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更衣室厚重的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大部分泳池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潮湿感。然而,门内传来的激烈声响却清晰地穿透了门板,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在空旷的游泳馆走廊里激起阵阵回音。
“砰!哐当!”
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紧接着是金属储物柜被撞击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震颤声!
“别躲!给我站住!”
光明那标志性的、充满元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嗓音随之响起,穿透了门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执着!
“我特意去家政课学了锁边缝法!很结实的!保证不会开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我为你付出了巨大努力你必须领情”的理直气壮。
门内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急促声响和略显狼狈的脚步声。
“那是…那是女式泳裤的锁边缝法!”冲田上原的声音罕见地失去了平日的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和窘迫,尾音甚至有些变调,“而且!而且那是我训练用的旧泳裤!不是表演用的!”
“唰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心惊的布料撕裂声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执!
紧接着,是光明如同打了胜仗般的、带着得意洋洋的欢呼:“看!我就说弹性绷带比原来的松紧带强多了吧!这下绝对结实!再大的动作也撑不破!”
门外的我们面面相觑,几乎能想象出门内此刻“惨烈”的景象——那条承载着光明“幸运”执念的深蓝色旧泳裤,此刻恐怕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改造”!
安藤由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我身边,像只发现了绝佳素材的猫。她那双总是带着艺术家敏锐洞察力的大眼睛此刻闪闪发光,手里紧紧攥着她的素描本和一支削得尖尖的2B铅笔。
“这真是…非常好的动作素材…”由美用气音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她根本顾不上看我们,铅笔尖已经在粗糙的纸面上飞速滑动起来,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我忍不住侧头瞥了一眼她的素描本。
只见新翻开的一页上,已经用极其生动、略带夸张的笔触勾勒出了门内“激战”的想象图——光明如同勇猛的女捕快,单膝跪压(在想象中)在狼狈挣扎的冲田背上!一手高举着穿好红色弹性绷带的缝衣针(针尖闪着寒光),另一只手死死揪住冲田泳裤的裤腰!而被“制服”的冲田,脸上画着极其夸张的、混合着羞愤和绝望的表情!画面的角落空白处,由美还用极小的字迹工整地标注着灵感来源:「构图参考:歌川国芳《水浒传》系列之‘母夜叉孙二娘擒贼’」!
这想象力…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砰!”
更衣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从里面猛地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冲田上原如同被点燃了尾巴的火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门内“嗖”地一声射了出来!他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深红色的田径背心因为刚才的“搏斗”而歪斜地挂在身上,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此刻正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那条饱经沧桑的深蓝色旧泳裤!原本的松紧带已经被彻底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极其醒目、如同伤口缝合线般歪歪扭扭的鲜红色弹性绷带!那绷带显然是被光明用她新学的“锁边缝法”强行缝合上去的,针脚粗犷而狂野,如同一条狰狞的红色蜈蚣爬在深蓝色的布料上!更绝的是,在泳裤的左侧腰际,光明还用剩下的红色绷带,打了一个硕大无比、极其夸张的蝴蝶结!那蝴蝶结的两条“尾巴”随着冲田急促的呼吸和奔跑的动作,在他腰侧活泼地跳跃着,像两只招摇的红色翅膀!
“不许拆!听到没有!绝对不许拆!”
光明紧随其后,像只捍卫领地的小狮子般冲了出来!她双手叉腰,挡在冲田面前,仰着头,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大眼睛此刻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高高举起右手,新涂的冰蓝色指甲油在游泳馆顶棚惨白的日光灯照射下,折射出冷冽而奇异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的决心!
“我熬到凌晨三点!眼睛都快瞎了!才缝好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委屈,“这里面…凝聚着我的幸运之力!懂不懂?!”
冲田被迫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低下头,目光复杂地落在自己腰间那个丑陋又醒目的红色“补丁”和那个巨大的蝴蝶结上。他的脸颊连同脖颈,此刻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一直蔓延到耳根深处。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游泳馆里只剩下循环过滤系统发出的单调水流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队员训练的水花声。
然后,冲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再次对上光明那双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时,那双总是带着运动员特有的锐利和些许木讷的眼眸里,翻涌的羞窘和恼怒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暖意。那暖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无声地融化了他紧绷的嘴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了几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字眼,“......很用心。”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说完,他像是无意识地、又像是带着某种确认般的珍视,伸出右手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摩挲着腰间那圈粗糙却无比牢固的红色针脚。指尖传来的、绷带特有的微糙触感,仿佛带着光明指尖的温度和那份熬夜的执着,瞬间熨帖了他所有的不自在。
运动会场的中央临时舞台上,那架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如同沉默的贵族,在初夏略显灼热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我的指尖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感受着象牙贴片那微凉而细腻的触感,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胸腔里擂动。
忍诚站在舞台稍前的位置,那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燕尾服在周围清一色的、色彩鲜艳的运动服海洋中,显得格外突兀而醒目,如同闯入运动场的古典乐使者。他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调试着小提琴的琴弦,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他颈间那条原本应该一丝不苟的黑色领结,此刻被他随意地扯松了,歪歪斜斜地挂在敞开的衬衫领口上,为他平添了几分不羁的少年气。
就在他弯腰去拾取掉落在舞台地板上的、一小块金棕色松香时,燕尾服的后摆随着动作微微掀起。我眼尖地捕捉到,在他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一小块没有被均匀涂抹开的白色防晒霜,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如同一个淘气的、不合时宜的逗号。
“感觉自己像个古董店里落满灰尘的八音盒人偶,”忍诚直起身,一边将松香块在琴弓弓毛上轻轻摩擦,一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自嘲道,“还是那种…需要上发条才能动起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自嘲的笑意。
就在这时,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掀开了沉重的钢琴琴盖!
“啪嗒。”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物体落键声响起!
在中央C键那光滑的白色琴键上,赫然躺着一块包装完好、四四方方的白色恋人巧克力!那熟悉的蓝白相间包装,正是父亲早乙野佐野议员每次从北海道出差回来,必定会带给母亲的那款特产!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观众席!
就在看台前排的位置,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夸张地大笑着!父亲早乙野佐野!他今天没有穿严肃的西装,而是套着一件略显花哨的夏威夷衬衫,脖子上挂着一个极其专业、镜头长得吓人的单反相机!他正兴奋地对着舞台方向比划着什么。
而坐在他身旁的母亲早乙女今朝子,则是一身令人惊艳的十二单衣!层层叠叠的华美衣袂如同盛开的巨大花朵,在阳光下流淌着绚丽的光泽!她微微垂首,神情专注而温柔,正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横放在膝上的那把紫檀木三味线。宽大的、绣着繁复吉祥纹样的袖口,在初夏微风的吹拂下,如同彩蝶的翅膀般轻轻翻飞、舞动。
《胜利之风》那激昂而充满希望的前奏,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从忍诚的琴弦上流淌而出!
然而,就在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即将按下第一个和弦的瞬间——
忍诚的琴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猛地停在了半空中!
弓毛悬停在琴弦上方,微微震颤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如同乐章中一个意外的休止符,让整个会场的气氛瞬间凝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寂静中,我的指尖已然落下!
“嗡——”
一个饱满而深沉的降E大调和弦,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轰然响起!然而,这个和弦的音响效果,却比乐谱上标注的更加沉郁、更加厚重!它不像胜利的号角,反而像骤然漫过堤岸的、带着咸涩气息的海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怆的力量感,瞬间席卷了整个会场!
忍诚猛地转过头,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但仅仅是一瞬!那错愕便被一种了然于心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惊喜所取代!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抖!琴弓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轻盈地落在了G弦之上!
一个空灵、纯净、如同天籁般的泛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月光,轻柔而坚定地响起!完美地承接、并温柔地包裹住了我那沉重和弦的余韵!仿佛他早已预料到我的“变奏”,并准备好了最完美的回应!
当乐曲进行到第二乐章,节奏陡然转入如同疾风骤雨般的急板时!
“嗡——铮——!”
一阵清越、悠远、带着独特东方韵味的弦音,如同投入激流中的丝绸,猝不及防地加入了合奏!
是母亲的三味线!
看台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只见母亲端坐在观众席前排,姿态优雅而从容。她微微垂首,目光沉静如水,指尖灵活地拨动着三味线的琴弦!那首古老的《六段调》旋律,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她的指尖流淌而出!它不再是独立的乐章,而是如同最柔韧的丝线,巧妙地、天衣无缝地缠绕、交织进忍诚小提琴那充满西方技巧的华丽颤音之中!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跨越文化、令人心醉神迷的奇妙共鸣!
父亲举着相机的动作瞬间僵在了半空!他透过长长的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母亲拨动琴弦时,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的那一抹极其熟悉的、带着狡黠和怀念的弧度!
——二十年前,在京都鸭川河畔那间名为“月见”的古老茶屋里,当年轻的父亲在茶会间隙即兴弹奏起一首西洋小曲时,当时还是他未婚妻的母亲,就是这样抱着她的三味线,带着同样狡黠而温柔的笑容,突然加入了他的演奏!那个瞬间,如同被时光定格的画面,此刻在父亲的镜头下,在运动会的喧嚣中,被完美地复刻了!
200米自由泳决赛的出发区,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到了极致,凝滞得如同固体。巨大的电子计时器悬挂在泳池上方,冰冷的红色数字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发出清晰到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如同死神的秒表,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永野光明蹲在距离出发台最近的池边,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死死地盯着泳池对面那条笔直的泳道,冰蓝色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在柔软的皮肤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深陷的月牙形凹痕。她身上那件贴身的体操服后背,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下面用来保护肌肉的、交叉贴着的黑色肌效贴轮廓。
“各就位——”
裁判那毫无感情、如同机器般冰冷的指令声,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整个游泳馆!
八位选手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矢,齐刷刷地弓起身体,站上了出发台的边缘。冲田上原站在第四泳道,他的身影在强烈的顶灯照射下,如同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他微微低着头,调整着呼吸,目光沉静地注视着脚下那片深蓝色的池水。他腰间那条饱经沧桑、被光明用红色弹性绷带“精心改造”过的深蓝色旧泳裤,在聚光灯下泛着一种陈旧却异常醒目的水光,那圈歪歪扭扭的红线,如同一条永不磨灭的烙印。
就在裁判高高举起发令枪的瞬间!
光明猛地从池边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如同撕裂锦帛般,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劈开了凝滞的空气:
“上原!要是破纪录我就——”
“砰!”
震耳欲聋的发令枪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吞噬了她尚未喊出口的后半句话!
八道身影如同矫健的飞鱼,几乎在同一刹那猛地扎入水中!带起巨大的、如同爆炸般的水花!
清澈的池水瞬间被搅动!八条白色的水线如同利刃般,在深蓝色的水面上破开!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延伸!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第四泳道!冲田上原入水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身体如同最完美的流线体,在水中高速穿梭!每一次有力的划臂,每一次强劲的打腿,都带起巨大的推进力!他腰间那圈鲜红的弹性绷带,在碧蓝的池水中如同一道燃烧的血痕,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和扭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若隐若现,成为赛场上最醒目、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标志!
光明整个人几乎趴在了池边!她的身体前倾到了极限,冰蓝色的指甲无意识地用力抠抓着粗糙的混凝土池沿,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吱嘎”声,坚硬的混凝土在她指尖刮擦下,留下了几道淡淡的、如同泪痕般的淡蓝色划痕(指甲油的碎屑)。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泳池上方那块巨大的电子计时屏幕!
屏幕上的数字如同疯了一般疯狂跳动!50米!1分00秒!100米!1分30秒!150米!1分45秒!
冲田的身影如同蓝色的闪电,在最后五十米发起了令人窒息的冲刺!他的动作频率快得几乎看不清!每一次换气都带着决绝!水花在他身后如同沸腾般翻滚!
当他的指尖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猛地触碰到终点线感应板的瞬间!
“滴——!”
电子计时器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巨大的屏幕上,鲜红的数字瞬间定格:
「1分55秒03」
——比去年运动会决赛时的纪录,整整快了2.97秒!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飞跃!
“哗啦——!”
冲田猛地从水中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短发和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断滚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就在他低头的同时,那颗早已摇摇欲坠、象征着某种微妙意义的第二颗白色塑料纽扣,仿佛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悄无声息地从被红色绷带加固的泳裤腰际滑落,在清澈的池水中划出一道微弱的白色轨迹,缓缓地、义无反顾地沉向了铺着蓝色瓷砖的池底。
“噗通!”
一声更大的落水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泳池边的短暂寂静!
光明!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像条跃入水中的海豚般,直接跳进了泳池!巨大的水花瞬间溅起,劈头盖脸地浇了旁边猝不及防的裁判一身!裁判的记录板上,墨迹瞬间被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白痴!!”
光明如同愤怒的美人鱼,在水中奋力划了几下,眨眼间就游到了冲田面前!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冲田湿透的背心领口!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从水里提起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混合着池水的湿气,劈头盖脸地砸向冲田:
“谁让你真的游这么快!不要命了吗?!你这个…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她的眼眶通红,泪水混合着池水不断滑落,分不清是愤怒、是后怕,还是巨大的喜悦冲击下的失控。
冲田被她揪着领口,身体微微摇晃,脸上却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恼怒。他抬手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珠(和泪水),目光深深地望进光明那双被泪水浸透、却依旧明亮得惊人的眼眸里。
在周围人群的惊呼和口哨声中,在裁判无奈的擦拭记录板的动作里,在泳池水波荡漾的微光折射下——
冲田突然伸出手,动作坚定而温柔地,一把抓住了光明那只还揪着他衣领、沾着淡蓝色指甲油碎屑的手腕!
阳光穿透清澈的池水,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指尖周围,折射、散射、汇聚,形成了一圈绚丽夺目、如同彩虹般梦幻的光晕!
“你刚才的话,”冲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光明和我们这些屏息凝神的“偷听者”才能勉强捕捉,“…还没说完。”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牢牢锁定了光明瞬间怔忡的脸庞:“要是破纪录…你就怎么样?”
颁奖台的不锈钢栏杆被午后灼热的阳光炙烤得滚烫,隔着薄薄的振袖和服布料,依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
忍诚站在我身侧,他身上那件带着阳光和松香气息的黑色燕尾服外套,此刻正妥帖地披在我的肩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外套内侧残留着他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父亲早乙野佐野像个兴奋的孩子,在颁奖台下方来回穿梭,手里那台专业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捕捉着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就在我微微侧身,想要调整一下振袖下摆的位置时,一张折叠起来的拍立得照片,如同被风吹落的樱花般,悄无声息地从我宽大的振袖袖袋里滑落出来,飘落在脚下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我弯腰拾起。
照片上捕捉的,正是母亲在三味线加入合奏的那个震撼瞬间!画面有些模糊,带着拍立得特有的复古质感。母亲手中的拨子(拨)因为高速拨弦而悬停在半空中,拖曳出一道道银色的残影!那些残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空气中连缀、交织,竟神奇地形成了一段流动的、如同五线谱般的银色轨迹!而这段“银色五线谱”的末端,恰好与我振袖和服下摆处,那些被风吹起、正在翻飞舞动的、用银线刺绣而成的音符图案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仿佛音乐从母亲的指尖流淌而出,最终汇入了我的衣袂之间!
“这个构图…”父亲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挠着他那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下巴,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照片,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总觉得很眼熟啊。当年在巴黎音乐学院那条挂满油画的古老走廊里,好像也有一幅类似的画?主题是‘音乐的流动’?”
母亲用她那把紫檀木三味线的拨子,不轻不重地、带着亲昵的嗔怪,轻轻敲了敲父亲的额头:“你记错了,佐野。那是在布鲁塞尔大广场旁边,那家我们躲雨时进去的、名叫‘Le Temps Perdu’(逝去的时光)的咖啡馆墙上挂的复制品。”她一边说着,一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将心爱的三味线装入那个绣着早乙女家金色家纹的深蓝色布袋中。金线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随着她的动作流淌出耀眼而内敛的光芒。
她将布袋仔细系好,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父亲:“佐野,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可是答应过孩子们,运动会结束后…要亲自下厨做法式炖菜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温柔的提醒。
回家的坂道被夕阳染成了温暖的金橘色,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干净的石板路上交织、重叠,如同两条不愿分离的溪流。
忍诚的深棕色小提琴琴盒斜挎在他肩上,随着我们步伐的节奏,琴盒的边角依旧带着一种固执而亲昵的韵律感,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磕碰着我的膝盖外侧。振袖和服宽大的袖袋里,那块父亲从北海道带回的白色恋人巧克力,在体温的包裹下早已悄然融化,散发出浓郁而甜腻的香气。这甜香混合着忍诚白衬衫领口被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清爽干净的皂角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味道。
父亲背着沉重的相机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
“咲咲夜!”
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
与此同时!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与道路两旁树林中骤然响起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暮蝉鸣叫,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在相机取景框无法捕捉的角度,在父亲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
忍诚垂在身侧的小指,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容置疑的亲昵和默契,悄悄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勾住了我同样垂在身侧的小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瞬间窜过全身,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和难以言喻的暖意。
清晨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黄金,透过轻柔的白色纱帘,在黑色钢琴光洁如镜的漆面上流淌、跳跃,形成一片片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我的指尖悬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那份来自巴黎音乐学院的、象征着无上荣耀与崭新起点的烫金邀请函,依旧静静地躺在谱架上,如同一个无声的、充满诱惑的问号。而父亲昨晚在电话答录机里的留言,此刻仿佛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
“咲咲夜,我带了白色恋人回来,放在你书桌上了。北海道今年的初雪很美,可惜你没看到…”
琴盖光滑的漆面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身后的景象。
忍诚不知何时已悄然倚在了音乐室的门框上。他今天没有穿那件象征着学生会身份的深蓝色制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纯白色棉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肌肤。阳光穿过窗户,恰好落在他锁骨下方那道浅浅的、如同新月般的银白色疤痕上——那是去年夏天,他为了帮我挪动那架沉重的古钢琴,被琴脚边缘锐利的金属包角意外划伤的永久印记。此刻,那道疤痕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银光。
“降E大调…”忍诚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你父亲当年…似乎也格外偏爱这个调式。”
我惊讶地转过头,琴凳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忍诚缓步走了过来,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他手中的琴弓如同延伸的手指,轻轻点在了我书桌上那块尚未拆封的白色恋人巧克力包装盒上。
“上周整理旧唱片时发现的,”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清晨的宁静,“1978年,巴黎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演奏会实况录音。演奏者:早乙野佐野。”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整场演奏会的曲目单上…清一色的降E调。”
窗外的银杏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响。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巧克力,指尖拂过冰凉的包装盒。就在我准备撕开包装时,目光却被压在巧克力盒子下面的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便签纸吸引了。
我放下巧克力,展开便签。
上面是父亲那熟悉的、带着议员演讲般力道的潦草字迹:
「周五晚上七点,银座松屋百货顶层,‘琥珀亭’甜品店,靠窗第三桌。
——记得穿振袖。
父亲」
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带着一丝新鲜的墨香。
“他回来了?”忍诚的琴弓停在半空,琥珀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询问。
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便签纸粗糙的边缘。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便签纸下方,一行用更小的字迹、匆匆添加上去的备注:
「PS:带那个拉小提琴的男孩一起来。」
字体依旧是父亲的,却比正文的字迹更加随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期待。
游泳馆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比运动会那天淡了许多,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空旷的宁静。
永野光明独自一人蹲在深水区的池边,微微低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清澈见底的池水。她新涂的玫红色指甲油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十颗小小的红宝石。她的掌心,正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白色塑料纽扣——正是那天从冲田泳裤上脱落、沉入深水区的那颗第二颗纽扣!
冲田上原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清理泳池用的长柄网兜,耳根处依旧带着未褪尽的红晕。他有些局促地站着,目光落在光明专注的侧脸上。
“我就说它肯定沉在深水区,”光明晃了晃掌心的纽扣,金属扣眼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吧!我的直觉没错!这可是重要物证!”她举起纽扣,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仿佛在鉴定一件稀世珍宝。
冲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勇气:“那个…其实…”
“其实什么?”光明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她一下子凑到冲田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鼻尖相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冲田有些躲闪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难道这不是你的第二颗纽扣?你泳裤上掉下来的那颗?”
我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在学生时代,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因为最靠近心脏的位置,常常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冲田像是被光明的目光烫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强迫自己站定。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突然伸出手,动作有些急切却无比坚定地,一把抓住了光明那只还捏着纽扣的手腕!
“我想说的是…”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音量也越来越低,几乎变成了耳语,“…这颗纽扣…是我…是我自己特意拆下来的…”
光明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掌心里的那枚白色纽扣,因为手指的骤然失力,差点脱手滑落,重新掉回那深不见底的蓝色泳池!
她的脸颊,连同脖颈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被一层滚烫的、如同燃烧晚霞般的浓烈绯红所覆盖!那抹红晕如此鲜艳,甚至盖过了她指尖那耀眼的玫红色指甲油!
“白…白痴…”光明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仿佛被戳穿了最隐秘的心事,“很…很烦啊你…”她试图挣脱冲田的手,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般的快门声响起!
安藤由美如同幽灵般,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泳池的另一侧!她手里举着的不是相机,而是她从不离身的素描本!铅笔尖在纸面上飞速滑动!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艺术家捕捉到完美瞬间的兴奋红晕,得意地将素描本转向我们!
只见本子上,一幅充满戏剧张力的画面已然成型——冲田上原单膝跪地(虽然现实中他只是站着),神情庄重如同求婚的骑士!他双手虔诚地捧着一枚…硕大无比、如同餐盘般大小的、闪闪发光的“纽扣”(实际只有指甲盖大小)!而光明则站在他面前,双手捂着脸颊,背景被由美用夸张的笔触画满了无数飘飞的粉色爱心气泡!
“艺术需要适当的夸张!这才是艺术的灵魂!懂不懂?!”由美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布,为自己的“创作”辩护。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的天满光,面无表情地一把揪住了后衣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般,毫不留情地拖离了“犯罪现场”!
“喂!光!你干嘛!我的艺术!我的灵感!”由美徒劳地挣扎着,声音渐渐远去。
“初穗!……”光明看着由美被拖走的方向,又羞又恼,罕见地拔高了声音大喊起来,试图寻求支援,声音在空旷的游泳馆里回荡,带着一丝无助和更多的羞赧。
周五的傍晚,早乙女家的宅邸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混合着高级熏香、化妆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罕见地显露出几分忙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在铺着蔺草席的和室与摆满精致漆器的卧室之间来回穿梭,如同穿花蝴蝶。十二单衣那宽大而华丽的袖口,随着她急促的步伐,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壁龛里精心插放的、带着露水的山茶花枝,带落了几片娇艳欲滴的深红色花瓣。
“咲咲夜,你看这件怎么样?”母亲在卧室门口停下脚步,手里抖开一件质地轻盈、如同烟雾般柔和的淡紫色访问着和服。和服的料子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极其精致的、象征着流水与祥云的暗纹。
她不等我回答,又快步走到衣橱前,拿出另一件:“还是说…这件绣着流水纹的更好?颜色更沉静些…”她将两件和服并排举在身前,对着穿衣镜比划着,眉头微蹙,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我正跪坐在梳妆台前的软垫上,看着镜中母亲略显忙碌的身影,以及她往那已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小心翼翼地插入第三支镶嵌着珍珠的玳瑁发簪。
“母亲,”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只是…去吃个甜品而已…”用得着如此郑重其事吗?
母亲拿着和服的手微微一顿。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怀念,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少女般的忐忑。
“二十年了…”母亲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如同拂过古琴的微风,“整整二十年没见的老朋友了…”她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件淡紫色和服光滑的衣料,“总得…像个样子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银座的夜晚,是流淌的光之河。连绵的梅雨暂时停歇,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两旁高楼大厦上无数霓虹灯牌的光芒,将整个街区晕染成一片迷离而绚烂的彩色梦境。
父亲早乙野佐野站在松屋百货那灯火通明的入口处,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他难得地刮干净了胡子,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与平日国会里那个严肃的议员形象判若两人。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高瘦、气质儒雅的银发外国老先生。老先生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法兰绒西装,内搭浅蓝色衬衫,一条深红色真丝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胸前的口袋里,一方折叠成完美三峰形的白色丝质口袋巾,如同点睛之笔,彰显着老派绅士的优雅品味。
“咲咲夜!”父亲看到我们,立刻笑着招手,脸上洋溢着罕见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奋,“快过来!这位是——”
“Jean Moreau教授?”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发自内心的敬意,抢先一步说出了答案。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巴黎音乐学院荣誉院长…久仰大名。”
老先生——Jean Moreau教授——闻言爽朗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如同精心谱写的乐谱般舒展开来,带着岁月沉淀的睿智和温和:“那些都是过去式啦,年轻人。”他幽默地摆摆手,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好奇,“现在嘛,只是个爱吃蒙布朗(Mont Blanc)的退休老头罢了。”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如同晴空般湛蓝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慈祥,“这位…就是能弹出那首《延期樱花》神韵的小姑娘?早乙野佐野的女儿?”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卷舌音,念出“延期樱花”这个充满东方意蕴的曲名时,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
“琥珀亭”甜品店内,灯光被刻意调暗,营造出一种温馨而私密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新鲜奶油的甜腻以及烤制点心的焦糖气息。
当精致的栗子蒙布朗(Mont Blanc)被端上桌时,Jean Moreau教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放下银质的甜品叉,动作优雅地从怀中贴身的西装内袋里,取出了一个边缘已经磨损、颜色泛黄的信封。
信封的纸质厚实,带着岁月的痕迹。在信封的正面,一枚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烫金徽章清晰可见——那是巴黎音乐学院的标志!
“还记得这个吗,今朝子?”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感慨,将信封轻轻推到坐在对面的母亲面前。
母亲的目光在触及信封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小巧的白瓷茶杯与杯托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的一声脆响!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信封的边缘。那里有一圈淡淡的、如同泪痕般的水渍晕染开的痕迹,颜色比周围的纸张更深。
“我以为是雨水…”母亲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雨夜。
“是眼泪。”父亲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目光深深地望向母亲,“我在京都鸭川河畔,那间叫‘月见’的茶屋屋檐下捡到它时…”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湿冷的夜晚,“信封已经被雨水浸透了,边缘都软了…但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见。”他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深情,“还有…你的眼泪。”
母亲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恍然、以及一种迟到了二十年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深夜的和室,万籁俱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重新下起的雨声,敲打着庭院里的山茶花叶,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
母亲独自一人坐在敞开的窗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衣,长发披散在肩头,卸去了白日所有的华饰。那把紫檀木三味线安静地横放在她的膝上。她并没有弹奏,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拨动着紧绷的琴弦,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颤音。
银制的拨子(拨)在她另一只手的指尖翻转、跳跃,如同一个沉默的舞者。月光流淌在银质的拨子上,清晰地映照出上面刻着的几行细小的法文字母。随着拨子的转动,那些字母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那是我的巴黎之梦。”母亲的声音很轻,如同拂过琴弦的夜风,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她抬起头,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雨幕,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二十岁那年…Jean教授来京都参加一个文化交流活动,偶然在祇园听了我的一场演奏…”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带着怀念和淡淡骄傲的弧度,“他说…我有成为世界级音乐家的天赋。那封邀请函…就是他亲自签发的。”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些,密集的雨点敲打着庭院里的石灯笼和山茶花丛,发出更加响亮的“噼啪”声。
“后来呢?”我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手中的银制拨子缓缓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银光在拨子流畅的曲线上流转、跳跃。就在拨子内侧靠近握柄的位置,一行极其细小、却清晰可辨的刻字,在月光下显现出来:
「La musique est sans frontières, mais les musiciens ont toujours une patrie.」
(音乐无国界,但音乐家总有归宿。)
母亲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这行字,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刻痕。良久,她才缓缓放下拨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都融入了窗外无尽的雨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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