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白鹤樱华学园图书室,被一种混合着陈年纸张、油墨、新鲜研磨咖啡豆以及窗外湿润草木气息的独特氛围所笼罩。高大的落地窗外,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柔的纱幔笼罩着静谧的校园。
高大的橡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散发出淡淡的、如同智慧沉淀般的旧书香气,与空气中弥漫的、从图书管理员保温杯里飘散出的哥伦比亚咖啡的浓郁醇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充满书卷气的静谧。
忍诚将一本厚重的、封面烫着华丽金箔的法语教材轻轻推到我面前的橡木长桌上。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在晨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光泽,烫金的法文书名《Conversations Fondamentales en Fran?ais》(法语基础会话)如同古老的纹章。
“给。”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的微哑。
我翻开厚重的封面。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边缘带着被无数人翻阅过的毛糙感,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旧书气息。就在书页的夹缝间,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便签纸滑落出来。
展开便签,上面是父亲早乙野佐野那熟悉的、带着议员演讲般力道的潦草字迹:
**「莎士比亚书店二楼,靠窗那个被阳光晒得褪色的红丝绒沙发座——」
「——是欣赏巴黎圣母院晨光的最佳位置。雨水打在塞纳河上的声音,是天然的伴奏。」**
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巴黎清晨的咖啡香和塞纳河畔潮湿的空气。
“Bonjour.”(你好)
忍诚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如同初学者般的生硬和刻意。那发音,不像是在问候,倒像是在实验室里,一字一顿地念诵着某种复杂化学物质的分子式,每个音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手里捏着一个刚刚从纸袋里拿出来的、还带着烤箱余温的可颂面包。金黄色的酥皮在晨光下呈现出诱人的光泽,层层叠叠,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随着他无意识地转动面包的动作,几片细小的、闪烁着晶莹光芒的黄油酥皮碎屑,如同金色的尘埃般簌簌飘落,恰好洒在摊开的法语教材那泛黄的书页上。
窗外,初穗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图书室的宁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
“Un… deux… trois… quatre…”(一…二…三…四…)
她正拉着安藤由美,站在一棵开满粉白色花朵的染井吉野樱树下,像模像样地练习着法语数字发音。然而,她那过于欢快、如同唱歌般的语调,以及时不时因为舌头打结而发出的古怪音节,让原本优雅的法语数字听起来更像是幼儿园里充满童趣的、不成调的儿歌。
天满光背靠着图书室敞开的窗框,姿态慵懒而疏离。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远方,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白色塑料纽扣——正是那天在泳池深水区被光明打捞上来、承载着某种微妙意义的“第二颗纽扣”。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栗色的短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当由美有些迟疑地、带着明显背诵痕迹念出“Sept”(七)这个数字时——
“Huit.”(八)
一个清晰、准确、带着标准巴黎腔调的发音,如同珠落玉盘般,猝不及防地从天满光口中吐出!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母语般的自然流畅!
图书室内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初穗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充满好奇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如同受惊的鹿,难以置信地盯着窗边的天满光:“光?!你…你会法语?!”
天满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飞快地别过脸去,只留给初穗一个线条清冷、带着惯常疏离感的侧脸轮廓。然而,那暴露在晨光下的、如同上好白玉般细腻的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了一层如同晚霞般浓烈的、无法掩饰的绯红!
“…小时候,”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语速快得像是要掩盖什么,“在瑞士…住过几年。”她含糊地补充道,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那枚纽扣,指节微微泛白。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安藤由美一直抱在怀里的素描本,因为过于震惊而失手滑落,重重地砸在图书室光洁的橡木地板上!厚重的本子摊开,内页在晨风中哗啦啦地翻动了几页,最终定格在最新完成的一页上——
那页纸上,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校园速写或人物肖像,而是布满了用炭笔和铅笔精心勾勒的、形态各异的埃菲尔铁塔速写!有的线条简洁凌厉,如同刺破苍穹的利剑;有的则被光影渲染得如同梦幻的剪影;甚至还有一张被夸张变形、如同抽象派画作的铁塔轮廓!每一幅速写都倾注了心血,显然不是一时兴起之作。
推开早乙女家那扇熟悉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橡木大门,一股混合着新雨、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庭院里的山茶花被雨水洗刷得更加娇艳欲滴,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正跪坐在光线柔和的和室中央。她今天穿着一件素雅的淡蓝色小纹和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简洁的乌木簪固定住。她面前摊开着一块柔软的白色棉布,布上放着一把造型古朴、颜色深沉的西洋伞。
这把伞显然有些年头了。伞骨是深色的木质,打磨得光滑温润,但边缘处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磨损和岁月留下的痕迹。伞面是深邃如林间古潭的墨绿色,质地厚实,带着一种旧物的温润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墨绿色的伞面上,用极其精细的金线,以古老的刺绣工艺,清晰地绣着一行优雅的花体英文字:
「Shakespeare and Company」
——莎士比亚书店。
母亲正用一块沾着微量特制保养油的、极其柔软的鹿皮绒布,动作轻柔而专注地擦拭着伞骨连接处的金属关节。那里已经能看到些许不易察觉的、如同岁月伤痕般的暗红色锈迹。她的指尖拂过那些锈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我脱下鞋子,换上室内履,轻声问道,目光无法从那把充满异域风情和岁月痕迹的伞上移开。
“巴黎的纪念品。”母亲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她的指尖停留在伞柄末端一个不易察觉的位置,那里用极其精细的刻刀,刻着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小的法文花体字母「J」。“那年夏天…巴黎的天气很怪,”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回忆,“总是毫无预兆地,就下起倾盆大雨。”她微微停顿,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雨水的冰凉,“这把伞…救了我很多次。”
她放下擦拭的绒布,动作优雅地拉开身旁那个散发着淡淡樟脑香气的巨大紫檀木箱的抽屉。抽屉滑开时发出轻微的、带着岁月感的摩擦声。
她从抽屉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张。
展开纸张,一张极其详尽的、带着浓浓复古气息的巴黎老城区地图呈现在眼前!地图的纸张已经变得极其脆弱,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箭头和手写的注释!
我的目光立刻被地图上几个醒目的标记吸引:
在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那片蜿蜒曲折的小巷区域,被人用醒目的红色墨水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圆圈!旁边用娟秀的日文小字标注着:
「Jean的可颂!清晨出炉!酥脆胜过东京任何一家!」
在塞纳河畔,靠近新桥(Pont Neuf)的位置,有一个被墨水不小心晕染开、显得有些模糊的蓝色星号标记。旁边用略带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下的字迹标注着:
「佐野摔倒处!小心湿滑的石阶!」字迹旁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带着无奈表情的简笔小人。
而在拉丁区(Quartier Latin),尤其是靠近索邦大学(Sorbonne University)和万神殿(Panthéon)的区域,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用紫色墨水笔写下的各种日期和简短备注:
「7.15 圣礼拜堂音乐会」
「7.18 卢森堡公园弦乐四重奏」
「7.22 圣母院管风琴弥撒」
……
每一个日期,都像是一扇通往过去的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被尘封的、充满音乐与邂逅的巴黎时光。
“您…经常去莎士比亚书店?”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个被反复圈画、几乎要戳破纸面的地点——正是位于塞纳河左岸、巴黎圣母院对面的莎士比亚书店所在地!那个标记被不同颜色的笔反复描摹,显然承载着非同寻常的记忆。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地图,拿起那枚始终放在她身边的、闪烁着温润银光的拨子(拨),动作轻柔地将它放在了地图的正中央,恰好覆盖在莎士比亚书店的位置上。银质的拨子在泛黄的地图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坐标。
“那里…”母亲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地图上沉睡的记忆,“二楼靠近楼梯转角的地方,摆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充满书卷气和咖啡香的空间,“琴键已经有些发黄,音也不那么准了…”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怀念的弧度,“和你父亲后来在旧琴室里发现的那架…是同一个牌子,同一个年代的老家伙。”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拨子光滑的表面,“琴盖上,还刻着同一个工匠的签名缩写。”
就在这时!
“啪嗒…啪嗒…”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细密的雨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猝不及防地敲打在和室敞开的廊下!雨滴落在庭院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山茶花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如同大自然最温柔的伴奏。
母亲的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她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雨滴敲打花瓣的节奏。渐渐地,一阵极其轻柔、如同叹息般的哼唱声,从她唇间缓缓流淌而出。
那旋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慵懒而忧伤的异国情调,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却莫名地让人心头发紧。是法语香颂(Chanson)的调子!一首属于巴黎雨巷的、带着咖啡与旧书气息的老歌。
周末的早餐桌上,气氛带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期待与离愁的复杂感。阳光透过格子窗棂,在深色的实木餐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精致的日式早餐摆满了桌面: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煎得恰到好处的玉子烧、香气扑鼻的味噌汤、还有几碟清爽的渍物。
父亲早乙野佐野议员坐在主位。他面前摊开着两份装帧精美、分量感十足的企划书。一份的封面上印着日本外务省醒目的金色凤凰徽章,另一份则使用了质地精良的象牙白卡纸,封面上是巴黎音乐学院那枚竖琴与橄榄枝交织的烫金徽章。
“文化交流顾问的工作,”父亲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白瓷茶杯抿了一口,眉头微蹙,带着一丝公务繁忙的疲惫,“比预想中要复杂得多。”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需要频繁地往返于东京和巴黎之间,协调双方的具体项目细节…每个月至少要在巴黎待上一周。”他的声音沉稳,却透露出一种即将远行的讯息。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端着一个素雅的青瓷汤碗,轻轻放在父亲面前。碗里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海带和鲣鱼香气的味噌汤。就在汤碗被放下的瞬间,我眼尖地注意到——沉在碗底汤勺的勺柄末端,赫然是一个小巧玲珑、却极其精致的巴黎埃菲尔铁塔造型!银质的塔身在汤汁中若隐若现,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父亲拿起那把别致的汤勺,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乳白色的汤汁。随着他手腕的晃动,埃菲尔铁塔那纤细的塔尖影子在碗中晃动的汤汁里摇曳、变形,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
“下个月初,”父亲突然放下汤勺,抬起头,目光越过餐桌,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得先去巴黎一趟,安排一下那边的临时住所。”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咲夜,要不要趁春假…”
“叮咚——!”
清脆而响亮的门铃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打断了父亲尚未说完的话!
佐藤管家快步走向玄关。片刻后,他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裹走了回来。包裹的边缘被仔细地用胶带封好,上面贴着国际快递的标签。
“先生,您的包裹。寄件人是…J. Moreau。”管家恭敬地将包裹递给父亲。
父亲有些意外地接过包裹。拆开层层包裹的牛皮纸和防震气泡膜,里面露出的是一本厚重、封面已经磨损泛黄的旧书。深蓝色的布面精装封面,烫金的英文书名在晨光下依旧清晰:
《Ulysses》by James Joyce
——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翻开厚重的封面,扉页上用深蓝色的、带着优雅笔锋的钢笔字写着一行赠言:
「Pour mon ami japonais résidant à Paris ——
Une place près de la fenêtre vous attend toujours.」
(致我常驻巴黎的日本朋友——
窗边的座位永远为您保留。)
落款是Jean Moreau那熟悉的签名。
父亲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脆弱泛黄的书页。当翻到第365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一张极其单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颜色发黄的旧纸片,如同被时光遗忘的书签,静静地夹在书页之间!
父亲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拈起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1985年的巴黎地铁车票!
票面上清晰地印着:
「Direction: Saint-Michel → Luxembourg」
(方向:圣米歇尔站 →卢森堡站)
「Tarif: Unique」
(票价:单程)
票面上还残留着当年检票员打下的、已经模糊不清的日期孔洞。
“那天…”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时光尘封的沙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我本该直接坐这趟地铁,回拉丁区那个租来的、狭小的实习宿舍的…”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张小小的车票上,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的自己,“可是…鬼使神差地…我在圣米歇尔站下了车,沿着塞纳河漫无目的地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恍惚,“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莎士比亚书店门口…”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票边缘的毛刺,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怀念和淡淡的哽咽:
“…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在里面…一直待到了打烊。”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餐厅的窗户,投向遥远的、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天际线,仿佛又看到了巴黎圣母院那巨大的玫瑰窗在夕阳下的剪影,“听着那些旧书页翻动的声音,听着角落里那架老钢琴不成调的琴音…完全忘记了时间…”
旧琴室里弥漫着松节油、旧木头和尘埃混合的、带着岁月感的气息。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布满雨痕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般飞舞。
那架饱经沧桑、如同倔强老者般的立式老钢琴,终于被忍诚请来的专业调音师赋予了新生。此刻,它静静地伫立在房间中央,褪色的黑色漆面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琴键虽然依旧泛黄,却整齐而干净。
忍诚将一份厚厚的手写乐谱,如同展开某种神圣的契约般,小心翼翼地铺展在光洁(相对而言)的钢琴漆面上。乐谱的纸张是特制的五线谱纸,上面布满了各种颜色的修改笔迹、音符、连线和标记。
“《东京雨音》的最终修订版。”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上。然而,最吸引我注意力的,并非那些跳跃的音符,而是在每一个关键的小节上方,用极其工整的、带着法式优雅笔迹的法语标注的演奏提示:
「Doux comme une brise」(轻柔如微风)
「Expressif et nostalgique」(富有表现力且怀旧)
「Un peu plus vite, avec légèreté」(稍快些,带着轻盈感)
……
“轻柔地…”我的指尖悬在冰凉的琴键上方,目光落在那行「Doux comme une brise」的标注上,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探究,“这是…Jean教授的建议?”
忍诚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指向乐谱最下方、靠近页脚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用一支削得极细的HB铅笔,以极其娟秀而内敛的笔迹,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今朝子 1985.7.15」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原来…这首融合了东西方音乐元素、承载着我们青春与约定的《东京雨音》,它的旋律雏形…竟然源自母亲在遥远的1985年,那个巴黎的夏天,在莎士比亚书店那架老钢琴上即兴弹奏的灵感!这份乐谱,是母亲当年创作的手稿?!
我们相视一眼,无需言语,默契已然达成。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轻轻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第一个音符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唤醒了沉睡的琴弦。
紧接着,忍诚的小提琴声如同心有灵犀般,轻柔而坚定地加入进来!
钢琴的旋律流淌着母亲年轻时的灵感与浪漫,小提琴的倾诉则带着忍诚特有的深情与克制。当乐曲进行到中段,我拿起母亲留下的那把古老三味线,指尖熟练地运用着滑音技法(スリ),那带着独特摩擦感和东方韵味的音色,如同丝绸般温柔地缠绕进钢琴与小提琴交织的旋律之中!
就在这时!
忍诚的琴弓陡然一转!一个意想不到的旋律片段如同惊鸿般骤然响起!
是《马赛曲》(La Marseillaise)!法国国歌那激昂而充满革命精神的开头几个小节!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然而,更令人惊叹的是,忍诚并非生硬地插入,而是极其巧妙地将《马赛曲》的片段进行了变奏和柔化处理,让它如同流水般,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东京雨音》原本沉静而略带忧伤的东方旋律之中!
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符号——象征东方的三味线滑音与象征西方的《马赛曲》片段——在这间充满旧时光气息的琴室里,在钢琴的串联下,如同塞纳河与隅田川的河水在此刻奇妙地交汇、融合!它们碰撞、激荡,最终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包容性和生命力的、令人心潮澎湃的和声!这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文化的交融、青春的共鸣、以及超越时空的情感连接!
“哇!你们在排新曲子吗?”
初穗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乐曲结束后那令人沉醉的余韵。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旧琴室门口,手里高高举着两杯刚从走廊自动贩卖机买来的、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可可饮料。浓郁的巧克力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你们知道吗?”初穗像只发现新大陆的小松鼠,兴奋地蹦跳着进来,将一杯可可塞到我手里,大眼睛闪闪发光,“巴黎那边喝热可可,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们要在里面加一小撮海盐!还有一大坨新鲜的、像云朵一样蓬松的奶油!据说这样喝起来,甜味会更高级、更有层次!”
安藤由美像只灵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初穗身后探出头来。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素描本,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她将素描本翻开,展示给我们看。
只见最新的一页上,一幅充满想象力的画面已然完成:
忍诚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燕尾服,身姿挺拔如松,站在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书店里,正专注地拉着小提琴。他的身旁,我则穿着一身融合了现代剪裁与传统元素的改良版振袖和服,长发优雅地盘起,指尖正轻抚着钢琴琴键。而在我们身后,作为整个画面的背景和点睛之笔,清晰地矗立着那块著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绿色招牌:
「Shakespeare and Company」
——莎士比亚书店。
画面中光影交错,充满了浪漫的艺术气息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夜深人静。
我躺在柔软的被褥里,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床头灯。手机屏幕发出幽微的光芒,屏幕上显示着天气应用的界面。
「Paris, France」
「12°C」
「Clear」
「Sunrise: 7:42 AM」
此刻的巴黎,气温12度,晴朗无云,距离日出还有不到七个小时。
而东京,已是深夜十一点。窗外,一轮皎洁的满月高悬在墨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将庭院里的枫树染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就在这时!
手机屏幕顶端突然跳出一条LINE新消息提示!
是忍诚!
我点开消息。
「刚和Jean教授视频完。」
下面附着一张显然是从视频通话中截取的、有些模糊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Jean教授在巴黎拉丁区那间充满书卷气的公寓。Jean教授穿着舒适的羊毛开衫,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兴奋。而站在他身后的父亲早乙野佐野,正对着镜头,手里高高举着一块临时找来的、边缘有些粗糙的硬纸板!
硬纸板上,用白色的粉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大字:
「時差9時間、だが音楽に時差なし!」
(时差9小时,但音乐无时差!)
父亲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兴奋和浓浓自豪感的笑容,那笑容在有些模糊的像素下,显得格外温暖而真实。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父亲的笑容,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
我想起母亲曾经在某个雨夜,一边擦拭着那把莎士比亚书店的旧伞,一边轻声说过的话。她说,在某个巴黎的月圆之夜,她曾独自一人,坐在塞纳河畔的长椅上,用随身携带的三味线,即兴弹奏起那首古老的《荒城之月》。清冷的月光洒在流淌的河面上,琴音随着水波飘向远方…
而此刻,远在巴黎的父亲,大概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他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将母亲准备的梅干、味噌汤料包,还有我们塞进去的各种东京特产,一件件仔细地归置好,准备开始他全新的、充满挑战的双城生活吧?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又是一条新消息提示。
这次,是父亲发来的。
点开消息,一张色彩鲜明、充满生活气息的照片跳了出来!
照片显然是刚刚拍摄的,地点正是我们无数次在想象中描绘过的——莎士比亚书店!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摆满书籍的落地窗,洒在书店内部。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旧书、咖啡和木头家具混合的独特气息。
照片的焦点,锁定在书店二楼那个著名的、被无数作家和艺术家坐过的、靠窗的角落位置!
那里,一张看起来就非常舒适、但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的红丝绒沙发安静地摆放着。沙发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法语基础会话》教材——正是忍诚今天早上给我看的那本烫金封面的教材!
而在摊开的书页旁,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巧而精致的书签!
书签并非纸制,而是用一块光滑的白色鹅卵石打磨而成!石头的正面,用极其细腻的笔触,绘制着一幅微型的、栩栩如生的北海道雪景图!而在雪景图的右下角,用极小的字体标注着:
「白色恋人」
——那是父亲每次从北海道出差回来,必定会带给母亲的伴手礼!这枚用“白色恋人”巧克力包装盒里附赠的装饰鹅卵石改造的书签,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巴黎莎士比亚书店的窗边座位上!
照片下方,是父亲发来的文字消息:
「给你母亲和咲夜留的座位。」
「随时欢迎。」
简单的两行字,却仿佛带着穿越时空的温度和力量。窗边的座位,如同一个无声的承诺,一个跨越九千公里、九小时时差的温暖港湾,永远为她们保留着。
过了几个星期,父亲终于从巴黎短暂归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混合着淡淡烟草(父亲偶尔会抽雪茄)、高级皮革(他的公文包)和长途飞行后特有气息的复杂味道。我安静地跪坐在父亲书房那散发着淡淡樟脑丸和红茶清香的榻榻米上,看着他将一件件精心准备的东京特产,如同布置艺术品般,仔细地塞进那个巨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Rimowa行李箱里。
色彩鲜艳的羊羹、造型精致的红豆最中饼、如同宝石般晶莹剔透的金平糖…这些充满和风韵味的点心,被他用防震气泡膜和柔软的浴巾仔细包裹、分隔,在行李箱里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支即将远赴重洋、传播东瀛美味的“和菓子远征军”。
“巴黎办公室的同事们特别喜欢这个,”父亲拿起一盒包装精美的宇治抹茶大福,动作轻柔地用一条蓬松柔软的白色浴巾仔细包裹好,再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角落的空隙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上次开视频会议的时候,Jean教授隔着屏幕都闻到了香味,特意点名让我这次多带些…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他还特意强调,别忘了带‘白色恋人’!说那是他配下午红茶的最佳搭档。”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端着黑漆描金的茶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她今天穿着一身庄重的十二单衣,宽大的袖口边缘,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几点雪白的面粉痕迹,显然是刚从厨房忙碌完。她将茶盘轻轻放在矮几上,动作优雅而沉静。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倾身,从宽大的、绣着吉祥纹样的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靛蓝色细棉布仔细包裹好的小布包。
布包被一层层轻柔地展开。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那把母亲从不离身的、银光闪闪的三味线拨子(拨)!
父亲正弯腰整理行李箱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枚小小的银拨子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呼吸似乎都停滞了!
“今朝子…”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拨子的瞬间——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枚小小的银拨子,竟然从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滑落,掉进了敞开的行李箱里!在叠放整齐的衣物和包装好的点心盒上弹跳了一下,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最终静静地躺在一盒抹茶大福旁边,闪烁着冷冽而温润的光芒。
“今朝子…”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慌乱,他弯下腰,想要去捡起那枚拨子。
“又不是不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她微微侧过身,晨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轮廓,发髻上那支镶嵌着浑圆珍珠的玳瑁簪子,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一道内敛而温润的微光,“记得在莎士比亚书店的留言本上,”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青翠的枫树上,“替我写句话。”
窗外的晨光恰好透过格栅窗,斜斜地照射进书房,精准地落在那枚静静躺在行李箱里的银拨子上!
银光流转间,拨子内侧靠近握柄处,那行极其细小、却清晰可辨的法文刻字,在光线下无所遁形:
「? mon Amour」
(致我的爱人)
那行字,如同一个跨越时空的誓言,无声地诉说着最深切的情感。
午休时分的学校天台,风很大,带着初夏特有的燥热气息。忍诚的手机被放在天台边缘的水泥护栏上,正开着免提模式,播放着Jean Moreau教授从巴黎发来的语音留言。
老教授那带着浓重法语口音、却充满活力的声音,混合着背景里巴黎地铁特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广播声(“Prochain station: Saint-Michel, correspondance avec la ligne C…”)清晰地传了出来:
“…公寓的位置非常好!就在索邦大学旁边的拉丁区!楼下转角就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可丽饼老店!老板娘做的火腿芝士可丽饼(Crêpe au jambon et fromage)简直是一绝!你们来了我一定要请你们尝尝…”
初穗像只充满好奇心的猫,猛地将脸凑近手机话筒,栗色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拔高:“教授!教授!巴黎音乐学院那边…有芭蕾舞的选修课吗?或者…有没有认识的很棒的芭蕾舞老师?!”
语音信箱的留言还在继续播放,似乎并未被初穗的突然插话打断:
“…对了,忍诚君,你上次在邮件里问的那家专门修复古董小提琴的工坊,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就在蒙马特高地(Montmartre)那条著名的画家小街上!店主是个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头子,但手艺绝对是这个!”背景里传来教授用手指敲击桌面、表示“顶级”的声音。
由美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她的素描本,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速滑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很快,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跃然纸上——忍诚背着琴盒,站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是色彩斑斓画室和小店的巴黎街道上,正和一位留着大胡子、围着皮围裙的老工匠交谈。背景的店铺招牌上,用法语清晰地写着:
「Atelier de Réparation de Violons」
(小提琴修理作坊)
天满光抱着手臂,姿态慵懒地倚在旁边的水箱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由美的素描本。当她的视线落在那行法语店名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小提琴修理作坊?”天满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母语般的自然流畅,发音标准得无可挑剔!她微微歪着头,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跳跃,“你上周不是刚换了新的弓毛吗?这么快就需要修理了?”
忍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正弯腰去拿放在地上的矿泉水瓶,闻言动作猛地一顿!他飞快地转过头,看向天满光,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窘迫!他白皙的耳尖,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层滚烫的绯红迅速覆盖!
“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卡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试图辩解,“我的琴弓…那个…最近感觉…张力有点不太对…”
“骗人。”一个斩钉截铁、带着毫不留情揭穿意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从天台入口方向砸了过来!
永野光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她双手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她手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个小小的、装着冲田上原“第二颗纽扣”的透明胶囊盒,指尖一抛一接,动作带着几分挑衅。
“你上周才在弦乐社活动室,当着藤原老师的面,亲手换的顶级巴西苏木弓毛,”光明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向忍诚,“当时你还说…‘至少能用三年’。”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忍诚当时的话,嘴角的弧度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
放学后的旧琴室,被一种混合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霉味的、属于旧时光的气息所笼罩。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橙红色的光影。
一台老式的、外壳已经泛黄的卡式录音机,正摆放在那架刚刚调好音的老钢琴琴盖上。录音机里播放着一卷音质有些沙哑、带着明显岁月痕迹的磁带。一个充满磁性、带着慵懒和淡淡忧伤的女声,正用法语低声吟唱着:
「Sous le ciel de Paris…」
(在巴黎的天空下…)
——那是法国香颂天后?dith Piaf的经典名曲。
突然!
磁带里传出一阵轻微的“滋啦”声,紧接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切入了慵懒的法语歌声:
「1985年7月18日,巴黎,晴。」
是母亲年轻时的声音!那声音透过几十年的时光尘埃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鲜活感!
「今天…在莎士比亚书店二楼,那架走音的老钢琴上…试弹了新写的曲子…」
背景里,立刻响起一阵生涩、笨拙、甚至有些磕磕绊绊的钢琴声!弹奏的旋律虽然简单,却带着一种青涩的真诚和奇妙的熟悉感——那分明就是《东京雨音》最原始、最质朴的旋律雏形!
在钢琴声的间隙,录音的背景音里,还能清晰地听到旧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一个年轻男子极力压抑着、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带着惊叹和赞赏的、极其轻微的吸气声!那声音…毫无疑问属于年轻时的父亲!
“这是…?”我惊讶地看向站在录音机旁的母亲。
“你父亲偷偷录的。”母亲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旧琴室的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手里拿着两盘尚未拆封的、崭新的空白录音磁带,声音平静无波,“要录些话…给他带去吗?”她将其中一盘磁带递向我。
我接过那盘沉甸甸的空白磁带,指尖拂过光滑的塑料外壳。录音键被轻轻按下的瞬间,那熟悉的、代表着“正在录音”的红色指示灯亮了起来,发出微弱的光芒。
然而,对着那个小小的、黑洞洞的麦克风口,千言万语却如同被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旧琴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录音机磁带空转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电流声。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最终,我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拂过身旁那把古老三味线的琴弦。
“铮…嗡…”
一串清澈而带着淡淡忧伤的音符,如同山涧清泉般,从指尖流淌而出,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是《延期樱花》的旋律片段。那首承载着父亲当年选择与遗憾的曲子。
母亲静静地听着,当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在空气中缓缓消散时,她缓步走到录音机旁。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将嘴唇靠近那个小小的麦克风。
然后,一阵极其轻柔、带着女性特有温婉的哼唱声,如同最温柔的晚风般,轻轻响起。
她哼唱的,正是刚才录音机里播放的那首?dith Piaf的《在巴黎的天空下》的调子。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与怀念。
哼唱的同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轻轻敲击着老钢琴那光洁的琴盖边缘。
“嗒…嗒…嗒…”
清脆的敲击声,如同节拍器般,稳定地融入她温柔的哼唱之中。
而那架刚刚调好音、音准完美的老钢琴,此刻却沉默着。反倒是角落里那把饱经沧桑、音色已不那么纯粹的三味线,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弹奏《延期樱花》时的微弱余韵,在空气中形成一种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和声背景。
走音的钢琴(在录音背景里)、母亲温柔的哼唱、三味线若有似无的余韵、以及指尖敲击琴盖的清脆节拍…在这夕阳西下的旧琴室里,在录音机红色指示灯的微弱光芒下,奇妙地、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首独一无二的、献给远行者的、无声的祝福。
清晨的羽田机场国际出发大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离别、期待和长途旅行特有的匆忙气息。巨大的落地窗外,晨曦微露,将停机坪上庞大的飞机机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父亲早乙野佐野议员站在值机柜台前。他今天穿着一身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条纹西装,显得身姿挺拔而干练。胸前别着一枚小巧而精致的双国旗徽章——左侧是日本的日之丸,右侧是法国的三色旗,象征着他在两国之间架起的文化桥梁。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登机牌,上面清晰地印着目的地代码「CDG」(巴黎戴高乐机场)。然而,在他脚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上,贴着的行李标签却格外引人注目:
「Next Flight: 2000/04/15 HND」
(下次航班:2000年4月15日羽田机场)
那日期,正是东京樱花最盛的时节。
“只是先去安排一下那边的临时住所,”父亲第三次检查了护照和机票,将它们仔细地放进西装内袋,声音带着一丝安抚,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下个月…等东京的樱花开了,”他的目光扫过我和母亲,“我就回来。”他的语气很肯定,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落地窗外那架即将载他远行的巨大客机。
母亲早乙女今朝子静静地站在一旁。她今天没有穿繁复的和服,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绒套裙,气质温婉而沉静。她将一个用淡紫色紫绸仔细包裹好的便当盒,轻轻递到父亲手中。
“飞机上吃。”母亲的声音很轻,如同拂过耳际的微风。
父亲有些疑惑地接过,手指拂过光滑冰凉的绸面,轻轻掀开盒盖——
便当盒里,整齐地码放着几块造型极其别致的寿司!米饭被巧妙地捏塑、包裹成埃菲尔铁塔的塔身形状!海苔剪裁成塔的钢架结构,而最顶端的塔尖部分,则用一小片腌渍得恰到好处、呈现出娇嫩粉红色的红姜,精心拼贴出一个极其小巧、却无比醒目的爱心形状!
这份心意,无声胜有声。
“各位乘坐JL421航班前往巴黎戴高乐机场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
机场广播里传来清晰而柔和的登机提示音,用的是日语和法语双语播报。
就在广播声响起的同时,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迅速拉开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公文包,从内袋里取出一个素白色的信封!
“差点忘了这个!”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匆忙,将信封递到我面前,“莎士比亚书店的邀请函。”
我接过信封。信封的质感极好,带着淡淡的压纹。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质地厚实的象牙白卡片。展开卡片,一行用深蓝色墨水、以极其优雅的法语花体字书写的文字映入眼帘:
「Place Réservée」
(保留座位)
「Pour: Saya Saotome & Shinobu Shihouin」
(致:早乙女咲夜 & 四枫院忍诚)
卡片下方,还印着莎士比亚书店那枚小小的、带着羽毛笔和书本图案的徽章。
忍诚接过卡片时,小提琴盒的皮质肩带因为动作幅度稍大,突然从他肩上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了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瞬间!
初穗像只机灵的小松鼠,眼疾手快地将一个印着粉色樱花图案的纸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地一下塞进了父亲那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合拢的行李箱缝隙里!纸盒的包装上,用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法文字迹写着:
「Pour Professeur Jean」
(给Jean教授)
盒子里,是她精心挑选的、父亲最爱吃的草莓大福。
当父亲那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那扇闪烁着指示灯的玻璃门后时,机场大厅上方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画面倏然切换。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Paris Charles de Gaulle (CDG)」
「12°C」
「Clear」
此刻的巴黎,晴,气温12度。
而东京羽田机场的时钟,正指向上午九点整。
遥远的巴黎,此刻正是午夜时分。塞纳河畔的灯火,大概正倒映在沉静的河水中,等待着新一天的黎明。
深夜的音乐教室,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笔记本电脑被放置在钢琴琴盖上,屏幕散发出幽蓝的光芒。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Jean Moreau教授那张带着长途飞行后疲惫、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脸庞。他身后的背景,是他在巴黎拉丁区那间充满书卷气的公寓客厅,高大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上面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
“都准备好了吗?”Jean教授的声音透过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和长途通话特有的延迟感,“我们这边…是下午三点。”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墙壁上的挂钟,时针确实指向下午三点。
屏幕画面微微晃动了一下,镜头转向一侧。
父亲早乙野佐野的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他正略显笨拙地弯着腰,满头大汗地调试着一个便携式手机三脚架,试图将手机固定在更合适的位置。他身上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显然刚刚结束忙碌的工作。
“好了好了!”父亲终于直起身,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带着汗意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手里高高举起一件东西——正是母亲那把银光闪闪的三味线拨子(拨)!此刻,他像握着指挥棒般,郑重其事地将拨子举在胸前,对着我们这边的镜头,做了一个“预备,开始!”的手势!
忍诚将小提琴稳稳地抵在颈间,下颌轻轻贴合腮托。我则在钢琴前坐正,指尖悬在琴键上方。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深吸一口气。
《东京雨音》那熟悉而动人的旋律,如同破晓的晨光,从指尖和琴弦上流淌而出!
然而,就在第一个音符通过网络传输到巴黎那头时,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法忽视的延迟出现了!大约0.5秒!
这微小的延迟,在流畅的旋律中制造出了一种奇妙的、如同山谷回声般的叠音效果!钢琴的音符落下后,小提琴的声音才紧随而至,如同追逐着前者的影子!
就在这时!
屏幕那头的父亲,突然将手中的银拨子,如同真正的指挥棒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紧接着,母亲那温婉而充满力量的和声,如同天籁般,猝不及防地加入了进来!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跨越了九千公里的距离和九小时的时差,清晰地传入我们的耳中!
母亲的和声加入后,那原本因网络延迟造成的微弱叠音效果,瞬间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它不再是一种技术缺陷,而变成了一种奇妙的、如同二重唱般的和声织体!东京的琴音与巴黎的歌声,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中相遇、碰撞、交织!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空间感和层次感的奇妙音响效果!
“太棒了!”屏幕那头的Jean教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双手激动地拍了一下,“这简直…就像在塞纳河与隅田川之间,用音符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他的赞叹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叮咚!叮咚!”
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门铃声,如同不和谐的音符,猝不及防地从巴黎那头传来!
视频画面瞬间剧烈地晃动、旋转起来!镜头天旋地转,最后在一片混乱的晃动后,画面竟然诡异地定格在一个被放在玄关柜子上的快递包裹上!
包裹的尺寸和形状极其眼熟!正是父亲离开东京时装满各种和菓子的那个纸箱!此刻,它正安然无恙地躺在Jean教授巴黎公寓的玄关里!
“啊!是我的和菓子!”父亲惊喜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带着浓浓的乡愁和喜悦。
Jean教授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画面边缘,他对着镜头做了个无奈又好笑的手势,显然门铃声打断了他的雅兴。
通话结束前,父亲的脸再次凑近了镜头。他手里高高举起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对着镜头用力地晃了晃。
纸条被展开。
上面是母亲那熟悉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迹:
「厨房柜子最上层,左边第二个陶罐里有梅干。」
「——别总拿可丽饼当早餐。」
字里行间,充满了最朴素的、家的牵挂。
屏幕暗了下去。
东京的夜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密的雨丝敲打在音乐教室巨大的玻璃窗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私语般的沙沙声响。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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