意地拽着满脸通红、几乎要冒烟的冲田上原走了出来!冲田身上…赫然穿着那条颜色发白、边缘磨损的深蓝色旧泳裤!泳裤的松紧带显然被暴力改造过,接上了一段崭新的、鲜红色的弹性带子,显得格外突兀又滑稽!
“看!”光明双手叉腰,下巴抬得高高的,冰蓝色的指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就说能穿上!这才是冠军的标配!”
冲田双手死死地护在腰间,窘迫得恨不得立刻跳回泳池里,声音带着绝望的哀鸣:“至、至少让我套条短裤在外面吧!求你了!”
清水葵的告别
就在游泳馆的闹剧刚刚平息,空气中还弥漫着尴尬和笑闹的余韵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如同从雨幕中走出的幻影,悄然出现在游泳馆的入口处。
清水葵。
她撑着一把素雅的、印着流水纹的京友禅和伞,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往日不同,她没有穿着精致的和服或连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她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如同面具般的优雅微笑,但眼底深处,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算计和锋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和…释然?
她的出现,瞬间让原本喧闹的游泳馆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清水同学?”忍诚最先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清水葵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无可挑剔:“打扰各位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忍诚和我身上,“我这次回来,是专程向大家道别的。”
道别?
这个词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道别?”初穗忍不住小声嘀咕,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是的。”清水葵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她手中那把伞柄上悬挂的、此刻静止不动的银铃,“父亲已经为我办理了维也纳国立音乐与表演艺术大学的入学手续。下周一,我就要启程前往奥地利,主修钢琴演奏。”
维也纳!音乐之都!这个消息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
“维也纳?”忍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是的。”清水葵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或许你们会惊讶,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目光转向我,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竟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遗憾,有不甘,但最终沉淀为一种坦然的认输和微妙的敬意。
“早乙女同学,”她看着我,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学园祭的《夏日协奏曲》,还有轻井泽合宿的三重奏…我后来反复听了藤原老师录制的现场音频。”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那种纯粹的音乐共鸣…那种发自内心的、无需言说的默契…是我无论如何练习技巧、如何精心设计都无法企及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但更多的是释然,“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她微微抬起下巴,那个动作依旧带着清水家千金特有的骄傲,但眼神却不再咄咄逼人:“音乐的世界很大,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东京艺大也好,维也纳也好,都只是起点。”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忍诚和我,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在某个国际大赛的赛场上了。到时候…”
她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愿赌服输。”清水葵轻轻吐出这四个字,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微微欠身,动作优雅依旧,“祝各位在接下来的运动会和未来的音乐道路上…一切顺利。”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撑着那把素雅的京友禅和伞,缓步走入了门外依旧连绵的雨幕之中。伞面上精致的流水纹路在雨水的浸润下更加清晰,如同她此刻决然离去的身影,渐渐模糊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
她手腕上那串标志性的银铃,随着她离去的步伐,在雨声中发出最后几声清脆却渐行渐远的叮铃声,如同为这场漫长的纠葛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游泳馆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沥。清水葵的离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冲刷掉了某些东西,又留下了新的空白。她最后那句“愿赌服输”和“大赛见”,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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